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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范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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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09:58:1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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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俺一说要竞选版主,即有同志说要有作品若干,想想也是。那就暂拉一篇半原创的来凑数,仿的是某位大师的名篇,写于五一二当年。

  在北大的公寓里,我们大抵一起来就上网。学生所上的多是搜狐和新浪,专爱打听社会上琐事的就上天涯社区。一天早晨,辟头就看见一条从四川来的置顶帖,大概是:

  “《那一刻地动山摇》遭拍,作者神秘失踪。”

  大家一怔之后,便容光焕发地互相告语,并且研究这作者是谁,汉字是怎样几个字。但只要是中国人,又不专看历史书的,却早已明白了。这是范美忠,他毕业抵川之后,在做都江堰政协候补委员,办着教员事务,正合于舞文弄墨的地位。

  大家接着就预测他将被议论,家族将被连累。不久,杨看看在安徽被贬的消息也传来了,范美忠是彻底失了踪,像是从这个世间消失净尽。人心很惶恐。有几个人便秘密地开一个会,筹集川资;这时用得着北漂了,撕乌贼鱼下酒,慷慨一通之后,他便登程去接范美忠的家属去。

  照例还有一个同乡会,哀斗士,骂网民;此后便有人主张发帖子到天涯,痛斥网民们的无人道。会众即刻分成两派:一派要发帖,一派不要发。我是主张发的,但当我说出之后,即有一种钝滞的声音跟着起来:——

  “贬的贬掉了,失踪的失踪掉了,还发什么屁帖子呢。”

  这是一个中等身材,长头发,眼球白黑分明的人,看人不象在渺视。他蹲在席子上,我发言大抵就反对;我早觉得奇怪,注意着他的了,到这时才打听别人:说这话的是谁呢,有那么冷?认识的人告诉我说:他叫范跑跑,是范美忠的弟弟。

  我非常愤怒了,觉得他简直不是人,自己的兄长失踪了,连发一个帖子还害怕,于是便坚执地主张要发帖,同他争起来。结果是主张发帖的居多数,他屈服了。其次要推出人来拟稿。

  “何必推举呢?自然是主张发帖的人罗——。”他说。

  我觉得他的话又在针对我,无理倒也并非无理的。但我便主张这一篇悲壮的帖子必须深知斗士生平的人做,因为他比别人关系更密切,心里更悲愤,做出来就一定更动人。于是又争起来。结果是他不做,我也不做,不知谁承认做去了;其次是大家走散,只留下一个拟稿的和一两个干事,等候做好之后去贴起。

  从此我总觉得这范跑跑离奇,而且很可恶。天下可恶的人,当初以为是汉奸,这时才知道还在其次;第一倒是范跑跑。中国不地震则已,要地震,首先就必须将范跑跑除去。

  然而这意见后来似乎逐渐淡薄,到底忘却了,我们从此也没有再见面。直到地震的前一年,我在故乡做教员,大概是春末时候罢,忽然在熟人的客座上看见了一个人,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跑跑!”

  “哦哦,你是笑古!”

  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其实没有,我只是眼花了。他穿着很旧的皮夹克,破皮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修够了学分,不想再留学,便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却受着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郊区,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坐了公汽到城区来。

  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连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一天我忽而记起在北大开同乡会时的旧事,便问他:——

  “那一天你专门反对我,而且故意似的,究竟是什么缘故呢?”

  “你还不知道?我一向就讨厌你的,——不但我,我们。”

  “你那时之前,早知道我是谁么?”

  “怎么不知道。我们到重庆,来接的不就是老赛和你么?你看不起我们,摇摇头,你自己还记得么?”

