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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妙舍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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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告]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第二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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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5:10 | 只看该作者
我急掏手机拨打幸福旅社,接通后说了些就把手机给汪庆虹,让他和老板单独沟通,两人嗯啊哦,一会儿学鸟叫,一会儿学“别哭啦,哭什么哭”,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竟是达成一致了。
  
  我一旁听得几乎热泪盈眶,心想,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问:吴军什么时候离开文宁的?
  
  汪庆虹说:不知道,他后来去了东街友丰旅社做事。
  
  我问:你什么时候借他身份证的?
  
  汪庆虹说:去年8月借的,当时我们在食品厂共事,吴军说身份证在澡堂掉了,我便抽他一耳光,说你个婊子样,赔钱。吴军嘴恶,要咬我,可是我们本地人多,硬是要过来他20元。吴军没过多久就被厂里开除了。
  
  我问:怎么开除了?
  
  汪庆虹说:原因可以问厂里的每一个人,就是他喜欢唱戏,入了迷,有天以为是自己一人揉面,偷偷在车间画鬓角,描口红,咿咿呀呀唱起来,唱完又揉面,揉得汗如雨滴。当时有工友回来,看一妖怪在揉面,便吓坏了,便恶心了,便跑去报告厂长了。厂长心说这是搞卫生防疫检查呢,提一百块钱甩脸了,滚,滚,滚。吴军便气鼓鼓滚了。
  
  我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汪庆虹说:脸瘦,眼窝深陷,目珠却吓人,牙齿稍稍突出。很多人识他,却不知他来自何方。人问,就说黄山卖过画,嵩山练过武,庐山写过诗,唐山学过戏,号四大山人。
  
  后来,食品厂的厂长被叫过来,说的情况也差不多。
  
  厂长说:吴军被开除时,用爪子抓我袖子,说父母早亡,命运多舛,食饭不易,生活困顿,你不爱才也爱人啊。我觉得不是那回事,挥手掸他,他又暴怒地说,别以为你是主宰,我犯什么错啊,你今天说清楚,不说清楚我告去。我说,告去,告去。他却仍抓我衣服,不是抓了,是揪,我就着人把他扔出去了。这人来路不对,进厂也没登记身份证,是我们不对,我检讨。
  
  1998年5月27日晚
  
  友丰旅社有四层,嵌在文宁县城东街一瓷砖民房里,进去后能见几张木桌,后头摆了观音像,掌上托红灯泡,闪一下灭一下。我们走入时,拍着巴掌喊人,心想出来的千万不要是吴军,我们就剩这条孤线了。
  
  出来的却是个七十来岁的老人,胡子花白,道骨仙风。他一看到我们身上穿制服,便说:你们是找四大山人吧,走很久了。
  
  我说:你怎知我们找他?
  
  老人说:这等人物总会死的,死了就有人找了。
  
  我心想是了,云开雾散了,可是又奇怪,便问:此话怎讲?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去年十二月初七(1998年1月5日)来的,初九那天便和罗汉闹事情,当时四大山人把菜刀斫在桌上,你看这里有痕吧,结果罗汉把他扔街上了,四大山人瘦,一下扔到街心了,但他站起来和人打,打几回合,变挡,挡几回合,又变受了。四大山人不求饶,只说打吧打吧,打死拉倒。罗汉们不打了,四大山人又找砖头拍自己了,眼见拍出汪汪的血了,罗汉个个拦,却是拦不住,便溜了。后来还是何大智出来救命,何大智说,力气这么大,掰都掰不开。
  
  我说:何大智是谁?
  
  老人说:脸大如盆的东西。
  
  我急忙拿出12号尸体画像,老人说,正是,这师傅画的好,和四大山人画的一般好。
  
  我欲要问何大智,却是见老人兀自又说吴军去了,便由着他了。
  
  老人说:四大山人和我有同好,就是唱戏,我们这里唱黄梅戏,他唱京戏,说是会唱虞姬。我听他摆过一次,他原是带戏服的,也带妆品的,唱起来还真是那么回事,高尖入耳,但拖得太长,听不懂唱什么。我问哪里学的,他说是拜名师梅葆玖学的。他还会画画,他走后我收拾,就有一张他的画,画了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神刚烈,很是个人物,旁边还配了诗呢。我问画画又找谁学的呢,他说是拜名师齐白石学的。我说你大小是人物,待在这里可惜了,他说才这东西就是用来可惜的。正月十四(1998年2月10日)那天,天没亮他就不打招呼走了,不但他走了,何大智也走了。
  
  我问:两人关系好吗?
  
  老人说:好,还当着观音菩萨结义呢,说是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那天还摆酒请我做中,说工资不用发了,充酒钱。我后来还是发了。
  
  我问:何大智你知是哪里人吗?
  
  老人说:富强啊,富强是出人的地方,出了几个姓刘的大官,也出了何大智这个假把式。
  
  我说:怎么个假把式法?
  
  老人说:四大山人打架,他躲到厨房;罗汉们走了,他又提刀出来。你不知道他长多高,长多壮吧,就是这么一个壮汉,贪生怕死。我就不知道,四大山人这等人物怎么交上他。
  
  我问:他们住哪里呢?
  
  老人说:四大山人是外地人,没地住,就在四楼杂物间和何大智搭铺。
  
  我问:四大山人是哪里人?
  
  老人说:他没说。他写了诗,就是画上配的,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
  
  我说:诗在吗?
  
  老人起身从观音像下取出一张纸来。我一看,那诗写着: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忽一闪念,所谓美丽地,不就是那段上天的引桥呢?
  
  我说:死意早定啊。
  
  老人说:是啊,当时只作戏诗,现在看来是死了。
  
  我说:是死了。
  
  老人默然,也不问怎么死了。
  
  我又问:他们还留下什么吗?
  
  老人跺跺脚,说雨鞋是四大山人留下的,他穿着,表个纪念。老人又带我们上杂物间,我们翻了很久,在一张床铺下翻出一个香烟盒,在另一张床铺下翻出两张身份证,一个名叫艾保国,一个名叫涂重航。我问,这是四大山人的床铺吗?老人说是。
  
  我心说,这人到底叫什么呢?
  1998年5月28日
  
  在友丰旅社调查半夜后,没调查出更多信息,我们在文宁县公安局查到何大智的家庭住址后,第二日便往富强乡高坑小组赶了。
  
  过富强乡政府后,上山两小时,到了羊肠小径顶端,方看到高坑小组。那里原是山顶凹下的一块地,蒸气从湿润的土地生起,聚于屋顶,一动不动。我们进村后,也只听到一两声鸡鸣,家家户户开门,露阴暗的年画,午饭没人收拾,尿布是湿的,不见人踪。
  
  同行的富强乡政法干部摇醒小组长刘遵礼后,整个村落才跟着醒过来。刘遵礼晃了晃大而浊的眼球,看清我们的制服,惊慌不已,忙喊媳妇倒茶。那媳妇揭了开水瓶,发现没热气,噤若寒蝉地请示要不要烧点,我们说不麻烦了。
  
  去何大智家时,一群小孩跟在后边,刘遵礼斥了一声,他们便像鸟儿飞没了,那些大人则推开窗,敬畏地窥探,我们回头,他们就拉上窗。到达何大智家后,我们发现堂内摆着两个遗像,一个是男老人,一个是女老人,刘遵礼说这是刘春枝的父母,两年前先后故了。刘遵礼喊春枝春枝,一个丹凤眼、柳梢眉,颇有些姿色的妇女便从内屋走出来。她也惊慌,不知出了什么事。
  
  我说:你是何大智妻子吧?何大智可能不在人世了。
  
  刘春枝看了眼刘遵礼,又看了眼我们,软瘫于地。一旁妇女去拉,却是越拉越躁。众人意欲拖她上床,她的手指又抠在地上,抠出道道槽印。我们很尴尬,不好追问,便四散去找村里的人。
  
  刘遵礼说:何大智是三年前倒插门的,是外姓,但我们不见外,水库分鱼不短他,祠堂也领他进。何大智人老实,能吃亏,刘春枝父母故了后,他们夫妻越发恩爱和睦,有句黄梅戏怎么唱的?你耕田来我织布,就是这样的。我想不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他在县城打工,或许在那边有问题吧。
  
