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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莫言短篇小说 白狗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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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5-21 12:29: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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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
莫言

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驯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
纯种。现在,那儿家家养的多是一些杂狗,偶有一只白色的,也总是
在身体的某一部位生出杂毛,显出混血的痕迹来。但只要这杂毛的面
积在整个狗体的面积中占的比例不大,又不是在特别显眼的部位,大
家也就习惯地以“白狗”称之,并不去循名求实,过分地挑毛病。有
一匹全身皆白、只黑了两个前爪的白狗,垂头丧气地从故乡小河上那
座颓败的石桥上走过来时,我正在桥头下的石阶上捧着清清的河水洗
脸。农历七月末,低洼的高密东北乡澳热难挨,我从县城通往乡镇的
公共汽车里钻出来,汗水已浸透衣服,脖子和脸上落满了黄黄的尘
土。洗完脖子和脸,又很想脱得一丝不挂跳进河里,但看到与石桥连
接的褐色田间路上,远远的有人在走动,也就罢了这念头,站起来,
用未婚妻赠送的系列手绢中的一条揩着脸和颈。时间已过午,太阳略
偏西,一阵阵东南风吹过来。凉爽温和的东南风让人极舒服,让高粱
梢头轻轻摇摆,飒飒作响,让一条越走越大的白狗毛儿耸起,尾巴轻
摇。它近了,我看到了它的两个黑爪子。
那条黑爪子白狗走到桥头,停住脚,回头望望土路,又抬起下巴
望望我,用那两只浑浊的狗眼。狗眼里的神色遥远荒凉,含有一种模
糊的暗示,这遥远荒凉的暗示唤起内心深处一种迷蒙的感受。
求学离开家乡后,父母亲也搬迁到外省我哥哥处居住,故乡无亲
人,我也就不再回来。一晃就是十年,距离不短也不长。暑假前,父
亲到我任教的学院来看我,说起故乡事,不由感慨系之。他希望我能
回去看看,我说工作忙,脱不开身,父亲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父亲走
了,我心里总觉不安。终于下了决心,割断丝丝缕缕,回来了。
白狗又回头望褐色的土路,又仰脸看我,狗眼依然浑浊。我看着
它那两个黑爪子,惊讶地要回忆点什么时,它却缩进鲜红的舌头,对
着我叫了两声。接着,它蹲在桥头的石桩子,跷起一条后腿,习惯性
地撒尿。完事后,竟也沿着我下桥头的路,慢慢地娜下来,站在我身
边、尾巴聋拉进腿间,伸出舌头,一下一下地溉着水。
它似乎在等人,显出一副喝水并非因为口揭的消闲样子。河水中
映出狗脸上那种摸然的表情,水中的游鱼不断从狗脸上穿过。狗和鱼
都不怕我,我确凿地嗅到狗腥气和鱼腥气,甚至产生一脚踢它进水中
抓鱼的恶劣想法。又想还是“狗道”些吧,而这时,狗卷起尾巴,抬
起脸,冷冷地瞅我一眼,一步步走上桥去。我看到它把颈上的毛耸了
耸,激动不安地向来路跑去。土路两边是大片的称子灰绿的高粱。飘
着纯白云朵的小小蓝天,罩着板块相连的原野。我走上桥头,拎起旅
行袋,想急急过桥去,这儿离我的村庄还有十二里路吧,来前没给村