  我略略一想,记得的,虽然是七八年前的事。那时是赛先生来约我的,说到重庆去接新来就学的同乡。轮船一到,看见一大堆,大概一共有十多人,一上岸便将行李放到安检处去候查检,警察在衣箱中翻来翻去,忽然翻出一幅“难得无耻”的刺绣来,便放下公事,拿着子细地看。我很不满,心里想,这些鸟男人,怎么带这东西来呢。自己不注意,那时也许就摇了摇头。检验完毕,在客店小坐之后,即须上火车。不料这一群读书人又在客车上让起坐位来了,甲要乙坐在这位子,乙要丙去坐,做揖未终,火车已开,车身一摇,即刻跌倒了三四个。我那时也很不满,暗地里想:连火车上的坐位,他们也要分出尊卑来……。自己不注意,也许又摇了摇头。然而那群雍容揖让的人物中就有范跑跑,却直到这一天才想到。岂但他呢,说起来也惭愧,这一群里,还有后来在陕西战死的邱兴华烈士,被害的马加爵烈士;被囚在黑狱里,到越狱后才见天日而身上永带着匪刑的伤痕的也还有一两人。而我都茫无所知,摇着头将他们一并运上北大了。范美忠虽然和他们同船来,却不在这车上,因为他在江北就和他的夫人坐飞机走了天路了。

  我想我那时摇头大约有两回,他们看见的不知道是那一回。让坐时喧闹,检查时幽静,一定是在安检处的那一回了,试问跑跑,果然是的。

  “我真不懂你们带这东西做什么?是谁的?”

  “还不是我们嫂子的?”他瞪着他白黑分明的眼。

  “到北大就要假装高尚,又何必带这东西呢?”

  “谁知道呢?你问她去。”

  到冬初,我们的景况更拮据了,然而还喝酒,讲笑话。忽然是拉萨骚乱,接着是汶川地震。第二个月跑跑就上城来,戴着知识分子常戴的眼镜,那笑容是从来没有见过的。

  “老古,我们今天不喝酒了。我要去看看重建中的都江堰。我们同去。”

  我们便到街上去走了一通,满眼是新房。然而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因为设计者还是原来的设计局,承建者还是原来的建筑商,施工者还是原来的施工队……。教育局长也到底不长久,几个遇难学生的家长一嚷,新局长带人从成都进来了,但即使不嚷或者也会来。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科员和新进的科长所包围,大做新局长。在局里的人物,穿拖鞋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鞋了,天气还是一样地热。

  我被摆在光亚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新局长给了我校款二百万。跑跑做教员,还是那件皮夹克,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踢球,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

  “情形还是不行,新局长他们。”一个去年听过我的讲义的少年来访我,慷慨地说,“我们要办一个凤凰台来监督他们。不过发起人要借用先生的名字。还有一个是赛先生,一个是德先生。为社会,我们知道你决不推却的。”

  我答应他了。两天后便看见建台的传单,发起人诚然是三个。五天后便开播,开首便骂教育局和那里面的人员;此后是骂局长,局长的亲戚、同乡、爱人……。

  这样地骂了十多天,就有一种消息传到我的家里来,说局长因为你们诈取了他的钱,还骂他,要派人用大刀来砍死你们了。

  别人倒还不打紧,第一个着急的是我的母亲,叮嘱我不要再出去。但我还是照常走,并且说明,局长是不来打死我们的,他不是绿林大学出身,而杀人也不很轻易。况且我拿的是校款,这一点他还能明白的,不过说说罢了。

  果然没有来杀。写信去要经费,又取了二百万。但仿佛有些怒意,同时传令道:再来要,没有了!

  不过跑跑得到了一种新消息,却使我很为难。原来所谓“诈取”者,并非指学校经费而言,是指另有送给台里的一笔款。节目上骂了几天之后,局长便叫人送去了五百万。于是乎我们的少年们便开起会议来,第一个问题是:收不收?决议曰:收。第二个问题是:收了之后骂不骂?决议曰:骂。理由是:收钱之后,他是股东;股东不好,自然要骂。

  我即刻到台里去问这事的真假。都是真的。略说了几句不该收他钱的话,一个名为会计的便不高兴了,质问我道:——

  “台里为什么不收股本?”

  “这不是股本……”

  “不是股本是什么?”

