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围墙的校园(5)
方老师的家躲在老文教站的旁边,隔着一间空荡荡的教室,再往远处走,就是花桥中学的猪圈,猪圈前是宽广的菜园,一畦一畦的菜方上,都种了各种大路菜,有沉实而庞大的南瓜,广济方言曰变瓜,有摇曳着紫白花的洋芋,挖起来一串串的,还有沉默无言于地下的大红薯,也是一串一串的,这些饥饿年代的大路菜,填充过多少饥肠辘辘的肚子,又牵动了多少青涩的久远记忆.
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刚刚解放的时候,花桥中学是一片枪毙人的坟场,新成立的政权,就是在这一块地场上,处决那些对新政权产生仇恨情绪的敌伪奸特,加上花桥中学前面偏是卫生院,夭折的暴死的流产,各种不得天年的生命在中学和医院之间,隆起成或大或小的坟冢,这样一来,就有很多人传说,中学和医院这一块地面,闹鬼.有没有鬼,我倒是不很相信,文革年代,无神论的教育是相当深入人心的.我所亲眼见过的,是方老师的儿子牵着一条大狼狗,在月光银白的晚上,从附近的垸子里回来,没有风雪夜归人的苍凉,却有地下党工作特点.这大狼狗,常常夜里起来活动,有几次恰巧给我起来撒尿见了,半睡半醒,朦胧之间以为是白森森的鬼在逃窜,或者跳舞.
鬼是没有的,说鬼倒是纳凉时经常上演的节目.那时候,老师的负担没现在这么重,压力也没现在这么大,压力主要来自政治思想方面,升学率不升学率的,没现在追求的这么变态.老师们还经常坐在池塘边的剥皮枫下纳凉,摇着大蒲扇,坐在大摇椅,对面的稻香,在热烘烘慢慢凉起来的夏风中吹过来,蛙声一波一波的,月白星稀,天上还有丝丝片片的云,这群来自全国各个省份和广济本地各镇的小知识分子们,清贫而富足,关心完国家大事,聊起来各类笑话,笑完了,意犹未尽,不知怎么聊起了画皮,小翠,什么样的鬼故事都有,我是既想听,又怕听,怕听还是想听下去,太刺激了,可是走回去喝凉水,就惨了,那时候电灯不是很亮,即使很亮,还是怕人,因为大部分老师都出来,房里都是空荡荡的,回到父亲的宿舍,要走过好几间房子,走着走着,脚步就加快了,仿佛冷不丁,那些影影绰绰的黑黢黢的树丛里,会窜出个画皮来,跑到大人们中间,心还在怦怦的直跳.
方佩璜老师永远是特立独行的,一如他的头颅和方言,无人能越其卓越,超其超然.多少年后,他依然是我的偶像.方老师是真正的无神论者,他依然潜伏在黑黢黢的大杨树下,依然游弋于荷花池塘,依然横卧在水泥石板上,无产阶级大革命的硝烟也好,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怒火也好,丝毫影响不了老师的内心平静,影响不了他对世事的透彻洞悉,这在我幼稚的眼睛看来,是做人的高尚境界.
方老师对子女的教育是纯任自然的,几乎是放任自流,不闻不问,而这也是我所深刻欣赏的做派,他不会像有的老师那样对子女不是打骂训斥,就是谆谆教诲,弄来弄去,无非是想做人上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一个时代刚刚用刻骨铭心的经验教育了他们的读书人,当高考刚刚恢复,这道祖训又放之四海而皆准了.这些被时代的大潮冲击汇聚到这个鄂东小镇的知识分子们,无所不用其极地开始了新一轮读书有用论了,我所亲见的,有读完高中又回头来从高一读起的,改变命运的渴望,摆脱农村体力劳动的强劲动力,使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少有改变农村的雄心壮志和伟大实践,大都拥挤在读书做官成为人上人再来奴役乡亲鱼肉百姓的死路上.
方老师看透了,孩子们能成啥人就是啥样子,他的儿子们都是绿色天然的,当然在那些城府深沉志向远大的先生看来,有点不成体统,或以为浪费了人才.
那个年代的教育,回过头去看,有其成功的地方,面向社会,注重实践,有学农班,学军班,学医班,学工班,我的大舅舅还是机械班,亲手操弄过拖拉机的,学校里还有自己的田园,学生要学插秧,学割稻子,劳动,使一代人对粮食有了深入骨髓的珍惜感,磨砺了意志,团结了同学.当然,身体锻炼强壮了,文化也荒废了,主席的思维有点矫枉过正,毛对知识分子有一种骨子里的偏见,以为知识越多越反动,所以,那个时候的课本,要么很简单,要么根本没有,长达十年,半代人的时间,根本不高考了,取消文化高考,只在文革后期,来一点推荐工农兵上大学,真是天才的想象,又是偏激的革命,这种情况,在世界教育史上,恐怕都是空前绝后吧,但是,把这种空前绝后的实验,跟目前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教育的种种变态,比一比,谁更变态,恐怕还无法下个结论,因为历史条件不同,无法比较,但是至少可以互相参考吧.
走出历史的影子,我看到花桥中学上空的云朵,那么大,那么美,那么白,那么轻,哪一朵是方老师呢,历史无言,花桥也遥远在记忆的深处,什么也不会说了.
我想沿着那条青草萋萋的小路走去,寻找属于我的十一岁的露珠,寻觅那些飘散于上个世纪清晨或者黄昏的读书声,寻回那片灿烂的灯火,寻回那泓卫生院和农机站交汇角落下的清泉,因为那些青草,露珠,书声,灯火,清泉,是我这只地球沟壑里折腾着的小青蛙的美好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