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爹

叶之遐想

师  爹

   建筑工地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头，平时不怎么说话，喜欢把双手反剪到背后。别人不管在什么时候碰见，总是看着他的嘴唇一角斜插着一支烟。他有一支骨缕的白色烟管，纸烟卷放在烟嘴上显得特别的长，那样子，用年轻人的话说，很酷。
   工地大大小小都称呼他为-师爹。
   在广济这地方，“爹”反过来还要比“爷”高一个辈份。“爷”是“爹”生的，这儿的称呼与标准普通称谓刚好倒了个。
   师爹姓郭，省城东郊的郭垅下人。
   工人们越级称呼他，是因为他的徒弟是这个工地的老总。老总是工地大大小小几百号建筑工匠的衣食父母，人虽只有三十多岁，但全工地人仍然把他当爷看待，只有师爹不同，从他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他一直把老总当个孩子，老总也口口声声的叫他-师傅。既然是老总的师傅，工人们自然就称为师爹了。
   师爹是一个老泥瓦匠，虽然六十多岁年纪了，却对现代建筑理论也蛮有兴趣。平时闲着的时候，喜欢套上他那副老花镜，捧着砖头书一行一行的读。他的眼镜用一根缠头绳绑着，估计是担心看书入迷了，怕眼镜掉地下摔碎了玻璃。
   工地里还有好几个有职称的建筑师和结构师，都是有本本的，但是，各行工种有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还是去请教师爹。
   不管别人问的事情是大是小，别人问了，师爹总要先想想，他想问题的方式很特别，习惯深吸一口浓烟。钢筋班李师付对结构图纸有些不明白，就去找他，问完，小李看见师爹猛吸一口后，两鼻孔眼半天也没冒出烟雾。他那骨质的白色烟管儿有点迷糊人，它和烟支一样的长，长期的含在嘴边，别人没注意时还当他有烟在抽，每当这个时候，师爹就会夸张的深吸一口，发出声音。
   钢筋班小李这才看到师爹的嘴烟管前头是空的，就忙不迭的掏出一支烟插到师爹的烟管里，给他对上火。
   烟雾缭绕中，爹师指点着图纸对小李说，这是一支剪力梁，图纸上下的钢筋要倒过来，上面布粗的，下面瘦点没问题。
   “走”，到现场看看去，师爹说。
   不管谁有问题问师爹，师爹总是先对图纸讲解一遍，然后再对照现场实地说明。
   工地砖头木架到处都是，并且又是高层建筑，师爹是上了年数的人，各工种都不想让他越高爬低的，在图纸上听他讲过之后，人家都说明白了。师爹不放心，他要到现场再看看，他不怕累，他把两只手放在背后交叉缠绕着，衔着他那杆加长卷烟，不急不慢的跟着走。
   有职称的建筑师和结构师们，当老板不在的时候，他们喜欢坐在工地办公室舒适的沙发上谈论和打听外地同行的薪资标准，他们谈到眼下的酬劳时，脸上的表情总会空前的凝重，他们的表情基本一致，不是摇头就是空叹。
   师爹不喜欢坐办公室，尽管他徒弟在办公室专门给他配了个位置，但是他除了查资料看图纸和看书外，仍是习惯到工地各处走走，他徒弟虽然没有规定他的职责范围，也没有安排具体的工作内容给他，偏偏师爹是个闲不住的人。工地里问他的人多，他自己觉得要查的也多。
  遇上下雨天，各工种都做不成事，大伙都窝进工棚，吵嚷着要斗地主，要赌博。
  师爹会在下雨天走进工棚，师爹说：斗什么地主呀，都是血汗钱，都是养家糊口的人，赚点钱不容易，谁输了也不好，不如找点其它乐子，下下棋什么的。
  师爹一来，大伙也不想找其它乐子了，他们喜欢听师爹说话。师爹说的都是行话，他爱讲往年手艺人的事。只有一件大伙都在私底下听说过的，师爹反倒从不对人讲。
  那时农村人生火做饭用的是土灶，是用几十块从烂泥田里压结后，切成长方条的土砖垒成的。别小看这土灶，照样子外行人也会做，但是，有的人做的灶就是不好烧，有的人做的灶，那柴草烧过的烟不往烟囱跑，反而从灶门边往屋内窜，做完一顿饭就是一屋的烟。师爹做的灶又好烧又没有烟，就算是湿片材放进去，也不呛人，师爹灶打得好是出了名的，那时，不管那家做土灶，人家女人一定会先想到他。
  泥瓦匠帮人做土灶是不收人工钱的，只灶切好后，人家女人做一顿好饭，打一斤白酒给师付吃。
  工地老总的父亲死得早，如今，他在武山湖风景区沿山傍湖盖有一栋漂亮的别墅。老总的老家还保留着一间土砖房，那是他未见过面的父亲盖的，土砖房左首后背的旮旯是做饭用的土灶，是当年他师傅给他娘切的，那灶好生火。
  切灶的前一年，老板的父亲得病死了，切灶的后一年，老板出生了。郭师爹记得最清楚，切完灶后，老总他娘为郭师爹做了一顿好饭，炒了一只肥猪耳，打了一斤纯谷酒，后来，师爹说他那一次他唱醉了，是在回家的路坎上过的夜。