里的人们打招呼,早早赶进去,也好让人家方便食宿。正想着,就看
到白狗小跑步开路,从路边的高粱地里,领出一个背着大捆高粱叶子
的人来。
我在农村滚了近二十年,自然晓得这高粱叶子是牛马的上等饲
料,也知道褪掉晒米时高粱的老叶子,不大影响高粱的产量。远远地
看着一大捆高粱叶子踌姗地移过来,心里为之沉重。我很清楚署天里
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追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
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接触。我为自己轻松
地叹了一口气。渐渐地看清了驮着高粱叶子弯曲着走过来的人。蓝褂
子,黑裤子,乌脚杆子黄胶鞋,要不是垂着的发,我是不大可能看出
她是个女人的,尽管她一出现就离我很近。她的头与地面平行着,脖
子探出很长。是为了减轻肩头的痛苦吧?她用一只手按着搭在肩头的
背棍的下头,另一只手从颈后绕过去,把着背棍的上头。阳光照着她
的颈子上和头皮上亮晶晶的汗水。高粱叶子葱绿,新鲜。她一步步娜
着,终于上了桥。桥的宽度跟她背上的草捆差不多,我退到白狗适才
停下记号的桥头石旁站定,看着它和她过桥。
我恍然觉得白狗和她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白狗紧一步慢一步
地颠着,这条线也松松紧紧地牵着。走到我面前时,它又瞥着我,用
那双遥远的狗眼。狗眼里那种模糊的暗示在一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它
那两只黑爪子一下子撕破了我心头的迷雾,让我马上想到她。她的低
垂的头从我身边滑过去,短促的喘息声和扑鼻的汗酸永留在我的感觉
里。猛地把背上沉重的高粱叶子摔掉,她把身体缓缓舒展开。那一大
捆叶子在她身后,差不多齐着她的胸乳。我看到叶子捆与她身体接触
的地方,明显地凹进去,特别着力的部位,是湿挽镜揉烂了的叶子。
我知道,她身体上揉烂了高粱叶子的那些部位,现在一定非常舒服;
站在漾着清凉水气的桥头上,让田野里的风吹拂着,她一定体会到了
轻松和满足。轻松,满足,是构成幸福的要素,对此,在逝去的岁月
里,我是有休会的。
她挺直腰板后,暂时地像失去了知觉。脸上的灰垢显出了汗水的
道道。生动的嘴巴张着,吐出一口口长长的气。鼻梁挺秀如一管葱。
脸色黝黑。牙齿洁白。
故乡出漂亮女人,历代都有选进宫廷的。现在也有几个在京城里
演电影的,这几个人我见过,也就是那么个样,比她强不了许多。如
果她不是破了相,没准儿早成了大演员。十几年前,她婷婷如一枝
花,双目皎皎如星。
“暖!”我喊了一声。
她用左眼盯着我看,眼白上布满血丝,看起来很恶。
“暖,小姑!”我注解性地又喊了一声。
我今年二十九,她小我两岁,分别十年,变化很大,要不是秋千
架上的失误给她留下的残疾,我不会敢认她。白狗也专注地打量着
我,算一算,它竟有十二岁,应该是匹老狗了。我没想到它居然还活
着,看起来还蛮健康。那年端午节,它只有篮球般大,父亲从县城里
我舅爷家把它抱来。十二年前,纯种白狗已近绝迹,连这种有小缺
陷,大致还可以称为白狗的也很难求了。舅爷是以养狗谋利的人,父
亲把它抱回来,不会不依仗着老外甥对舅舅放无赖的招数。在杂种花
狗充斥乡村的时候,父亲抱回来它,引起众人的称羡,也有出三十块
钱高价来买的,当然被婉言回绝了。即便是那时的农村,在我们高密
东北乡这种荒僻地方,还是有不少乐趣,养狗当如是解。只要不逢大
天灾,一般都能足食,所以狗类得以繁衍。
我十九岁,暖十七岁那一年,白狗四个月的时候,一队队解放
军,一辆辆军车,从北边过来,络绎不绝过石桥。我们中学在桥头旁
边扎起席棚给解放军烧茶水,学生宣传队在席栩边上敲锣打鼓,唱歌
跳舞。桥很窄,第一辆大卡车悬着半边轮子,小心翼翼开过去了。第