  我走到谷场,发现有个妇女收衣,便上去问,她羞涩地笑笑,一连跟我说听不懂。我想也是,她说的我还听不懂呢。我走了,她又喊:关系很好的,男耕田来女织布。喊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也笑了。后来我见一个老头坐在门前,欲要问,老头已转身进屋,只撂下一句:我不晓得,莫找我。
  
  我们一行问出的东西差不多,要么是不晓得,要么是夫妻很好,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说这里人都爱听黄梅戏吗,政法干部说是呀,几十年只作兴严凤英。
  
  刘春枝安顿后,抽嗒嗒地说了一些情况。何大智是去年底从县城回来的,过年(1998年1月27日)那日,他们中午在高坑吃饭,拜祠堂,晚上就去何山和父母、弟弟过年了,在那里住到正月初二(1998年1月29日),刘春枝回高坑了,何大智去母舅表叔那里拜年,直到正月十一(1998年2月7日)才回来,第二天就走了,说是和义兄打工去了。
  
  刘春枝说:大智在家时挑粪砍树,打工时送钱回家。我总是说别打工了,在家种田也能活,他不听,说我没好吃的没好穿的。现在他死了,房梁倒了。
  
  刘春枝擤了下鼻涕,又说:要说坏肯定是坏在他义兄手上了。我听说他义兄在县城打架,往死里打。肯定不是好人。
  
  刘春枝给我看了结婚证,我一看那上头的何大智,像被电触了,因为他的眼闭着,只留条小缝,他死时竟也如此。张老当时说,他害怕。
  
  我们离开高坑时,刘遵礼出来送,我记得他握手很用力,都能感受到手窝湿热的气息。走了十几步,我回头望,却发现他不见了,全村人也不见了,只有蒸气悬浮在屋顶。
  
  1998年5月29日上午
  
  次日,我们从富强乡政府出发,又走到了何山小组。我们看到何大智父母家原是个矮屋,土砖被雨水冲刷,囫囵不清,旁边有根黑木顶着,以防倒塌。小组长找了一会,便把何父、何母和何弟找回来了。何父皱纹密布,像是蜘蛛在脸上纵横拉网,何母嘴唇下扣,一看就知嘴恶,何弟则痴呆,老大不小的,挂着口水,以为我们有糖。
  
  我说了情况后,何母大嚎大叫,何父赶忙推开她。何父眼里既无悲伤,也无诧异,只有麻木,何父鞠躬,说:给国家添麻烦了。
  
  何父说没什么可说的,人都死了,何母则抢辩:怎么没说的,人不能这样死了。何父想拦,看她站在我们里边,便失望地拿着小锄头和小篮子出了门。何母说:死东西挖药去了。
  
  没人阻拦了,何母就说得欢起来,到最后手都说抖了。
  
  何母说:我儿死,我早知道,刘家人也早知道了,他们装不知道吧?小学订了报纸呢,说长江大桥爆炸了,我儿出门前跟刘春枝说了,他过不下去了,要去炸长江大桥,炸得全国都知道。现在你们来了,谢天谢地,有公理了。
  
  何母说:都是刘春枝这妖精害的,我儿那么欢喜她,照顾她,可是她把钱管了,不给他吃好的,好的都给老乌龟刘遵礼吃了。刘遵礼和她扒灰呢,扒了多年,全村都晓得。我们也是穷,穷才娶这样的浪荡货,还倒插门。我们原以为结婚了,大家就收敛了,谁知刘遵礼还去,被发现了还打我儿。我儿太老实了,后来刘遵礼竟然不顾廉耻,和刘春枝睡到一床,叫我儿去煮面。我心想,你煮就煮啊,放老鼠药毒死他们。我儿每次回来,我都让他翻衣服,我看到背上总是条条紫痕,都是打的,造孽啊。我儿后来被逼着去打工,说是碍着眼睛了。你说我儿有活路没有?没有。他受了委屈,他也有脾气啊。今年过年,刘春枝来了,我们做好肉好菜,她一脸不耐烦,不下筷子,磨到初二就回去了,来拜年的亲戚还说你们媳妇呢,我不好说,我能说她赶回去和刘遵礼那个老乌龟戳瘪么?我就不知道,人怎么有那么多瘪要戳?
  
  何母说:初四(1998年1月31日)那天,我儿拜年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我恼了,揪他耳朵说,你一个七尺男儿,连老婆都管不住,顶卵用。我儿犟,说别说了,别说了,知道了。却是磨到正月十一才回到高坑,十二就打工去了。现在看来不是打工,是炸桥。你说他不炸桥炸什么,他戴那么大一顶绿帽子,就要炸桥。
  
  我说:他怎么不炸高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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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5:59 | 只看该作者
 何母说:他敢?我们这里谁敢?刘家光一个老三,就能把人吃了。我们这里都怕刘家人,刘家人上头有大官,欺人太甚。你们公安来了,你们是公道,你们管管这些扒灰佬。你知刘遵礼这个老乌龟扒出什么名声吗?他跑到人家窗下吹口哨,把人家男人吹出来了。人家男人生气了,趁刘遵礼到乡里开会,把老婆带到会场,说,你不是喜欢吗?给你。你知刘遵礼说什么吗?刘遵礼大手一挥,说,我得了。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毙?你们拿枪打那个刘遵礼,打那个狐狸精,打死她,我看她求饶不求饶,后悔不后悔,几百年妇道全被她败了。你们要是不干,我去干,我一定拿针扎她,拿火烧她,拿锄头戳她,戳死她这烂瘪。
  
  1998年5月29日下午至夜
  
  当日下午,我们重回高坑,没见着刘春枝,说去县城了,也没见着刘遵礼,说走亲戚去了,十天半月回不来。同行的政法干部恶了,问:去哪个亲戚家了,地址告诉我。刘遵礼老婆支支吾吾,政法干部便揪衣领喊:你倒是说呀。
  
  刘遵礼老婆挣脱开后,跑到谷场大叫“公安打人了”,然后翻倒在地,抽搐双腿,吐出很多唾沫来。我们跑出时,人们已像洪水冒出来,他们男女老少,提棍持锄,举刀舞斧,黑鸦鸦一片,围了过来。他们问怎样了,刘遵礼老婆便干呕,说不行了。他们便大声鼓噪,几个不怕死的老头便拿竹棍敲我们,未几,刘遵礼单独从一间屋内杀出,他老远就挺着鸡蛋大的眼球喊:谁打我老婆?然后接过菜刀,看了一眼,剁向政法干部,如是十几刀,政法干部捂着右臂,说痛也痛也,却不见有血冒出。
  
  我脑袋一片空白,任人推来推去,胡乱地说几句“冷静点”,但人们已没法冷静,因为政法干部把菜刀夺走了。政法干部挥舞菜刀,叫嚷着跑了,当地民警说声快跑,也跑了。这阵势便只剩我了,我想跑,又想人们看我背影,盯我警服呢,他们一定说警察屁滚尿流,一定笑岔了气。我只能暗自加快脚步。
  
  那边厢,政法干部跑到羊肠小径上后,自觉安全了,便舞刀大喊:刘遵礼,你别猖狂,你的罪证在这里。
  
  他这么喊,后头村民便赶几步,把死要面子的我逮住了。
  
  我被抬起后,像睡在摇篮,看到天穹,很蓝,很深邃,很安静,像枚瓷器,辉煌欲碎,接着,又听到暴雨般的声音,那些声音说要处死我,我便滚下两行泪来。他们抬了几十步后,猛然将我放下,我立于大地,脑袋一阵眩晕,然后便清晰地看到对面苍翠的山坡、湿黄的石头和清新的树,鸟儿正踩在晃悠悠的树枝上点头。
  
  我不知道身在何方,所在何时,要干什么,要说什么,我僵直身体,等待山脚一汉子取出柴枪,丈量好步子,疯狂往这里跑来。我看到肌肉在他胸腹上下滚动,空气越来越满,张力越来越大,像是有大事发生。枪尖在太阳底下忽然闪出灿光,我又知道,那大事原来是刺穿一袋面粉,我的腹部将像面粉一样,发出噗的一声。我心门一急,狂念:妈妈,妈妈。
  
  我想去摸枪,却发现双臂已被架住,挣脱不了。更何况那只枪,在来文宁前我嫌麻烦又托公家保管了。我便像头即将挨宰的兽,全身抽搐,焦躁不安,忽而又见亮光一闪,全身安静下来,粉黛不施的媛媛走到面前,拉住我的手,要我和她一起从隧道走过去。我看到那不远处的洞口闪耀着刺眼的强光,便抓紧了媛媛的手。
  
  我看到她歪过头来,对着我毫无芥蒂、灿烂地笑着。
  
  眼见宏大的光明将吞没我们,一声嘶喝却又将我惊回现实。我睁开眼,看到像列车一样奔行的壮汉正在恐怖地紧急刹车,我想他的脚趾搓在地上,全部扭伤了,脚掌也蹭出大片的皮肉。我看到他把柴枪插到土里,痛苦地说:哥,哥,你这是怎么啦?
  