  师爹那个瘦得下不了仔的老婆死活不相信，师爹指着衣服上的泥迹让她看，她也不相信，她说打灶的谁身上没沾点泥，她还说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女人的眼睛？打那起，她就缠住师爹吵，一直吵了十六年零九个月，说来也巧了，老总的模子越长还真越象师爹，事情更蹊跷的是，师爹的瘦老婆看在眼里，反倒不吵了，并且还不可思议的同意老总他娘的请求，让老总做了师爹的徒弟，那一年，老总刚满十六岁，小伙子也懂得尊师重教，他为瘦师娘担水，砍柴，分担了瘦师娘不少家务，后来连瘦师娘也喜欢上他了。
  师爹喜欢看现代的建筑理论，但是他和工匠们围在一起时，也时常说一些古建筑的风水。乡下人盖房子，最讲究个吉利，那时，有一种说法，传说木匠和泥瓦匠自打鲁班时起，私下就传沿着一门外行人不知的密活儿，那活儿能害人，能让别人倾财荡产，家破人亡。
  那天下雨，工人们都围在师爹身边听他讲风水，师爹就讲了个真事。
  师爹说，隔壁李垸那个村里的仓库，原来不是公家的，他的主人叫李贵选，和师爹的师傅是同一个年代人，这事，郭师爹说是他师付亲口对他讲的。这个李贵选，他生了六个儿子，他的儿子个个都长成后生哥后，李贵选仗着家里人多势众欺负人，他盖新屋，他自己的屋基本来只有两丈五，左边一大片本来是邻居的基地，两家屋基之间本来埋了一块很深的尖石头，年长月久的，平时谁能也没在意它。李贵选要盖新房子，事先他对谁也没露出马脚，在盖房子提前的半年，一个下雨天的夜里，李贵选叫他的大儿子和四儿子把那块尖石头挖出来，往邻居那边摞过五尺再埋下去，他吩咐大儿子在露出的石头尖上多盖点稻草。雨一淋，挖的新泥就不明显了，加上邻居一直也没注意，到李贵选盖新屋的时候，这五尺就成了他家的老宅地，邻居家对付他不过，只气得咬牙切齿。
  李贵选德行不好，手艺匠都不愿意帮他盖房子，但又不能明着得罪他。
  农村盖房一向是偷梁，李贵选新屋出水（封顶）之前的一天夜里，他要木匠和师爹的师傅到山上去偷梁，梁偷回来后，木匠刮开树的皮，树皮内渗出了一滩血水，两个人在自个手上身上找了半天，都没有破皮出血，两人都吓得不轻，刮开皮的树应是鲜润的奶黄色，怎么会有血渍呢，木匠和泥匠心里都明白，这不是好事。
  李贵选的新屋出水后，一切平安无事。那天夜里起风了，接着又下起了大雨，手艺匠和帮忙的亲戚都走后，大雨中突起一声响雷，邻居们听见雷过之后又一阵轰隆隆的声响。
  木匠和师爹的师付知道不妙，邻居们都赶到李贵选家去看，才发现是李遗选家新屋东侧山头尖倒塌了，当场压死了李贵选的两个儿子，还砸伤了他另三个儿子，李贵选自打出事后，就变得疯癫癫的，没过几十年，本来李垸人丁最兴旺的李贵选家，断了烟火。
  师爹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慢条斯理的，他吞云吐雾的过程中，又不时停下来，无意识的把空气制造得非常紧张，一围走南闯北的手艺人，听完后个个都是张口结舌，惊骇不已。
  工地手艺人，也喜欢听师爹喝段。这是民间快要失传了的手艺人活儿。那时人家新房上梁时，有一个彩头，当家的泥木二匠，就会一人站一边山头的最高处，屋主早就备好了两只竹箩，里面装着糖果，烟，花生，红枣。
  炮竹一响，木匠和泥瓦匠就开始喝段，他们喝一句，同时也从萝里抓一把糖果，向下面扔去，屋前的人一边应和着一边抢糖果吃
    没事时候，师爹乐意把这门快要失传的活儿喝给工匠们的听，其中有好多还是他自己作出来的。师爹把含在嘴里的骨头烟管夹在手指上，他先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就开始了：
  “福兮耶！......”
  师爹三个字唱完后，他那只拿着烟的手不停挥动，他要工匠们跟着和起来。
   工匠们也知道，当师爹喝完前句，大伙就要和个“嘿”，师爹喝完后句，就要和个“嗨”。
  “福兮耶”
  “嘿”
  “上梁来”
  “嗨”
  “栋梁取自南山木耶”
  “嘿”
  “材料聚敛紫金方”
  “嗨”
  ......
   师爹喝的段有丰富的内容,大部分都是吉利的恭喜话。
   他说起来眉飞色舞，完全没了平时想事情时的严肃相，人也显得格外有精神，加上围观的人大声的应和，他就更来劲，他从一说到十，从“一出东方喜洋洋耶”到“十全十美福泰安康”。
   工程老总平时很少和工人说话，他要保持他的威严，但是每一次他师付喝段喝得兴起时，老总也会围过来看，那时，他会把威严暂时放一边，有时甚至也跟着嘿嗨的应和。
   老总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在召聚了工程技术人员开会研究了之后，却还要找师爹商量。当然，老总也不忘把一根好烟插到郭师爹那根骨制的烟管里。
                                                                                           2009 3 20