二辆的后轮压断了一块桥石,翻到了河里,车上载的锅碗飘盆砸碎了
不少,满河里漂着油花子。一群战士跳下河,把司机从驾驶楼里拖出
来,水淋淋地抬到岸上。几个穿白大褂的军人围上去。一个戴白手套
的人,手举着耳机子,大声地喊叫。我和暖是宣传队的骨干,忘了歌
唱鼓噪,直着眼看热闹。后来,过来几个很大的首长,跟我们学校里
的贫下中农代表郭麻子大爷握手。然后,一溜儿站在那儿,看着队伍
继续过河。郭麻子大爷让我吹笛,刘主任让暖唱歌。暖问:“唱什
么?”刘主任说:“唱《看到你们格外亲》 。 ”于是,就吹就唱。战士们
一行行踏着桥过河。汽车一辆辆涉水过河。(小河里的水呀清悠悠,
庄稼盖满了沟)车头激起雪白的浪花,车后留下黄色的浊流。(解放
军进山来,帮助咱们闹秋收)大卡车过完后,两辆小吉普车也呆头呆
脑下了河。一辆飞速过河,溅起五六米高的雪浪花;一辆一头钻进水
里,嗡嗡怪叫着被淹死了,从河水中冒出一股青烟。(拉起了家常话,
多少往事上心头)“糟糕!”一个首长说。另一个首长说:“他妈的笨
蛋!让王猴子派人把车抬上去。 ”(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很
快的就有几十个解放军在河水中推那辆撤了气的吉普车,解放军都是
穿着军装下了河,河水仅仅没漆,但他们都湿到脚口,湿后变深了颜
色的军衣紧贴在身上,显出了肥的痰的腿和誉。(你们是俺们的亲骨
肉,你们是俺们的贴心人)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把那个水淋淋的司机
抬上一辆涂着红十字的汽车。(党的恩情说不尽,见到你们总觉得格
外亲)首长们转过身来,看样子准备过桥去,我提着笛子,暖张着
口,征怔地看着首长。一个戴着黑边眼镜的首长对着我们点点头,
说:“唱得不错,吹得也不错。 ”郭麻子大爷说:“首长们辛苦了。孩
子们胡吹瞎咧咧,别见笑。 ”他摸出一包烟,拆开,很恭敬地敬过去,
首长们客气地谢绝了。一辆枯辘很多的车停在河对岸,几个战士跳上
去,扔下几盘粗大的钢丝绳和一些白色的木棒。戴黑边眼镜的首长对
身边一个年轻英俊的军官说:“蔡队长,你们宣传队送一些乐器呀之
类的给他们。 ”
队伍过了河,分散到各村去。师部住在我们村。那些日子就像过
年一样,全村人都激动。从我家厢房里扯出了几十根电话线,伸展到
四面八方去。英俊的蔡队长带着一群吹拉弹唱的文艺兵住在暖家。我
天天去玩,和蔡队长棍得很熟。蔡队长让暖唱歌给他听。他是个高大
的青年,头发蓬松着,眉毛高挑着。暖唱歌时,他低着头拼命抽烟,
我看到他的耳朵轻轻地抖动着。他说暖条件不错,很不错,可惜缺乏
名师指导。他说我也很有发展前途。他很喜欢我家那只黑爪子小白
狗,父亲知道后,马上要送给他,他没要。队伍要开拔那天,我爹和
暖的爹一块来了,央求蔡队长把我和暖带走,蔡队长说,回去跟首长
汇报一下,年底征兵时就把我们征去。临别时,蔡队长送我一本《笛
子演奏法》,送暖一本《怎样演唱革命歌曲》 。
“小姑,”我发窘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
我们村是杂姓庄子,张王李杜,四面八方凑起来的,各种辈分的
排列,有点乱七八糟,姑姑嫁给侄子,侄子拐跑婶婶的事时有发生,
只要年龄相仿,也就没人嗤笑。我称暖为小姑是从小惯成的叫法,并
无一点血缘骨肉的情分在内。十几年前,当把“暖”与“小姑”含混
着乱叫一通时,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这一别十年,都老大不
小,虽还是那样叫着,但已经无滋味了。
“小姑,难道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说完这句话,我马上遗责了
自己的迟钝。她的脸上,早已是凄凉的景色了。汗水依然浸泅着,将
一络干枯的头发粘到腮边。黝黑的脸上透出灰白来。左眼里有明亮的