  刘遵礼瞪了一眼,说:老三,你是不是想我死啊?
  
  我听得此话,忽然疏放了血液,竟觉世界如此可亲,如此活力。我觉得刚才应该失禁了,低头一看,却是没有。暗自提了提阴根,仍是没什么尿意。我其实早该想到,刘遵礼原也是怕事的,否则不会拿着刀背对着政法干部砍十几刀。我“咳”地叹息一声,甚至想去调解他们兄弟,叵耐刘遵礼又死死盯着我,好像要恢复一只老虎原有的尊严。
  
  
  
  我躲闪开目光,却不料他又拉我胳膊,让我看他。我看得心慌,那里还是两只浑浊而恐怖的大眼球。
  
  刘遵礼忽而说:拷上我吧。
  
  我说:为什么?
  
  刘遵礼说:我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破坏我知不犯法。但人家把毛主席的长江大桥炸了,我就肯定犯法了。
  
  我说:你有没有打何大智?
  
  刘遵礼说:没有,我只偷他老婆。
  
  我说:没打就没事。
  
  刘遵礼说:果然没事?
  
  我说:没事。
  
  刘遵礼说:不是因为你在我手里,才这样说吧?
  
  我说:你放了我,我也会说没事。
  
  我怕他不放心,又说:本来就没事。
  
  刘遵礼大笑起来,笑完哭,哭完对众人说,以后有人来问,就别说你耕田来我织布了,就说我偷人,偷就偷了,没事。众人如遭大赦,跟着笑起来,刘遵礼的老婆也幸福地笑了。
  
  那夜,我非得吃刘遵礼最好的腊肉,饮刘遵礼最好的藏酒,才得以离开高坑。刘遵礼打电筒把我送过羊肠小路后,说:你说话算数吗?我说:算数。他才算是安心地回了。
  
  一个人走到村部后,我算是轻松了些,便解开裤扣拉尿,哗哗泡松好大一块地,我觉得快完了,那液体仍然如柱狂奔,我便想以前从媛媛家回来,都要紧张地在土墙边拉一泡尿,我想媛媛有一天要是问我有多爱她,我就会带她到那里,轻轻把泡松的土墙推倒。
  
  在村部小卖部,同伙拿菜刀磨柜台,气势汹汹,我忽而也气势汹汹,我想你刘遵礼至少是袭警啊。一个多小时后,十几个当地民警赶来,大家鼓噪着上路,要去扳平,却不料带头的接了一个电话,又丧气地命令我们不要去。
  
  从山路往下走后,我朝上看了看月亮,月亮就挂在树枝上,硕大无朋,就像要掉下来一样,很恐怖。可是我总是止不住往上看,我怕,就是我还活着。上了车后,听到机器哼叫的声音,我便知路面被一丈丈抛下。
  
  我是再也不来这地方了。
  
  1998年6月2日
  
  在文宁县去了几趟矿山,往高坑刘遵礼那里又打了几个电话后,我们得到一点信息,但得不到更多,便收兵回本省了。6月2日,刑侦大队发出协查吴军的通告,我受命整理破案报告。
  
  我能写出的纲要是:2月7日,原爆破手何大智声称帮高坑水库买炸鱼用品,从文宁县某铜矿保管员处私购硝铵炸药10公斤,当日回家,向妻子刘春枝说:我不和你过了,我要去炸人,春运火车挤,我就炸汽车,我要炸长江大桥的汽车。2月10日,何大智与吴军离开友丰旅社,乘卧铺车抵达本省。2月14日,两人离开幸福旅社,搭乘9路电车,在长江大桥引爆炸药。
  
  我能推测出的爆炸因由是“爱情恐怖主义”。写报告前,我打通了张老的电话,说了一些情况,张老听说我要请教,不痛不快地说:我是最后一次帮你了。
  
  我说:1月31日,何母对儿子何大智说,你没个卵用。此时何大智的自尊心已毁至谷底,他一定想到自己的无能,想到小孩子都说他戴绿帽,阳痿,便受不了,便要和心肠素狠的妻子赌个博,赌注就是炸汽车。为了使一切看来像真的,为了彻底吓倒对方,他特意搞来10公斤炸药。2月7日他向刘春枝摊牌,说了要自杀的意思,不单是自己要死,很多人也要陪着死。这是场情感赌博,赌赢了,刘春枝会害怕,会恳求他不要这么做,老实巴交的他就会原谅她,好好待她,和她一起好好生活;赌输就没想到,赌徒好像从来不会想到输。结果刘春枝恰恰表现得无动于衷,这样何大智就被逼上悬崖了。
  
  张老说:面子这东西在乡村是这样,对一贯有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对没有的,却特别重要。
  
  我说:嗯。刘春枝说,你快点去炸啊。何大智就束手无策了,就傻眼了,就只能昏昏沉沉提着炸药走了。他总不能四肢健全地跑回来,告诉众亲朋,我没炸。可惜刘春枝不懂这个处境,等她懂了,就晚了。2月11日,刘春枝托人往县城带信,说,我对不起你,你不要做对不起党和社会主义的事情。这信晚来了一天,那边何大智等啊等,等了两三天,已经万念俱灰,已经离开文宁县城了。此时只有桥塌了,或者电车罢工了,才能给何大智台阶下。何大智估计也惶恐,当天凌晨,他伏在厕所墙上哭过。
  
  张老说:是,两个引爆人中间,有一个是明显害怕的。
  
  我说:何大智越靠近我们省,人生之路就越少,越觉自己是被冲动绑架了。可是他又能想到,自己在绝情绝义的美人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不如死了,死了别脱。接着,他又会想到,恰恰没有比搞一场爆炸案更能报复刘春枝的了。他想全国潮水般的口水将浇向刘春枝,让她自责、惊慌、恐惧,夜夜做噩梦,终生背十字架。这时,他或许又是快意恩仇的上帝,在主持,在审判,这也许是软弱的他坚持到最后的原因。
  
  张老说:等等,我觉得自杀也能达到同样效果,自杀照样能把指责引向刘春枝。
  
  我说:他说出炸桥的话了,收不回了。
  
  张老说:那他当初为什么不说“我要自杀”呢,我觉得蹊跷。
  
  我说:您讲过,弱者迷恋爆炸效果。何大智一定权衡过炸十人和炸一人的效果,当然是前者更富于证明性。我想何大智一定渴望扬眉吐气,渴望自己最后一把不输给刘遵礼。事实也是,刘遵礼被他这一举动镇压了。
  
  张老说:有漏洞。我再假设,为什么不炸他老婆的村子呢?
  
  我说:何大智起先只想用威胁炸人来赌博。何大智说要炸老婆的本家,怎么挽回?更何况那高坑是个恶地,人凶得不得了,大家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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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6:17 | 只看该作者
何大智要炸他们,还不把他打死,何大智不会这么傻。
  
  张老说:他要死,为何拖个人陪呢?
  