  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这一点世故是早已知道的,倘我再说出连累我们的话来,他就会面斥我太爱惜不值钱的生命,不肯为社会牺牲,或者明天在节目上就可以看见我怎样怕死发抖的新闻。

  然而事情很凑巧,班禅写信来催我往拉萨了。跑跑也很赞成,但颇凄凉,说:——

  “这里又是那样,不自由。你快去罢……。”

  我懂得他无声的话,决计往拉萨。先到教育局去辞职,自然照准,派来了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我交出账目和余款一角又两分,不是校长了。后任是骑墙会会长卿光亚。

  凤凰台案是我到拉萨后两三个星期了结的,被一群手执大刀者捣毁。赛先生在乡下,没有事;德先生适值在城里,大腿上被刺了一尖刀。他大怒了。自然,这是很有些痛的,怪他不得。他大怒之后,脱下衣服,照了一张照片,以显示一寸来宽的刀伤,并且做一篇文章叙述情形,向各处分送,宣传行凶者的横暴。我想,这种照片现在是大约未必还有人收藏着了,尺寸太小,刀伤缩小到几乎等于无,如果不加说明,看见的人一定以为是带些疯气的风流人物的裸体照片,倘遇上严打时期,还怕要被禁止的。

  我从都江堰移到拉萨的时候,跑跑的教员也被骑墙会会长的校长设法去掉了。他又成了毕业前的跑跑。我想为他在拉萨寻一点小事做,这是他非常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我伊妹儿,景况愈困穷,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便在各处飘浮。不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失踪了。

  我疑心他是自杀。因为他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失踪的。

  夜间独坐在宿舍里,十分悲凉,又疑心这消息并不确,但无端又觉得这是极其可靠的,虽然并无证据。一点法子都没有,只做了四首诗,后来曾在一个博客上发表,现在是将要忘记完了。只记得一首里的六句,起首四句是:“把酒论天下,先生小酒人,大圜犹酩酊,微醉合沉沦。”中间忘掉两句,末了是“旧朋云散尽,余亦等轻尘。”

  后来我回故乡去,才知道一些较为详细的事。跑跑先是什么事也没得做,因为大家讨厌他。他很困难,但还喝酒,是朋友请他的。他已经很少和人们来往,常见的只剩下几个后来认识的较为年青的人了,然而他们似乎也不愿意多听他的牢骚,以为不如讲笑话有趣。

  “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伊妹儿,打开来一看,是笑古来叫我的。”他时常这样说。

  一天,几个新的朋友约他坐船去打酱油,回来已过夜半,又是大风雨,他醉着,却偏要到船舷上去小解。大家劝阻他,也不听,自己说是不会掉下去的。但他掉下去了,虽然能浮水,却从此不起来。

  第二天打捞尸体,是在菱荡里找到的,直立着。但居然已严重腐蚀,难以辨认。经博学的朋友断定,这骨骸并非人类所有,乃是一种兽的,于是便又遗弃在水底了。

  我至今不明白他究竟是失踪还是已死。

  他失踪后一无所有,遗下一个幼女和他的夫人。有几个人想集一点钱作他女孩将来的学费的基金,因为一经提议,即有族人来争这笔款的保管权,——其实还没有这笔款,大家觉得无聊,便无形消散了。

  现在不知他唯一的女儿景况如何?倘已懂事,也已该知道以父为鉴了罢。



                              七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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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0:25:23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古,跑出一篇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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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10:2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请多多地顶,老古目前需要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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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0:37:39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3# 笑古 的帖子

笑古谈今,识其名而知其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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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0: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有鲁镇遗风,论笔力做个小斑竹貌似屈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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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1:04:56 | 显示全部楼层
仿孔庆东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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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5 13: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孔称得上大师?仿鲁迅的<范爱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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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3:4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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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4: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鲁氏技儿玩得不赖,见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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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5 15:06:44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厘头成分太多了,有点像没PS自然的图片。鲁迅的句法现在看起很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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