水光闪烁。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栽着一排乱
纷纷的黑睫毛。我的心拳拳着,实在不忍看那凹陷,便故意把目光散
了,瞄着委婉的眉毛和在半天阳光下因汗湿而闪亮的头发。她左腮上
的肌肉联动着眼眶的睫毛和眶上的眉毛,微微地抽搐着,造成了一种
凄凉古怪的表情。别人看见她不会动心,我看见她无法不动心… …
十几年前那个晚上,我跑到你家对你说:“小姑,打秋千的人都
散了,走,我们去打个痛快。 ”你说:“我打吨呢。 ”我说:“别拿一把
啦!寒食节过了八天啦,队里明天就要拆秋千架用木头。今早晨把势
对队长嘟峨,嫌把大车绳当秋千绳用,都快磨断了。 ”你打了一个呵
欠,说:“那就去吧。 ”白狗长成一个半大狗了,细筋细骨,比小时候
难看。它跟在我们身后,月亮照着它的毛,它的毛闪烁银光,秋千架
竖在场院边上,两根立木,一根横木,两个铁吊环,两根粗绳,一个
木踏板。秋千架,默立在月光下,阴森森,像个鬼门关。架后不远是
场院沟,沟里生着绵亘不断的刺槐树丛,尖尖又坚硬的刺针上,挑着
青灰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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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1 12:29:5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坐着,你荡我。 ”你说。
“我把你荡到天上去。 ”
“带上白狗。 ”
“你别想花花点子了。 ”
你把白狗叫过来,你说:“白狗,让你也态悠态悠。 ”
你一只手扶住绳子,一只手揽住白狗,它委屈地喷叹着。我站在
踏板上,用双腿夹住你和狗,一下一下用力,秋千渐渐有了惯性。我
们渐渐升高,月光动荡如水,耳边习习生风,我有点头晕。你格格地
笑着,白狗呜呜地叫着,终于悠平了横梁。我眼前交替出现田野和河
流,房屋和坟丘,凉风拂面去,凉风拂面来。我低头看着你的眼睛,
问:' , , J 、姑,好不好?"
你说:“好,上了天啦。 ”
绳子断了。我落在秋千架下,你和白狗飞到刺槐丛中去,一根槐
针扎进了你的右眼。白狗从树丛中钻出来,在秋千架下醉酒般地转着
圈,秋千把它晃晕了… …
“这些年… …过得还不错吧?”我吸哺着。
我看到她耸起的双肩塌了下来,脸上紧张的肌肉也一下子松弛
了。也许是因为生理补偿或是因为努力劳作而变得极大的右眼里,突
然射出了冷冰冰的光线,刺得我浑身不自在。
“怎么会错呢?有饭吃,有衣穿,有男人,有孩子,除了缺一只
眼,什么都不缺,这不就是‘不错’吗?”她很泼地说着。
我一时语塞了,想了半天,竟说:“我留在母校任教了,据说.
就要提我为讲师户,• …我很想家,不但想家乡的人,还想家乡的小
河,石桥,田野里的红高粱,清新的空气,婉转的鸟啼… …趁着放暑
假,我就回来啦。 ”
“有什么好想的,这破地方。想这破桥?高粱地里像他妈又的蒸
笼一样,快把人蒸熟了。 ”她说着,沿着漫坡走下桥,站着把那件泛
着白碱花的男式蓝制服褂子脱下来,扔在身边石头上,弯下腰去洗脸
洗脖子{〕她上身只穿一件肥大的圆领汗衫,衫上已烂出密麻麻的小
洞。 ‘言曾是白色的,现在是灰色的。汗衫扎进裤腰里,一根打着卷的
白绷带束着她的裤子,她再也不看我,撩着水洗脸洗脖子洗胳膊。最
后,她旁若无人地把汗衫下摆从裤腰里拽出来,撩起来,掬水洗胸
膛。汗衫很快就湿,紧贴在肥大下垂的乳房上。看着那两个物件,我
很淡地想,这个那个的,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正像乡下孩子们唱的:
没结婚是金奶子,结了婚是银奶子,生了孩子是狗奶子。我于是问:
“几个孩子了?"