  我说:您说的是吴军,吴军不知是哪里人,但极度厌世,原是待死之人。我这里有他的遗书,上面画了女人,写了诗,说,来本无根,去本无痕,你本无身,我本无形,就在美丽地结束不美丽的生命。我判断他是失恋之人,奢望自毁。
  
  张老说:一手破诗。
  
  我说:他叫四大山人,会画画、写诗、唱戏、武打。他老板说他艺术不错,我觉得至少是有文化的了。一个有文化的人在县城旅社擦桌子洗碗,说明自弃。很多人不就喜欢这样吗?你说我一表人才,前途无量,好,我报废给你看。你不爱我,我就报废,我越报废越超然,越报废越清高。我觉得挑在情人节这天升天,是吴军的主意。何大智没文化,定然想不到。
  
  张老说:对,有点文化的人就这样,特喜欢看《读者文摘》,特重视情人节啊圣诞节啊母亲节什么的。
  
  我说:我老觉得这是一场由失恋导致的恐怖主义。何大智想对傲慢的刘春枝发出恼怒信号,吴军想对心中的女神发出自毁宣言,两个人凑一起,互相影响,就成行了。何大智可能有点不坚决,早有死意的吴军则裹挟着他前进。
  
  张老说:直觉上我感觉不对,你就可能吧,假设吧,编吧,反正这类案件破不破都一样,破了也挽回不了什么。
  
  我心想,你老怎么这么轻慢,我自己都差点成炮灰了,你还争辩什么,你失过恋么?
  
  我说:谢谢张老。
  
  张老却是说:别和老头见怪了,再见。
  
  我说:再见。
  
  张老说:再见。
  
  1998年6月5日-6月10日
  
  整理好材料后,我交给副大队长,副大队长签字“可”,又交给大队长,大队长签字“可”,大队长从局长那里回来后,叫我们去行管科领点钱,准备赴京汇报。在行管科那里办手续时,我顺便问了下周三可的悬赏金,人家却说他对着镜子把脖子割了,血溅三尺,死了。
  
  我说:你确定是周三可吗?
  
  那姑娘说:是啊,怎么不是?
  
  我想这65400元,我们应该再给他添上4500元才是。可是添再多都没用了。
  
  下午我拿着批示去行管科支另外一笔钱,会计姑娘又急忙说,没死呢,周三可中午猴急着赶来了,把悬赏金一文不少地取走了,还一张张地看,怕是有假钱。
  
  我说:我说呢。
  6月5日,我们坐飞机赴京汇报情况,公安部表达了疑虑,但还是承认了破案结论。我订票准备从北京站回,忽然想到那北京站的门,便想到张老,便和副大队长说要不要去探望探望他。副大队长当然同意,我打张老电话,却发现始终只有一个女士在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我又把电话拨到公安部刑侦局,负责接待我们的人说:张其翼同志死了。
  
  怎么可能?
  
  但人家就是这样说的。
  
  我忽觉被一盆水兜头浇下,竟是跌坐于椅,半晌不能言语。那边好似知道什么,又说:实验炸药时不小心牺牲了。
  
  我回头对副大队长说:张老弄炸药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
  
  副大队长一惊,忽而说:怪人啊,会划水的被水呛死了。
  
  次日,我们买好又大又阔的花圈,唏嘘着赶往八宝山,原以为那里哭声震天,可是一走进追悼会现场,却发现只松松散散摆了七八只花圈,稀稀落落站了十几个人。张老坐在遗像里,嘴唇紧扣,眼神凌厉,将所有人拒之门外。旁边有惨白的对联一幅,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功勋卓著思无可追。
  
  横批是:烈士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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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6:37 | 只看该作者
我们向着骨灰盒鞠完躬后,才知没有一个家属过来扶接、握手。我们便退到一旁,听一个戴眼镜的警监严肃地走到堂前念悼词,他面无表情,念了诸如舍小家顾大家、莫大的损失等词,正要念“永垂不朽”时,话筒突然没声音了,他拨了拨,声音又刺响起来,他想也差不多说完了,便鞠上一躬,在别人的招呼下走了。然后大家忽喇喇走了,手机此起彼伏响个不停。我回头看了眼,张老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地看着,甚是凄寒。
  
  在外边,我们问了个相熟的部里人,他叹息道:张老是鳏夫,又没朋友,可怜的很。
  
  那人又说:张老一直住在老宿舍,不开窗帘,深居简出,说是专门研制一种针对人体的炸弹,也研究出来了,很少分量,能在极短时间内,根据骨骼结构和肌肉分布情况,对人体实施摧毁力极强的定向爆破。张老在遗书里说,科学外表看像个美丽的女子,本质却又是邪恶的,你越知道这东西不能研制,可又越禁不住它的诱惑。东西没做出来时,张老还正常,还来上班,做出来了,就完了,就在家里走来走去,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世上没有活人可以供他实验,拿到猪羊身上实验又不具有针对性,他心一狠,便把自己当实验品了。张老在遗书里公布了炸药配置方法,希望能给我们一点提前量,就是未来有人这样爆炸时,可以做到心里有数。我们看了几遍,代码太多,看不懂,又觉得邪恶,便烧了。
  
  我问:张老是如何把自己炸掉的呢?
  
  那人说:2号晚上,老宿舍发出嘭的声响后,邻居就报案了。出警的人赶到后,推开门,发现房间很干净,接着又推开卫生间,发现牙刷、毛巾和水管也完好无损,水龙头和莲蓬头还在哗哗地喷水,只有天花板和角落还涂抹了一点肉酱。按照遗书上的说法,张老应该是在天顶、脖颈、胸脯、后背、腹部、膝盖和脚面安装了七枚液弹,把自己炸粉碎了,可是又没有伤害到别的东西。你看追悼会上有骨灰盒,其实盒子是空的,他的尸骨都让水冲走,冲到下水道去了。
  
  我忽然悲怆起来,忽然想到张老最后一句话是说给我的。他说:再见。我说:再见。他又说:再见。我想他是在特意向这愚蠢人世的代表挥手,他说,傻孩子,我要去天堂寻找聪明的伙伴了,不陪你们玩了。
  
  我们回去时,看到北京站正厅果然是个门字,门下穿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衣服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你推我撞,熙熙攘攘,各有方向,各有目的,各有事情,只是不见张老其人,我便省张老万世孤独。
  
  归来后,我越念及张老,越觉自己是偷走了奖赏,因为我并没找到让何大智、吴军达成死亡默契的切实证据。当日他们结拜有言“但求同死”,但也只是宣誓而已,很难相信,刘春枝给何大智造成的痛苦,会感染到吴军;反过来亦是。我和朋友聊及此事,朋友却说,即使你的结论是错误的,那也是目前最靠近真相的结论了。
  
  我心下不安,却也只好如此了,在我的智力范围内,这已是殚精竭虑了。
  
  忙完一切,回到家,忽见着白发一路长进妈妈的头发,便说:妈,你老了。
  
  妈妈说:哪里老了?我没有变化啊。倒是你瘦很多了。你看,你瘦得腮骨都出来了。
  
  我说:没有吧。
  
  妈妈说:我老是惦记你不结婚,新谈朋友了吗?
  
  我说:没呢,不是忙案子吗?
  
  妈妈说:媛媛就莫要了,以后就是找你也莫要了。
  
  我说:她可能找我吗?
  
  妈妈说:我就是提醒下你。
  
  到巷口,拜见王姨,王姨露出欣喜的门牙,心疼地说:老二回来啦,瘦了不少。然后拉我进门,小声说:老二你出气了。媛媛的事不知怎么被发现了,科长老婆跑到单位,狂抓媛媛的脸,闹得很大。起初大家以为闹一下就算了,谁知那妇女足足去闹了大半个月,一直闹到媛媛不敢上班,科长在单位也作了检讨,可是夫人还是不依不饶,竟又天天到纪委上班,把纪委上烦了,便把科长免了。科长回头就和夫人离婚了,一出民政局,他就找媛媛,说是总算可以结婚了,可媛媛不知怎么回事,以前对他挺好,这下却不答应。这科长就拿刀出来唬人,媛媛还是不答应。至今还没解决呢。
  
  张姨恰好进来,说:媛媛是势利小人,官免了,就不跟人家了。
  
  我说:我妈怎不跟我说?
  
