翩翩
清明雨,笼罩着青山远黛,水墨层云。
河畔柳,嫩芽细枝,拂首依依,照一汪碧水。
密织织的雨丝儿,那是一团团带着针尖尖的雾气儿,扑啦啦争先恐后往他的脸上挨。这南方的春雨儿,细柔柔,轻飘飘,均匀匀地抚摸着他,带着顽皮温柔的气息,肆意而不失内敛的轻快,使他的心尖儿骤然发痒,继而电击一般整座心房滚过一阵阵紧痛。
他站起身舒展双臂,张开掌心,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这时,他恍惚看见,她从远远的田埂上走来。大红呢子的背带裙,在一片明黄黄的油菜地间分外耀眼。是她。真的是她,是她的芸儿!
他的芸儿回了。整整二十七年。他终于等到了他的芸儿!
“芸儿!”他紧闭双眼,泪珠儿滚滚而下。
那一年,他从遥远的西北农村来到美丽的江城武穴,就读于广济师范学院,依山傍水的南方小城在他的眼里,如同一位温柔多情的女子,舒展着她婀娜多姿的魅力。滨江而居的武穴不象他的家乡那般干旱缺水。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长江,码头;坐上了火车,大轮。也第一次领略到那一片无垠的油菜花海象金黄的波浪将他包围。他去余川大坝品鱼头鲜美,尝广济酥糖软香甜糯。他钟情于长河落日景色,太白渔歌悠扬,感受横岗叠翠奇绝,禅宗佛境意蕴。这水一样的城市,浸润了他,使他深深地迷恋。毕业后,他没有回到老家,选择成为了大法寺镇乡村中学的一名语文老师。
校园的生活朴实宁静。工作三年,他和学生们一起同吃同住,备课上课,一心扑在教学教研上,很快成为学校的学科带头人,从省里、区上和县里捧回了一摞红通通的证书和奖状。他每天忙碌匆匆,只是偶尔的早晚会去学校后山的松林,或者附近的田埂散步。远离家乡和亲人的他,感受得到学校同事和乡亲的悉心关照。晨曦中荷锄向田的老人总要停下脚步,与他拉上几句家常,炊烟在山村的薄蔼中袅袅升起,呼儿唤夫的大婶总要拉他这个单身汉到家里打打牙祭。特别是音乐老师芸苔,更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关心和心动。芸苔是村支书老李的女儿,生在阳春三月,正是菜花遍地香的时节,取名便为芸苔,人如其名一样明艳水灵。1米66的身材匀称苗条。用学校食堂涂大娘的话讲,芸苔老师就是身上裹着麻布袋,穿出来那也比旁人身着绫罗绸缎还多一些妥贴和韵致。虽说她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的焦点,可她却是自自在在的浑然不知。这种恬淡自然的气质,更加惹得好事者背后的评头论足,窥测不已。芸苔老师有时会拎来一些时令小菜,非要在他宿舍里做饭。她会包卷煎给他,还做山粉团子,用山药和豆泡炖肉,这是他在家乡没有吃过的,味道真是鲜美。芸苔为他洗衣服,收拾房间,这时候便常常有很多的问题问他。比如:小时候爱玩些什么?家乡有什么风景和物产呀等等。他觉得她象个孩子,充满了好奇。他感激她对他的好,可他不敢去想别的,他是一个外乡人,家中除了年迈的双亲和患小儿麻痹症的弟弟,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他每个月都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乡,只希望父母可以少些操劳。眼前的芸苔离他的世界太远。可是,有她在的场合,他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听到她银铃般的嗓音,他如同闻到天籁般欢喜。
有一天,他在老师办公室备课,隔座的生物老师向另一位化学老师耳语:“听说没?芸苔马上要到县城去了。她父亲为她定了一门亲,对方在县财政局上班,听说是老县长的儿子……”
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阵昏眩。
第二天,他依然象往常一样上课,下课。临近放学,他碰到走廊的芸苔:“有件事情想要问问你,可以到后山去走走吗?”
她跟随他一前一后,来到学校后山的松林。归巢的倦鸟啾啾地鸣叫,更加使得黄昏的山林分外幽静。夕阳穿过斑驳的枝叶,斜洒在两人的身上。她看到他脸上的阴影,有一种淡淡的忧伤。眼前的他,虽然黑瘦,却有着北方汉子的高大伟岸,诗书的熏陶让他的神情中带着与众不同的从容宁静。他没有说话,一直这样静静地望着他,仿佛在等着她先开口。
她也没有说话。就这样走上前去,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怀里。
爱是有感应和默契的。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梦。那是一片金色的花海,她象一朵洁白的云彩,在无边的花海上荡漾。
他低头吻她。他用一个绵长深情的拥吻,开启了两个人的心扉。原来,他爱她,她也是!
她等了好久,等到几乎绝望,而他亦是!自尊包裹下的爱怜在瞬间释放。三年的朝夕相对,三年的默然无言,他与她,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得不知所措。
“芸儿”!他低唤,双手合抱,却发现伸手只是一个空空,这个动作,把他从二十七年前的回忆中拉了出来。
三月的春雨,丝丝下个不停。她的村支书父亲知道女儿爱上了一个穷教书匠,坚决反对他们两人在一起。竟果断与县城的亲家商议定下婚期,并在一个月之内,办妥了芸儿工作调动的一切手续。
那一年清明节的前一天,天空竟然下起了一场小雪。芸儿却穿着一件大红的背带裙,配上纯黑的羊毛衫,娇俏可人地站在他的面前。
她买了他爱吃的小菜,为他洗手下厨。她真想天天陪在他的身边,为他一辈子洗衣做饭。可是她打定了主意。想到这里,她的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他和她在一起欢欢喜喜吃了最后一顿晚餐。她收拾完一切后,微笑着向他告别:“我走了,别送了。”
他听话地点头。
她问他:“我走了,想我吗?”
“想你!明天见!“
“如果我不见了呢?“
“别说傻话,我们永远不分开!”
“好,永远不分开!”
这是他听到她说的最后遗言。
走出校园宿舍,她穿过四月如潮的油菜花海,纵身跳进了田边冰冷的河塘……
“芸儿,别走!”他喃喃低语,他把脸贴紧面前的墓碑,双手轻抚着镶嵌其中的相片。二十七年了,他和她从未分开。如今,他两鬓早已斑白,他依然是孑然一身,他陪她在校园边的墓地上,一起看春去春来,花开花谢。碑刻间的像片上,她笑颜如花,明媚如春。
松间明月照如银,友人相邀诉衷情。
雪逢春光悄融化,容颜铭记花早零。
今朝独饮相思苦,生死相约怎先行?
无情流水香魂去,缘定来世再共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