“三个。 ”她拢拢头发,扯着汗衫抖了抖,又重新塞进裤腰里去。
“不是说只准生一胎吗?"
“我也没生二胎。 ”见我不解,她又冷冷地解释,“一胎生了三个,
吐噜吐噜,像下狗一样。 ”
我缺乏诚实地笑着。她拎起蓝上衣,在膝盖上抽打几下,穿到身
_ L去,从下往上扣着纽扣。趴在草捆旁边的白狗也站起来,抖擞着
毛,伸着徽腰。
我说:“你可真能干。 ”
“不能干有什么法子?该遭多少罪都是一定的,想躲也躲不开。 ”
“男孩女孩都有吧?"
“全是公的。 ”
“你可真是好福气,多子多福。 ”
“豆腐!"
“这还是那条狗吗?"
“活不了几天啦。 ”
“一晃就是十几年。 ”
“再一晃就该死啦。 ”
“可不,”我渐渐有些烦恼起来,对坐在草捆旁的白狗说,“这条
老狗,还挺能活!"
“噢,兴你们活就不兴我们活?吃米的要活,吃糠的也要活;高
级的要活,低级的也要活。 ”
“你怎么成了这样?”我说,“谁是高级?谁是低级?"
“你不就挺高级的吗?大学讲师!"
我面红耳热,呐呐无言,一时觉得难以忍受这窝囊气,搜寻着刻
薄词儿想反讥,又一想,罢了。我提起旅行袋,干瘪地笑着,说:
“我可能住到我八叔家,你有空就来耍吧。 ”
“我嫁到了王家丘子,你知道吗?"
“你不说我不知道。 ”
“知道不知道的,没有大景色了。 ”她平平地说:“要是不嫌你小
姑人模狗样的,就抽空来耍吧,进村打听‘个眼暖’家,没有不知道
的。 ”
“小姑,真想不到成了这样… … ”
“这就是命,人的命,天管定,胡思乱想不中用。 ”她款款地从桥
下上来,站在草捆前说,“行行好吧,帮我把草掀到肩上。 ”
我心里立刻热得不行,勇敢地说:“我帮你背回去吧!"
“不敢用!”说着,她在草捆前跪下,把背棍放在肩头,说:“起
吧。 ”
我转到她背后,抓住捆绳,用力上提,借着这股劲儿,她站了起
来。
她的身体又弯曲起来,为了背得舒适一点,她用力地颠了几下背
上的草捆,高粱叶子沙沙啦啦的响着。从很低的地方传上来她瓮声瓮
气的话:
“来耍吧。 ”
白狗对我吠叫几声,跑到前边去了。我久久地立在桥头上,看着
这一大捆高粱叶子在缓慢地往北移动,一直到白狗变成了白点,人和
草捆变成了比白点大的黑点,我才转身往南走。
从桥头到王家丘子七里路。
从桥头到我们村子十二里路。
从我们村到王家丘子十九里路,八叔让我骑车去。我说算了吧,
十几里路走着去就行。八叔说:现在富了,自行车家家有,不是前几
年啦,全村只有一辆半辆车子,要借也不容易,稀罕物儿谁愿借呢。
我说我知道富了,看到了自行车满街筒子乱蹿,但我不想骑车,当了
几年知识分子,当出几套痔疮,还是走路好。八叔说:念书可见也不
是件太好的事,七病八灾不说,人还疯疯旅癫的。你说你去她家干么
子,瞎的瞎,哑的哑,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你。鱼找鱼,虾找虾,不要