  王姨说:你妈嗤了三声,大概是要保持蔑视的姿态。
  
  我想到我妈,心下忽然凄凉,我爸去后十几年,都是她做饭我吃,我今日也要做顿饭她吃。这么想便起身去买菜了。路过菜市场,看到公共厕所,以前那里坐着纹绿眉毛的阿姨,死气沉沉,群蝇毕至,现在却仙气袅袅,芬香扑鼻,门口也换成个低头看书的男子,穿西服,打领带,摩丝头光光的。
  
  我望了那厕所门楣一眼,有红福字倒挂着,旁边又有长条红纸一方,写“开张大吉”,我想这是个什么世界。
  
  1998年6月14日
  
  “情人节爆炸案”过去整整四个月,我被副大队长、大队长、副局长先后找去谈话,被告知提了个中队教导员,享受副科待遇。我回来时,背着手在新办公室内走过来走过去,总觉得墙上少了幅画。挂《劝世歌》好似太俗,挂《泉》又太暴露,挂《清明上河图》或许贴题,想想,还是自己动手把《人民警察之歌》的宣传画挂了上去。如是,忽来了个实习警员,拿着材料要我签字,我看都没看就签了。那小孩要走,我又招手叫了回来,把签名看了一遍。
  
  我心想,范教导啊范教导,你也该练练字了。
  
  下班时,我小心锁好办公室,竟是有些不肯走,总算转身时,忽又见面前站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发臭、皱纹纵横驱驰的老头。老头看到我就松开板车,趴在地上磕头,我心想这是谁把他放进来了,转而又觉自己站得太高了,便蹲下说:老伯请起。
  
  老头抬起头,喷出一嘴口臭,说:我认得你,你是好干部。
  
  我说:你说仔细点。
  
  老头又说:我认得你,你去过我们文宁县。
  
  我这才惊醒过来,来者却是文宁县富强乡何山小组的何文暹,却是死者何大智的父亲。当日我们去找他,他自顾采药去了,好似麻木,如今怎的又赶来了。
  
  我说:你来干嘛呢?
  
  何文暹说:我来拖我儿尸体。
  
  我骇然摊开双手,说:只有一把灰,怕是火葬场处理了。
  
  何文暹的眼皮忽然上下榨起来,不久,便榨出好几颗黄豆大的泪水,接着又痴了,好似脊椎被人击断了。我看得心下不忍,便进了办公室,找到火葬场电话拨过去,问了竟然有人值班,便按了下遥控器,那边吉普车怪叫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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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6:57 | 只看该作者
我出来后对何文暹说:老伯,我带你去火葬场。
  
  何文暹就又复活了,站起来去拖板车。我说:不用拖,就放在这里。他好像没听懂,不舍得放下,我又大声说:放在这里,没人偷的。何文暹才小心把板车拖到一边。
  
  我开着车载着何文暹往郊外疾驰时,用余光瞟了下他,却是发现他也不瞅矗立的高楼大厦,也不看飞转的灯红酒绿,就是缩着身子扑簌扑簌掉泪,好似我以前送过的一个走失儿童。
  
  到了火葬场后,值班员把何大智的骨灰盒搂了出来,何文暹看了很久看不懂,我说:就是这个,你儿子就在这里。何文暹便去找机关,找了半天找不出来,我一拨,那盒子便开了,何文暹解开小袋一看,果然是些灰,双手竟抖索起来,好似一时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我正要扶,他又放天哭起来,那眼泪一颗颗滚,像石头一颗颗滚。我知是真悲伤,便让值班的弄些饭食来,那人端来冷饭后,何文暹用手抓了几把,塞下去,把喉咙噎住了。咽了几口,咽不下去,便呕出来。有些米饭掉到地上,他便用手一粒一粒捉起来,捉完了又用袖子擦地,说:麻烦了。
  
  转而他又说: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心想这是怎么了,见值班的好似也为难,便把何文暹扶回车上,把他拉走了。这一路,他就是把头一下下撞在骨灰盒上,说:是我害死你了啊。
  
  我说:老伯别难过,不能怪你。
  
  何文暹起初没在意,我又劝了几番后,他忽说:怎么不怪我?就是怪我啊。
  
  到大队后,我把车停在板车旁边,进去打电话给门卫,要他准备点饮水食物,然后把何文暹请到沙发上,任他哭泣。这样哭完了,何文暹好像洗了个脸一般,竟是往我办公室四处惶恐地望。我说,老伯别难过,你有什么可以跟我说。
  
  何文暹看了眼我,我直视着他,点点头,他便放松下来。
  
  
  何文暹说:我儿是被我逼死的。95年热天,我儿在铜矿不做了,回家呆着。我问怎么不做,他说开除了。后来我才知不是被开除的,是自己溜回来的,溜回来是因小学有个秦老师,他就是想和秦老师鬼混。有一天,我赶牛从小学后边过,猛然看到我儿和秦老师光身子躺床上,亲嘴,互相摸下身,便受不了了,便拿锄头进去,一锄头打中秦老师屁股,那里响了一下。我儿傻了,赤身跪地上,说敲死我吧。我便找来教鞭,狠命抽我儿,抽得胸前背后条条紫痕。我说,不知羞的东西,没爹娘教的东西。
  
  何文暹说:第二日秦老师一瘸一拐走了,再没回来,人们只当调走了。我儿神不守舍,我便绑住他,我们家的问,我就说他偷了东西。后来看来要饿死我儿了,我们家的就要自杀,我看看也不行,放了他。后来我听说高坑刘春枝要倒插门,就找了媒人。我记得我儿为这事哭了一日,不过最后还是同意了。我就是想让他正常点,但他矫正不过来,后来竟要炸大桥,这也是我害的,我做得太绝了。
  
  何文暹的话很难听懂,可我却是越听越开朗,身上竟热血翻腾。至此,我才知道,何文暹正是那秘密的瓶盖。我想做个笔录,写好了时间地点,忽又觉得不必。我把笔抛下,说:老伯别伤心了,我给你安排个住的地方吧。
  
  何文暹忙站起来说:不麻烦了,你是好干部,不麻烦了。
  
  我问:那你住在哪里?
  
  何文暹没听懂,只是鞠了一躬,捧着骨灰盒走出去。我跟着出来,已看到他把小盒子用粗绳绑在硕大的板车上。我说:你要走吗?
  
  何文暹说:我从来没跟人说过,我有罪的。
  
  我正思着要挽留一二,忽而又闻到那口腔里的积垢味道,便管住了自己。门卫送水和面包过来后,我把它们塞给何文暹,想想又加了两百元钱。我说:别难过了。
  
  然后我看着何文暹拖着板车,念念有词地走了,他先念五个字,接着念四个字,接着又念五个字,接着又念四个字。我听不太懂这方言,便不费力猜了。我慢慢看着,看着他像团黑泥消失了,感觉不可知的世界一块块清晰起来。
  
  刘春枝为什么偷人?
  
  因为何大智不过夫妻生活;
  
  何大智为什么打工?
  
  因为想逃避与刘春枝在一起的尴尬;
  
  何大智为什么绝望?
  
  因为何文暹拆散了他和秦老师,虽然何文暹保守秘密,但来自父亲强有力的判决,令何大智自觉是被塞来塞去的物品;
  
  何大智为什么告诉刘春枝要炸人?
  
  他要找这个名义;
  
  吴军声音为什么高尖入耳?
  
  这个自然是;
  
  吴军为什么喜欢演旦角,为什么描口红,画鬓角?
  
  他努力使自己本质如此;
  
  吴军为什么愤恨厂长?
  
  厂长刺伤了他对本质的自我认识,羞辱了他内心最美好的一部分;
  
  吴军为什么和罗汉狂殴?
  
  罗汉们调戏他,说他龅牙妓女,定然是个同性恋,不小心揭示了他;
  
  吴军为什么弄那么多身份证,并隐瞒出生地?
  
  想避开人们对其准确的指认和指责;
  
  吴军为什么写那样的诗?
  
  他对环境绝望,对自己绝望。
  
  吴军为什么要画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去除长发后,竟然就是吴军;
  
  他们为何结义?
  
  实是拜堂;
  
  他们的不自由各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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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7:17 | 只看该作者
何的不自由来自何文暹,何文暹发现吴军何大智的事后,将何大智赶回到刘家,刘春枝构成新的不自由;吴的不自由来自罗汉和街道的敏感,以及自己的敏感。吴军觉得无处可逃;
  
  他们何以选择死亡?
  
