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团鱼的女人 小说 罗与之

红辣子

   那当儿，她飞起一脚，将亡命的团鱼踢进自己的土篼里，就像足球场上足球比赛一样，她毫不含糊飞起一脚就将球似的团鱼踢进土篼里，而且踢成仰面朝天，足足令几个追捕团鱼的年轻汉子懊悔不已。
   女人真正感到欢悦的不是几个年轻汉子的失败，而是这只团鱼轻而易举钻进自己的泥土篼里，成了不劳而获的果实。
   这女人姓钟名金娥，今天在官桥大闸清淤泥。本来清淤泥按水利标工分配到户，村长在大会上宣布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出力的，必须去一个男劳力。金娥家既没有钱，也没有象样的劳力，丈夫只是个民办教师，教了20年的小学，割不得谷，插不得秧，扶不得犁，码不得垛，羸弱弱书呆子一个。儿子呢，高中考不上，田地不肯做，肩扛不得，手提不得，文诌诌一副相公样。于是金娥来了个穆桂英挂帅，亲自上阵，担了半天淤泥，就扣到这只团鱼。金娥心想，这团鱼，让书呆子去做个人情吧，也许能转个正式的。不成，杀他也不肯拎了团鱼去巴结人家的。还是拿回家宰杀这团鱼吧，让老少爷们补补身子。也不成，据说团鱼每市斤可值5担谷子价钱，这只团鱼少说也顶15担谷子卖。15担谷子，两亩田才能打出来，一餐白白吃掉这价值15担谷子的团鱼，不划算。嗨，赶明儿搭乘上顺途拖拉机，进城卖去，说不定能讨个好价钱哩。攒下这钱，让儿子复读去，一旦考上大学，不也成了国家的人么。成了国家的人，就不像他爹那样窝囊一辈子。这么一想，肩上担的轻了，嘴角笑意浓了。
   金娥一直想笑。金娥笑的时候拎在手里的团鱼就伸出头来张望，眨巴着绿豆般大的小眼珠，诡秘似地窥视着什么。
   金娥笑天在帮忙。天在后半夜就下起了雨，下雨天就不用清淤泥了，也就没有耽误工夫。金娥笑人在帮忙，水利工地上虽然雨天不出工，但饭还是要吃三餐的，就坐了去城里买菜的农用车，拎了团鱼，一路得意进城来。
其实这城也不算城，一座县城而已。金娥不但去过县城，而且城里头还有门亲戚，还来做过一回舅妈。不过，在县城做买卖，还是大闺女生孩头一遭。司机刚才说话有点危言耸听，但她坚持认为，街上人虽然精明，但并不横蛮无理；街上人虽然有钱，但并不斤斤计较。街上人毕竟是街上人。
   金娥一边与司机聊着一边想着，不觉农用车钻进了县城。临下车时，司机冲着她说：“嫂子，回头我在这里等你。”
   金娥笑道：“我没赶来，你就先走，别误了大家吃饭。”
   司机一按喇叭，冲金饿笑笑，一溜烟跑了。农用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金娥赶忙捂了鼻子。
   金娥拎着网袋，悠悠往前走。不时有人尾随在屁股后面。金娥心想，这些人都是冲着团鱼来的。
  “嫂子，这团鱼，卖啵？”一个瘦高杆儿似的后生穷追不舍。
   金娥担心遇上歹人，不敢答腔。
   瘦高杆儿一步冲到前面，拦住了她，笑眯眯地样子。
   “嫂子，问你哩，这团鱼卖啵？”
   “不卖。”金娥侧身就走。
  “我可以出高价。”瘦高杆儿尾随上来。
   “我不卖就是不卖！”金娥回答得很干脆。
   “这团鱼，我出300块钱，怎样？”瘦高杆儿仍不死心。
   “300块钱？人家在路上还我500块钱，我都未出手。”金娥不知不觉放慢脚步，回过头来，又说：“300块钱能买这么大的团鱼？”
   “是这样，”瘦高杆儿终于憋红了脸，呐呐地说：“我妻子坐月子，需要甲鱼补身体。所以……”
金娥有些心软，站住，就想卖给他。世上也有疼女人的男人，女人坐月子确实需要营养。卖它个300元，值。这么想着，就拎起网袋在瘦高杆儿面前晃荡着。
   瘦高杆儿站着数钱的时候，一股鱼腥味直往金娥鼻孔里钻。金娥发现瘦高杆儿手腕上沾着片鱼鳞，她猛然想起司机的话，“别上鱼贩子的当。”
   “300块钱，你数数。”瘦高杆儿一副得意的样子。
    金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
    瘦高杆儿莫名其妙。
    金娥止住笑，说：“小兄弟，这团鱼是我刚从别人那里买来的，怎么可能倒贴钱卖给你。”