fanqb2005

拜读。写得细腻。请再核一遍，师付应为“师傅”。

叶之遐想

是的，改了，谢谢fanqb2005

扉雪

武山湖风景区沿山傍湖盖有一栋漂亮的别墅？

真人真事否？

郭德军

最近在建筑项目组,见识了众多的一线建筑工,他们的身上,有太多可贵的品质,叶兄的文字,感同身受!

梁哥

我读了你写的这篇文章,确实很好！
祝福你以后会有更好的创作！

江涛

向师爹致敬!

听雪

这样的东西才拿得出手，支持树皮！

叶之遐想

原帖由 扉雪 于 2009-3-21 09:53 发表
武山湖风景区沿山傍湖盖有一栋漂亮的别墅？

真人真事否？

是有其人
这是好几年前我在一个工地碰到的一个有些意思的老头
昨夜动笔写他
或许是论坛近期大师们出现得太多
让我想起了师爹
这个师爹要按古河曾曙光兄弟的见识，师爹绝对是武穴街的一个文化人，他喜欢吟诗，喜欢作诗，我在他办公桌看过他写的一首小诗，诗文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反正小诗的内容写的是在武山湖里划着小船去插秧，诗文清新明朗，小诗写出了农家人劳作过程间的闲情逸致。
这个老头业余创作了许多文字作品，只因事过经年，我当时又没有抄录下来，到现在他的文字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写师爹，我本来是想要写他那一方面的，苦于忘记了他的所有文字，写到后来，也就变成了另一种味道。

叶之遐想

原帖由 梁哥 于 2009-3-21 11:12 发表
我读了你写的这篇文章,确实很好！
祝福你以后会有更好的创作！

感谢梁哥的鼓励
实际上，这段时期因事太多，我心里很复杂。
我心里一直有个想法
就是想静下心来写个长一点的东西，但时不予我
看到你的小说，我很向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