  在自由不自由间,只有死亡过渡。当不自由难以忍受,而自由又遥不可及时,死亡取代自由,成为美好想象。
  
  何以又选择自杀性爆炸?
  
  是要用整个世界来摆平他们的委屈,愤怒和可怜。
  
  接下来,我的思维便飘荡在两间旅社,我想我像上帝一样,看到了他们最后的时光。
  
  在友丰旅社杂物房,我先是看到一张孤零零的床,何大智坐那里看星星,他是掉落的一颗;后来又多了一张床,吴军坐那里看星星,也是掉落的一颗。两颗星对视一眼,好像你终归是这个世界的,是陌生的,无话可说。
  
  几天后,一张床躺着血流不止的伤者吴军,另一张床空着。何大智敷药,包扎,喂汤,像女人照样男人一样照顾男人。何大智眼泪哗哗地说别和罗汉较劲,你就当他们是猪,不要和猪较劲,吴军说没什么的。
  
  又几天后,一张床躺着两人,或者另一张床躺着两人。吴军对何大智耳语,我每次听孟庭苇都起鸡皮疙瘩。她唱,两个人的寒冷靠在一起,就是微温。是否每一位快乐过的红颜,最后都是你,伤心的妹妹。
  
  又一日,一张床只躺着吴军一人,吴军盖着戏服酣睡,地上是擦拭过精液的卫生纸,何文暹推门进来,见到这个,悲怆而恶心。何文暹在店前等到买菜回来的何大智后,什么也没说,提着他就走,人们骚动起来,说这个父亲很愤怒。吴军也推开窗看,看得眼泪流出来,心想再没缘分了。而何大智像那个运城县的知青,在看到县城的琉璃瓦、水泥路越来越远,而中巴车的尾气和乡下油菜花又越来越大时,被溺死的情绪包围。他对何文暹说,信不信我杀了你?何文暹找到司机用的摇杆,递给他,说,你现在敲死我吧。
  
  几天后,吴军在一张床上辗转反侧,何大智忽归来,两人喜极而泣,又哀伤不已。沉默很久后,吴军说:我们去死吧。何大智说,好。吴军说,去长江大桥死吧,毛主席写了诗,风景壮美。何大智说,好。两人依依别过。
  
  又一日,吴军在一张床上发呆,何大智疲惫地进来,将炸药塞入床下。
  
  又一日,两张床都空了,只留下一个揉皱的香烟盒、一双雨鞋、一首诗和两张身份证。
  
  吴军和何大智在凌晨五点漆黑的县城街道手拉手走,又冷又饿,后来,饿得没重量了,便飞。吴军说:用力点,上边就是光明了。何大智就用力扑打翅膀。吴军说:看到阳光了吗?何大智说:看到了,太刺眼了。
  
  两人飞落幸福旅社后,吃好,住好,像王子,像公主,像世界末日。只不过何大智终归要害怕一下,便跑到厕所哭,他哭世界无容人处,无立锥地。而吴军早是无可念之人,他大声呵斥何大智:别哭啦,哭什么哭?何大智便像恐惧的孩子,停止抽泣。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被车撞死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得癌症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打仗打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问:听说过有人走路被杀死了吗?
  何大智答:听说过。
  吴军说:人都有一死。不是这样死了,就是那样死了。
  吴军问:死了能带走粮食和人民币吗?
  何大智答:带不走。
  吴军问:活3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问:活60岁是活吗?
  何大智答:是活。
  吴军说:是造孽。
  何大智说:嗯。
  吴军问:你爹骂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你老婆爬在你身上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罗汉们轮番取笑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工厂老板随便开除你,你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像老鼠一样躲躲藏藏开心吗?
  何大智说:不开心。
  吴军问:这些是什么呢?
  何大智摇头。
  吴军说:这些是活着。你还想活吗?
  何大智说:不想活。
  吴军说:你是爆破手,知道爆炸后的感受吗?
  何大智说:不知道。
  吴军说:像打针,像蜜蜂蜇一下,很快,快到感受不到任何痛苦。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不要怕,我陪你死。
  何大智说:嗯。
  吴军说:别嗯了,看着我,孩子,就这样看着我。跟我说,我爱你。
  何大智说:我爱你。
  吴军说:大声点。
  何大智大声地说:我爱你。
  
  1998年6月14日夜
  
  我这样激烈地想了很久,竟是像一个写完小说、作完曲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个世界,要急于告诉一个妙人。可是又突然发觉,自己恰恰是这个秘密的信托人。
  
  许久,远天隐隐传来打雷声,我才想到另外一件事。
  
  我打电话给妈妈说不回家了。
  
  我说:妈,你给我叫次魂吧。
  
  妈妈说: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说:你就叫吧,我想听。
  
  妈妈好似有些害羞,说:老二回来啊。
  
  妈妈又自答:回来了唉。
  
  我数了下,第一句是五个字,第二句是四个字。心下忽然翻江倒海,挂了电话,关上办公室,就去开车了。
  
  我把车往大桥开时,时速是80码,跑了一刻钟。忽而想,这样跑上高速,跑上省道,跑到山路,跑到河里,竟是要一个日夜。如是人走,七百里几可算是长征了。我跑得心急了,又想人家太老,走不了这么快,便打慢速度,一边走一边看。看了一会儿,就要用雨刮了,却是像一头扎入雾海,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这样鬼迷心窍地走走停停,又兜转过来寻,却是寻不着了。我就想,何文暹一定拖着板车去哪个隐蔽地躲着了。心下便叹息起来。我想自己是送不成了。明天一早,太阳出来,何文暹就会抖索精神,念念有词,拖着孤零零的骨灰盒往故乡走。
  
  我让警灯无声地亮着,拉开车门,坐在那里慢慢抽烟,好似看到爸爸在几里外的雨天骑着自行车往家赶。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阵后,便斜着浇灌起来,夜路上有了庞大的水花,起了浓厚的水雾,人的眼皮便挣不开。我看到爸爸肩膀左一晃,右一晃,勉强骑到了一个转弯处,他想雨太他妈大了,路太他妈遥远了,怎么骑也骑不动,然后又大概听到了一种好听的声音,便仔细听起来,等他听明白了时,那轮胎在水面上劈波斩浪的声音已经奔到眼前,他头也没抬,便被撞飞起来,好似地球是老天,老天是地球,这样转了许久,眩晕了许久,终才像一袋面粉,无声地扑落于路旁的草丛,接着圆轱辘变成方轱辘的自行车又咔地一声撞到树上,把我爸爸吓坏了。我爸爸匆忙看看自己,整个人好好的,就是里边像拆散了一样。
  
  那天我在家忍着瞌睡做作业,想不做又害怕,暗自偷了几个懒,将就做完了,便马上钻床上去睡了,而妈妈则把暖好的菜愤怒地倒回锅里,嘴角狠毒地骂爸爸,说范老子你有种,半小时不回,一个小时也不回,一小时不回,两个小时也不回。后来又有些担心,可是拉开窗户,雨便飘洒进来,浇了一身。妈妈便宽慰自己,男人也要打打牌的,也要应酬的,家里没电话,带个信回来也好,不带是太看不起女人了。看不起就看不起。
  
  妈妈便也把自己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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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27:43 | 只看该作者
第二天一早,妈妈醒来,一直眼皮狂跳,看范老子还没回,很有些预感,便急急出门,刚一出去,便声嘶力竭地喊起来,那声音就好似要把天空生生撕开一般。我还在床上就心脏狂跳,踉踉跄跄赶出来后,看到我爸爸身体蜡白,衣服滴水,像个皱巴巴的东西,爬在门口一动不动。我知道他辛辛苦苦爬回来,是要看我作业做好了没有,没有做好就揍我。
  
  后来我就自由了。
  
  1998年6月23日
  
  我的教导员瘾还没过足,便接到通知,去龟寿山一个会议中心参加警衔晋升培训班。起初几天,都是大老爷们在一起,没甚意思,我便独自散步,走上山顶,便看到江岸区的度假旅社区了。我想幸福旅社就在其中,何大智推开窗户,又回头叫吴军:你看,那里有个人。
  