    瘦高杆儿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其实，在菜市场，也赚不了多少钱。”
    金娥便有了警惕，昂着头走。街上的人，甜言蜜语的，险些上当。
   金娥这么想着，就进了偌大的菜市场。果然菜市场里人山人海，吆喝声、叫卖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一片嘈杂。
   金娥走进菜市场，就找了个空隙地方蹲下来，将团鱼放在地上，网袋绳子仍不松手。
   便有人围了上来。然而，人家只是看看而已，因为这是只罕见的大团鱼！
   等吧，总会有识货的人。金娥等得很自信。
   快到响午，终于有人朝这边晃荡过来。
   “卖团鱼的，过来交费。”
   金娥东张西望，发现那个身穿灰色制服的中年人正向自己招手。
   “过来交费！”中年人一副命令的口吻。
   金娥慢蹭蹭站起身，拎了团鱼就走。中年人赶上前来，厉声道：“卖团鱼的，别走！”
   金娥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颤，就说，“俺这团鱼，不卖！”
   “笑话，进了菜市场就得交管理费！”中年人一边说一边撕下了费票。
   “刚才有人收过费的。”金娥急着就递过一片费票。中年人不屑一顾：“那是环保费。我收的是工商管理费。”
   “要几多钱啊？”金娥胆怯地问。
   “50元钱！”
   “50元钱？荷咦，那不是一担谷子的价吗？”金娥拎着团鱼的手不停地颤抖。
   “快交钱来！”
   “俺没带钱。”金娥摸了摸荷包，荷包原有5元钱，交了四块八角钱的环保费，只剩两毛钱，还是讨价还价留下的，仅仅预备中餐买一个馍馍。
   “跟我来。”
   “走就走。”
   金娥被带进工商管理所里。接待她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
   中年人冲老头儿说：“所长，这个卖团鱼的女人，不交费！”
  “俺不是……”金娥只觉鼻子酸酸的。
   老头儿向中年人挥挥手，中年人就勾着头，退了出去。
   “你是卖团鱼的吧。”老头儿态度很温和。
   金娥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了。她感觉好不自在。
   “卖团鱼就应该交费，支援国家建设嘛。”
   “俺，身上没钱。”金娥边说边将网袋拎得更紧了。
   “卖团鱼哪能没有钱？”老头儿矜持地笑将起来。
   “是没有钱。”金娥有些急了，“俺还要回家！”
   “你交了钱就可以回家。”老头儿笑了。
    金娥好后悔，后悔不该到菜市场里来。
    金娥好后悔，后悔自己变卦未将团鱼卖给鱼贩子。
    金娥骤然发现，菜市场的人正陆陆续收摊子，天色暗淡了许多。
    金娥急得要哭的样子，苦苦哀求道：“他大叔，待我卖掉这团鱼再交钱吧！”
    老头儿笑道：“到我这里来的人都这么说的。其实出了门一个也没来。”
    “俺不会跑的。”
    金娥真的想逃走，但一看到那中年人在门前晃来荡去的样子，心里充满无限的惆怅。
    老头儿终于走下太师椅，来到金娥面前 。金娥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老头儿又眯着眼笑：“俺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金娥将网袋向上提了提。
   “这团鱼挺肥的。”老头儿嘟嚷道，“有一挂猪肚重吧。”
   “我估计差不多。”“你要，我就卖给你。”金娥终于鼓足勇气说。
    “卖给我？”老头儿哈哈笑将起来，“人家送给我，我都不要。”
   金娥心想，这老头儿不算坏。
   老头儿又问：“你是第一次干这营生的？”
  “营生？俺不懂。”金娥摇着头。
   “嗨，就是做这团鱼生意。”
   “俺不是做团鱼生意的。”金娥争辩着说，“俺只是挑淤泥，捉了个团鱼，不是贩卖团鱼的。”
   老头儿说：“捉了个团鱼，就拿回家吃嘛，何必拿出来卖呢。”
   金娥脸红了：“俺家里没有钱。”
   老头儿 这回没了言语，就蹲下身挑逗团鱼。
   团鱼爱理不理地躲在网篼里，头脚都懒得伸出来。
   老头儿手上的肌肉颤动着，可有些恼了。团鱼算什么东西？就伸了手去抓。
