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匠东尔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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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匠东尔哥


东尔哥比我大四十九岁，无奈我俩同宗同一个辈分，因此，再大的年纪也只能兄弟相称。
东尔哥中等个头，胖墩墩的，脑袋儿比篮球还圆，宽宽的额头，微方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活泼机灵而又深藏若虚的人。
幼细时，东尔哥就表露出超人的天赋，族上觉得这是块光宗耀祖的料子，纷纷劝其父母送他上学。才读两个月的书，父亲就慌了，感到不是读书人家的架势，准备退学。教书的建堂先生惜才，再三许诺不收这孩子的学费，就这样，东尔哥又维持了两个月的学业，最终还是因为家中吃了上顿愁下顿，眼泪汪汪地离开了学堂，拜师学织布去了。
在师傅那里，东尔哥既勤快又精明，不管做么事情，总是惹得师傅和师娘乐呵呵的，从师不到半年，师傅就让他上机了。
金子就是金子。东尔哥上机织出的第一个大布，师傅把它拿给这个看那个看，老是啧啧不绝，说他带出了一个象样的徒弟。这也不假，当时的人们都说，广济县出西门，象东尔这样手艺的机匠，打起灯笼来也找不到第二个。
大布又叫土布、棉布，因为全是手工操作织出来的，也叫手工布。手工布的工序很多。首先，要把收获的棉花晒干，请弹匠师傅弹掉棉籽，把棉花变成绒。趁着雨天或夜晚，主人将绒拉成长方块的方块，铺在桌子或门板上，中间夹一根帚芒，用顶罐的木盖子往绒上一搓，搓成了棉条。接下来，就把棉条头捻成线套在纱车的楔子上，摇动纱车纺线。线纺好后，将纺成的“提巴”汽蒸。再就是配合机匠师傅牵线、盘线，上机织布。
现在才知道，当年的土布优点很多，土布质地柔和，保暖性强，而且无副作用。不过，土布也有缺陷，由于手工纺线的线纱松，织出的布没有现时的化纤布结实、耐磨。
说来也巧，东尔哥织的布，要比一般人织的布耐磨。就凭这一点，找                                                                      东尔哥织布的人，动不动象赶集一样，成群成群的。
东尔哥的织布机是手工抛梭机。抛右梭，踩左脚；抛左梭，踩右脚。只要一上机，就手不停脚不住，而且脚蹬的劲大。因此，东尔哥织布，哪怕是寒冬腊月，额上也冒汗。他说，织布着累啊！布的好坏，除了浆纱外，全在脚下。脚轻了，纬线就不紧，不紧就不结实。他还说，有人纺的线纱松，织时更要在纬线上下功夫，除了脚脚重踩外，还必需踩匀，不能时重时轻，时重时轻会造成布面不平，又影响使用效果。
那一年，他为对面阮家一农妇织布，织到末尾，少了半斤的纬线。细心的妇人听说线纱少了，顿生疑虑，蛮不高兴地对东尔哥说：“噫，我去年在桥头垸织同样长的大布，也是这多的线纱啊，怎么到你手上就少了呢？”
东尔哥没有生气，反而笑嘻嘻地问：“大妹子，你送来的线纱过秤么？”
“过了，过了，怎么没过秤？”
“过了就好。”东尔哥说，“妹子，你还是把不够的纱补来，等布织成后，俺俩再扯经行不？”
布织成了。交布那天，东尔哥叫那妇人把布称一下，再把交来的线纱核计一下，两下相抵，看布和线纱的重量有多大悬殊。
秤凭心，斗凭量。一过秤，布比线纱只轻一两多点，而且这属于常规损耗。还是那妇人抢先开口：“东尔师傅，布不少，布不少！少纱的根源是你布路紧些，结实些，我错怪了你。”