  吴军看了几次,看明白了,说:世界好大,那么远的人都能看到。
  
  最后一天,中心忽然涌来一批要到银行上岗的女青年,个个脆嫩欲滴,看的我是眼花缭乱,就想在这里培训到老。是夜,我们办毕业舞会,这些妹妹果然满身飘香地赶来,我从一旁走过去,禁不住就要开开屏。机会直到好晚才出现,主持人说年轻有为的范教导员可是再世陈百强,我便搓着皮鞋,扭捏着上台了,正低头吹麦克风,忽见对面的门开了,一个脸打白霜、身穿红呢裙的女鬼飘进来。我立刻僵住,想管住脸上的炭火,却是管不住。
  我想这些人通通消失了就好,可是他们却齐齐整整地拍巴掌,用期待领袖的眼神焦渴地期待着我。我便不知如何自处,后来有人走过来,拿走麦克风,又拍拍我的肩膀,结果把我喉咙里的一句话忽然拍出。我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幸过。
  
  我闭上眼也能看见他们惊呆了,在我大踏步走向门口后,那背部也一定像磁铁,将那些惊呆的目光吸过来。然后,女鬼也跟着走出去了,大家都明白了。
  
  出门后,我先是听到皮鞋声在楼梯间蹬蹬作响,接着便听到红色高跟鞋在后头紧紧跟着,心下竟是悚然。转到二楼,我抽钥匙打开门,想关上门,却见那张惨白的脸畏缩地卡在那里,我便弃门坐到床上。
  
  
  她进来后,磨蹭很久,才鼓起勇气,授权自己坐在椅上。
  
  我说:孟媛媛,有话请讲。
  
  媛媛摇摇头。
  
  我说:那好,我说。我告诉你,分手后我天天在等你打电话。
  
  媛媛说:我打了,打不通。
  
  我说:你不会打我家啊?
  
  媛媛说:我怕。
  
  我说:我左等右等等不来,就发恶誓,说再不理你了,你求我,我也不理了。
  
  媛媛说:对不起。
  
  我说:你回去吧。
  
  媛媛坐着不肯动,好似椅子是最后的阵地。
  
  我看了眼手表,说:你睡床吧,我找别人睡。
  
  我都起身走到门口了,媛媛忽然走来,巴住我胳膊,说: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我没说话,媛媛的眼泪却流了我一手。
  
  我说: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媛媛说:我不睡。
  
  我说:让你睡,你就睡。
  
  媛媛说:你说句话吧,说了我睡。
  
  我说:说什么?
  
  媛媛说:孩子,我原谅你。
  
  我说:孩子,我原谅你。
  
  媛媛凄惶地笑了一下,说:你说了我就高兴些,就满足了。
  
  我心间隐隐碎了,便避开她去洗澡了。总算洗完出来,忽见媛媛赤身躺在床上,嘴间又添了浓烈的口红,像个小丑,可眼泪还是晃荡在眼窝。
  
  我说:你平日也不化妆,干嘛现在画这么难看?
  
  媛媛说:书上说,化妆是对人尊重。
  
  我说:你尊重别人去吧。
  
  媛媛说:我只想尊重你。
  
  我好似要说点什么,却是压住不说,只是掀上被子盖她。媛媛眼泪忽又淌出来,竟是将刚化好的妆冲跨了。媛媛说: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我没说话。
  
  媛媛便紧紧抓着被子,慢慢抖索起来,许久又说:我知道是要被你嫌弃死的,你让我在这里住一夜吧。
  
  我说:你住吧。
  
  媛媛却是又哭起来,好似眼睛是个水袋,一挤就挤出很大一摊来。我没话说了,一个人走到窗前,拉开窗户对着江景发呆。许久了,竟又觉得被抱住了,挣脱不开。媛媛说:对不起。我伤害你了。
  
  我说:你没伤害我。
  
  媛媛说:我伤害了。
  
  媛媛又说:我妈妈嫁人了,搬人家去住了,这边的房子也要卖掉。
  
  我说:爱卖卖去。
  
  刚一说完,便酸楚起来,猛想到女人一生所需,仅只一房,房子还在装修时,她就过来规划了,这里摆个书柜,那里摆个妆台,这里粉刷成黄色,那里配个孩子睡的摇椅,南柯一梦,如今是无家可归,各自孤零了。
  
  此时媛媛松下手来,伤心地去穿衣服。
  
  我便滚下泪来,好似终于是肉身撕裂了,一时想自己也有太多不是,自己何德何能,竟至让人如此讨好?
  
  我便大声吼道:你干什么?
  
  媛媛说:我走。
  
  我说:天这么黑,没车了,你走哪里去?
  
  后来的一天
  
  光阴似箭,我却是不敢和妈妈提及复合之事。忽而一日,趁着高兴,便说了,妈妈筷子掉地上了,整个人傻坐着,许久才知去抹眼泪。妈妈说:你和范老子一样心软。
  
  妈妈说:我日后命苦了。
  
  我劝了好几番,竟是劝不返,便想着去给她做顿饭。去到菜场,阳光明媚,忽见那公厕周围多了很多小摊小贩,还有老头下棋,小学生做作业,竟是热闹非凡,细一看,瓷砖墙上又多了片红纸,上书“有史以来”,心下便乐了,心想再不去,对不起这人的想象力。
  
  我拉完出来,那正在捧书苦读的男子正好抬头,我大叫:周三可。
  
  周三可起立,虔诚递来中华,又递来一张名片,又掏出ZIPPO点火。
  
  我说:不错啊,是经理了。你看什么书呢?
  
  周三可说:《MBA工商管理》。
  
  我心下奇了,说:传说你不是自杀了吗?
  
  周三可说:哎呀,老弟,说起来都因为你。你看这里,疤子好长一条。送死那天,是一日四衰。我先给记者报料,说淹了车,结果记者来了后反而骂我,你为什么不打110、120?你没见淹死人吗?我哪知人没救出来,通讯员的资格就这样生生被取消了。接着,我走路又看到好多人抽奖,说是奖票越来越少,轿车还没领走,便去银行取钱来买,买了两千多,歇手抽烟,结果别人交两块,把轿车摸走了。我这个叹,就去兑足彩,谁知卖彩的说,不用来了,不开了。我想也是,赌博这东西国家能让它久办吗?心便碎了,还说把500万均分给老婆、父母、孩子,分个鬼。后来才知道,不是不开,是意大利一个修女还是教皇死了,意甲停赛,奖开不出来了,你说气人不?走投无路了,我就想还有65400块在你手,就打电话,谁知你劈头来句,没用,身份证没用。我就忽然被泼下一盆凉水,湿漉漉的,清醒得不得了,回去后就找刀割自己,还好我懒,平日不磨刀,刀钝了,割了几分钟,便把自己割活了。
  
  我说:活下来就好。
  
  周三可说:可不是,刚从医院回来,就听说你们班师,跑去问,竟问到奖金,我便喜煞。手里全部是现金,拿起来又和砖头没区别,我就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可是不能再吃不能再喝,可是要搞百年大计了,这样就投资厕所来了。
  
  我说:生意好做吗?
  
  周三可说:不好做,你想,来买菜的都是中年妇女,一分钱都要还上半个小时,上厕所付费,超出她们理解范围了。她们都说,周疯子,你不给我钱就算好了。
  
  我说:那你还承包?
  
  周三可说:头几天,我也慌,装镜子,烧檀香,请保洁工三班打扫,搞得和宾馆一样,结果成本上去,客反而被这阵势吓住了。那时我见人就想拦下,爹爹啊,尿一泡吧,爹爹啊,很便宜的,可是人家怎么会理你?人家思维早就定性了,人家这是肥料。后来我算是开窍了,拉尿收费是抢劫,人们不干,但如果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有人来了。我想我买了那么多彩票,我就不信别人不买,这样便也摆了个红纸箱,搞抽奖。
  
  我一看,那纸箱上果然写了四个烫金大字:诚信抽奖。
  
  周三可说:此后人们的膀胱果然憋不住了,就过来摸电饭煲、自行车,摸着摸着就以为是自己的了,就爽快地交一块钱,进去拉。拉完一摸,空白,也不恼火,不就一块钱吗?
  