   金娥还是这句话：“他大叔，你要，就便宜卖给你。”
  “先递给我看看。”
   金娥满腹狐疑地解下网袋，犹犹豫豫向前走了几步，老头儿劈手接过网袋，就将网袋底朝天，团鱼哗啦一声掉在地板上。
    那团鱼似乎被摔醒了，刚一露头，忙将头缩进粉黛色的甲壳里。
    于是老头儿拿了笔杆来撩拨团鱼，团鱼就是不肯赏脸。于是老头儿又一次动怒了，手上的青筋暴突着，抬起脚用皮鞋在团鱼背上使劲踩踩踩。
    金娥的脸色顿时煞白，就猫腰冲了过去，她要护卫自己的团鱼。
   金娥推开老头儿，伸出右手心疼地抚摸团鱼前壳上的尘土，就象抚摸自己儿子幼时蒙上尘埃的背脊一样。她担心有灰尘的团鱼卖不出好价钱。
   不料那团鱼是怕痒不怕痛的东西。团鱼怕痒的时候就发怒，团鱼猛地伸出头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口咬住了金娥的右腕！
     金娥疼得牙帮骨直打架。金娥疼得手足无措。老头儿在一旁愣了片刻，手臂下意识地颤抖着。
    俗话说，团鱼咬一口，打雷不松口。倒是门外那中年人见多识广，当即喊来了个屠夫。
    屠夫横了板斧，将团鱼整个放在条凳上，劈劈劈叭，一阵乱砍。
    金娥感觉浑身是疼，眼睛都疼模糊了。
    金娥睁开眼睛，顿时吓懵了：这只团鱼已经变成堆肉酱，只有寸把长的团鱼头仍然咬在她的手腕上。
   “你们赔我的团鱼！你们赔——”金娥歇斯底里吼叫一声，眼泪就奔涌出来。
    金娥再看四周，那老头儿，那中年人，还有那凶神恶煞的屠夫，转眼都不见了，而且还有那堆变成肉酱无头的团鱼！金娥无奈地拖着疲倦的步子，懒洋洋地离开了菜市场。
    金娥想回家，此时天快黑了，但毛毛雨仍不停地飘洒着，脸上的雨和泪混杂在一起。金娥懒得去揩。
   县城离家有50里路。金娥手篡着两毛钱，咬咬牙，将裤带紧了紧，将鞋带系了系，就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家里赶。
   鸡叫的时候，金娥终于走进自己熟悉的地方，发现村头只有自家的屋子里亮着灯。
   金娥心想，他父子俩一定盼望她卖回个好价钱哩。
   金娥踏进家门，见丈夫和儿子围拢上来，用左手指着右手腕上吊着寸把长的团鱼头，靠在丈夫怀里，晕了过去。
   金娥的儿子赶忙伸手来摘团鱼头，没有摘下来，又拿来钳子、剪刀，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有摘掉。
   天快亮时，金娥的丈夫无奈地叹口气：“那一口咬得太狠了。”
   “是的，这一口咬得太狠了。”
   儿子附和着说。赶忙推着自行车，出门找医生。

                                                                               写于1992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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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伟峰

二十年了！
武穴乱象历历在目！文中的几个矛盾一个都没解决好？
民办教师问题！政府是用无赖手段在善后！
今天的菜场还是大佬们捞钱的地方！
民生还是空话！
对比其它地方！
武穴存在一股邪恶势力！
寄希望于十八大！

小红叶

思想性，艺术性 都一般

破罐

我非常喜欢，罗老师92年就写得很成熟了，后辈学习

青子

再次学习了罗老师的美文！

红辣子

苏伟峰 发表于 2012-11-6 08:12
二十年了！
武穴乱象历历在目！文中的几个矛盾一个都没解决好？
民办教师问题！政府是用无赖手段在善后！ ...

是啊，这些问题一直愀心，，，

红辣子

青子 发表于 2012-11-6 11:06
再次学习了罗老师的美文！

老古董的，，，

鹏程万里

：“那一口咬得太狠了。”
画龙点睛

臭豆腐

强烈地喜欢老师的作品，小说语言轻描淡写，结结实实有冲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