何家垸何某的妻子过世了，何某请人纺的线纱拿来东尔哥织布。谁知这线纱出自多人之手，粗的粗，瘦的瘦，而且接头又多，东尔哥一看，急得直抓头。不接吧，人家一个大男人带两个孩子，挺艰难的；接手吧，织起来费时又费力，而且布还不好。
没办法，他停了一天机，叫老伴做对手，把线纱按粗瘦重新组合，瘦的作经线，粗的作纬线，以便在脚下用点功夫，增添布的结实度。领布那天，东尔哥不仅没有多收工钱，反而半价，还让老伴找来几件半新不旧的棉袄棉裤送给何某。何某推让了一阵子，东尔哥直话拜上了：“算了吧，你家里艰难，你既当老子又当娘，可怜啊！这也是我一点心意！”说到这里，差一点儿流出了眼泪。
垸里“一麻子”疯了，几个孩子身上，常年拖一边，撒一胯的，东尔哥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接连几年，他让老伴为“一麻子”家送米、送布、送年货。
东尔哥很乐观，一张嘴就象个铃铛，走到那里响到那里。他爱逗伢儿们玩，常给我们讲“薛仁贵征东”、“岳母刺字”等故事。每每看到我们这些男伢儿，总把手伸到裤裆里七摸八摸的，说是看看小鸡鸡长了没有。一次，娘拿个柴扒追打我，我拼命往东尔哥家里跑。东尔哥连忙双手叉住大门，破着喉咙向娘喊起来了：“疯啦！疯啦！这是种子啊！”
一九四七年六月的一天，从龙顶寨上跑来两个中年人，让东尔哥碰上了。前头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大叔，我是新四军，能……能想法子救……救救我们吗？”
一看这阵势，又听到山上“叭叭”的枪声，东尔哥想都没想，“啊！种子，种子！”随手把那人一拉，沿着山漕，溜回了家。一进屋，急忙掀开柴旮旯后面的薯洞盖说：“快！快下去！”两人下洞后，他又急忙搬来鸡食钵、破鞋、草鞋和扫帚、柴扒等杂物，盖在洞口上。
“保二旅”的队伍搜村开始了！搜到东尔哥家，只见东尔哥在不紧不慢地织布，老伴在灶台上打猪食，他们在屋里戳上戳下地戳了一阵子后，没发现异常情况，便到隔壁家搜寻去了。
当天夜晚，东尔哥把两个中年人护送到山脚下，两个中年人千道谢万道谢，感谢救命之恩，还留下了姓名和地址。可惜的是，这两位战士在后来英山县的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了。
然而，解放初期，如此善良的东尔哥却因当过三年的轮回甲长，加之机匠生意红火，还常常有东西送人，要把他划为富农，并且关在祠堂里审讯了两个多月。最让东尔哥痛心的是，那位曾经多次接受过他惠赠和扶助的何某，竟然主动找来揭发东尔哥盘剥他的“罪行”。
释放那天，人们发现东尔哥突然衰老了许多，头没有先前那么圆，脸也没有先前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显露出呆滞无神的样子。只见他低着头，淌着鼻涕，出门长长地叹了一声，有气无力地离开了祠堂。

fanqb2005

敬请版主、网友们指点，如能象批改学生作文那样更好，有机会请你们吃酒。

臭豆腐

好文！东尔哥是一个最可爱可敬的匠人~！
一个普通人的性格人品、际遇离合经过范先生的温柔细腻的妙笔描募，跃然纸上，感人至深！最后一段回味良久，余音未了，不知东尔师傅如今怎样？

fanqb2005

谢谢版主，过奖了，我是在练习。

fanqb2005

东尔哥八十年代过世了。

向冬

东尔哥也是一个“文革”期间的牺牲品！

朵朵

东尔哥传承着中华文明！

fanqb2005

东尔哥与我不亲不邻，但品德高尚，印象深。

荷叶林

善良、实诚、令人敬佩的机匠。然而好人不长久，祸害遗万年，自然界的法则，谁都无法改变。

饶为市

小时候还见过织布的，也许就是你说的机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