  周三可又说:你还没见过盛况呢,有天下午,奖票越摸越少,奖品还没出现,大家竟然排队过来拉,前边找钱慢了点,后边就吵,说是断子绝孙。拉完呢?就一边系裤带一边出来摸,有的摸过了,没摸到,想想又去拉一次。我说,不能拉就别拉了。你道人家说什么?人家说,你管得着吗?我当然管不着,可还是要本着对人民群众负责的态度,说说的。不过说也无用,后来有个人听说有个日本产的高压锅没摸走,竟然骑车骑八里,专门跑过来了。
  
  我说:怎么摸奖还有诚信摸奖啊?
  
  周三可小声说:你看看旁边的,卖十元三样的、卖外贸衣服的好几家呢。我这边生意好起来,客源多起来,他们就眼红着跟过来,我是开阔之人,我发财你也发财,我的客源带动你,你的客源也就会带动我,这叫共赢。可是他们坏,后来也搞摸奖了,这就不道德了,这就是明摆着进攻我的主业务,我就打电话给城管,城管的车还没到,他们就卷起铺盖灰溜溜跑了。我打诚信牌也就是想向顾客透露这个意思,我这里抽奖是正规的,你看,这么大一厕所,这么豪华一厕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可是他们呢?四处打游击战,你能对他抱半点信心吗?结果后来,他们的奖便摸不出去,做生意基本靠喊了。
  
  我说:你岂不是发大财了?
  
  周三可说:尚可尚可。以前一天接两百不到,往环卫所交份钱都不够,现在一天能接一千多。做人啊,关键是要活下来,活下来,财源滚滚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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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48:35 | 只看该作者
布尔津之诗-------张好好论

文/耀旭

张好好论



我想象那个地方的黎明,青光从四点多就开始了,那种永远的每一天的光就是唤醒,有的人会醒过来,在光明里,成为光之丝线,向内,向外,向更远的远处传导。
一个人的生命最终变成一缕光是多么难得而幸福,当然,除非童话,我们更多的人并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会变成什么,我们的生命就是我们的生命,不必其它,但光明笼罩,黑暗深潜,对于每一个生命而言,那注定是被赐福了的。
如果她是追随光明而来的,她是带着光之迤丽和光之洞彻的,你靠近她,你,也就会被洞彻和照射。
布尔津是遥远之地,我想象那个地方的光明是不一样的,她更洁净而热烈,她所照射的山峦安静而肃穆。但科学可能不会这样解释,科学会说,所有的光都是一样的,科学真的会这样说吗?我不知道,要么承接光明的大地不一样,要么承接光明的内心不一样,反正我自己,从来都不会觉得我每天所迎接的光明都一模一样,我也不会觉得此处的光明和彼处的光明是一样的。就像此刻,在我心中,布尔津的光明远远比我此处的光明更为纯净也更加深入地抵达我心。

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最向往的生活都在彼处,彼处的山峰,彼处的平原,彼处的月夜,彼处的清晨。遥远的彼处遥不可及,也许这很虚幻,但循着光而走,比站立原处的枯死,总会更加地给生命带来新的希望,那远处的天际的青光,慢慢地豁然开来,然后是多姿的炫丽的霞披,然后是一轮朝阳,这样的充满希望的早晨,和同样的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人间,才是所有的追光者所想要追寻的,像朝圣者一样,内心庄严而宁静,热切而执着,生命就会随之而升腾。
在所有的人中,追光者更加向前,她不萎缩,她急迫而决然,她害怕光的流逝,即使她本来知道光是恒久的永远的,她还是认定了她所希望的光明就在前面,越过山坡就是,越过黑暗就是,越过荆棘和草丛就是。

我宁愿背负着原罪,铿锵独行,也不愿
背负人间的法则,--------银货两讫这可怕的人间淡漠
我离你远远。在狗尾草的深秋天里,听一生的
脚步,轻踏漫天星光,----------这落在大地上的圣语。

---------《在狗尾草的深秋天里》

一个追光者内心的坦然、透达、高蹈不羁,就像融入在炽烈光芒的照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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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50:15 | 只看该作者
布尔津之诗-------张好好论

文/耀旭



我想象那个地方的黎明,青光从四点多就开始了,那种永远的每一天的光就是唤醒,有的人会醒过来,在光明里,成为光之丝线,向内,向外,向更远的远处传导。
一个人的生命最终变成一缕光是多么难得而幸福,当然,除非童话,我们更多的人并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会变成什么,我们的生命就是我们的生命,不必其它,但光明笼罩,黑暗深潜,对于每一个生命而言,那注定是被赐福了的。
如果她是追随光明而来的,她是带着光之迤丽和光之洞彻的,你靠近她,你,也就会被洞彻和照射。
布尔津是遥远之地,我想象那个地方的光明是不一样的,她更洁净而热烈,她所照射的山峦安静而肃穆。但科学可能不会这样解释,科学会说,所有的光都是一样的,科学真的会这样说吗?我不知道,要么承接光明的大地不一样,要么承接光明的内心不一样,反正我自己,从来都不会觉得我每天所迎接的光明都一模一样,我也不会觉得此处的光明和彼处的光明是一样的。就像此刻,在我心中,布尔津的光明远远比我此处的光明更为纯净也更加深入地抵达我心。

每一个人内心深处最向往的生活都在彼处,彼处的山峰,彼处的平原,彼处的月夜,彼处的清晨。遥远的彼处遥不可及,也许这很虚幻,但循着光而走,比站立原处的枯死,总会更加地给生命带来新的希望,那远处的天际的青光,慢慢地豁然开来,然后是多姿的炫丽的霞披,然后是一轮朝阳,这样的充满希望的早晨,和同样的充满希望充满生机的人间,才是所有的追光者所想要追寻的,像朝圣者一样,内心庄严而宁静,热切而执着,生命就会随之而升腾。
在所有的人中,追光者更加向前,她不萎缩,她急迫而决然,她害怕光的流逝,即使她本来知道光是恒久的永远的,她还是认定了她所希望的光明就在前面,越过山坡就是,越过黑暗就是,越过荆棘和草丛就是。

我宁愿背负着原罪,铿锵独行,也不愿
背负人间的法则,--------银货两讫这可怕的人间淡漠
我离你远远。在狗尾草的深秋天里,听一生的
脚步,轻踏漫天星光,----------这落在大地上的圣语。

---------《在狗尾草的深秋天里》

一个追光者内心的坦然、透达、高蹈不羁,就像融入在炽烈光芒的照射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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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主| 发表于 2016-8-7 07:51:27 | 只看该作者


她的近期作品被全部汇集在一个组诗里:《一个轻轻的孩子》:

一个轻轻的孩子

清晨五点半,九月半,深夜十点半,那个奔跑的自己
撒开脚踝,撒开头发,撒开心,打开,光束自里而外
又自外而里。整个的太阳,半个的月亮,铁打的星星
追逐脚踝的,两只狗。脚踝早已不忧伤,没有蛇追赶
噬咬的伤月光灌注,在月光里奔跑,一个轻轻的孩子
从前没有不幸,今后没有幸运,只有在,在,在当下
九月半的芦苇好看,撒开头发,风一吹,世界美如斯。

这也是一个追光的精灵。她奔跑的身姿是美的,解放的,自由的。无论是脚踝还是头发,还是心,全部都解放出来,无论是清晨五点半对着晨光,还是深夜十点半在天空中高悬的那半个月亮,她只想奔跑与追逐,身姿被打开,身体和灵魂都在轻灵地升腾,用自由的梦想,和对大地的热爱。

这个原始意象差不多就是一个寓言:一个奔跑的孩子,一个向着阳光和月亮飞奔的轻轻的孩子,她升腾的背影就是一个自由的梦幻,更高的天空的广阔,更高的天空的亮色,都是希望,光束笼罩,愈加清减,她飘荡的灵魂在渴望的霎那间融入广宇。

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大地的孩子是无比的孤单的,特别是当她凝视着遥远的天空和月亮的时候,多么遥远呀,她站在一棵树下,一条小河边,小小的心灵充满着疑问和困惑,她还没有更深地融入生活与人间,这样的时候,光明的烛照是多么重要。那一缕光不是别的, 就是希望,就是未来的道路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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