低了自己的身分啊!我说八叔我不和您争执,我扔了二十数三十的人
啦,心里有数。八叔悻悻地忙自己的事去了,不来管我。
我很希望能在桥头上再碰到她和白狗,如果再有那么一大捆高粱
叶子,我豁出命去也要帮她背回家;白狗和她,都会成为可能的向
导,把我引导到她家里去。城里都到了人人关注时装、个个追赶时稚
的时代了,故乡的人,却对我的牛仔裤投过鄙夷的目光,弄得我很狼
狈。于是解释:处理货,三块六毛钱一条―其实我花了二十五块
钱,既然便宜,村里的人们也就原谅了我。王家丘子的村民们是不知
道我的裤子便宜的,碰不到她和狗,只好进村再问路,难免招人注
意。如此想着,就更加希望碰到她,或者白狗。但毕竟落了空。一过
石桥,看到太阳很红地从高粱棵里冒出来,河里躺着一根粗大的红光
柱,鲜艳地染遍了河水。太阳红得有些古怪,周围似乎还环绕着一些
黑气,大概是要落雨了吧。
我撑着折叠伞,在一阵倾斜的疏雨中进了村。一个仄楞着肩膀的
老女人正在横穿街道,风翻动着长大的衣襟,风使她摇摇摆摆。我收
起伞,提着,迎上去问路。 “大娘,暖家在哪儿住?”她斜斜地站定,
困惑地转动着昏暗的眼。风通过花白的头发,翻动的衣襟,柔软的树
木,表现出自己来;雨点大如铜钱,疏可跑马,间或有一滴打到她的
脸上。 “暖家在哪住?”我又问。 “哪个暖家?”她问,我只好说“个眼
暖家。 ”老女人阴沉地瞥我一眼,抬起胳膊,指着街道旁边一排蓝瓦
房。
站在雨道上我大声喊:“暖姑在家吗?"
最先应了我的喊叫的,是那条黑爪子老白狗。它不像那些围着你
一-?
腾跃咆哮,仗着人势在窝里横咬不死你,也要吓死你的恶狗,它安安
稳稳地趴在搪下铺了干草的狗窝里,眯缝着狗眼,象征性地叫着,充
分显示出良种白狗温良宽厚的品质来。
我又喊,暖在屋里很脆声地答应了一声,出来迎接我的却是一个
满腮黄胡子两只黄眼珠的弱悍男子。他用土黄色的眼珠子恶狠狠地打
量着我,在我那条牛仔裤上停住目光,嘴巴歪歪地徽起,脸上显出疯
狂的表情。他向前跨一步―我慌忙退一步―,翅起右手的小拇指
头,在我眼前急速地晃动着,口里发出一大申断断续续的音节。我虽
然从八叔的口里,知道了暖姑的丈夫是个哑巴,但见了真人狂状,心
里仍然立刻沉甸甸的。独眼嫁娅巴,弯刀对着班切菜,按说也并不委
屈着哪一个,可我心里仍然立刻就沉甸甸的。
暖姑,那时我们想得美。蔡队长走了,把很大的希望留给我们。
他走那天,你直视着他,流出的泪水都是给他的。蔡队长脸色灰白,
从衣袋里摸出一把牛角小梳子递给你。我也哭了,我说:“蔡队长,
我们等你来招我们。 ”蔡队长说:“等着吧。 ”等到高粱通红的深秋,
听说县城里有招兵的解放军,咱俩兴奋得觉都睡不德了。学校里有老
师进县城办事,我们托他去人武部打听一下,看看蔡队长来没来。老
师去了。老师回来了。老师对我们说:今年来招兵的解放军一律黄褂
蓝裤,空军地勤兵,不是蔡队长那部分。我失望了,你充满信心地对
我说:“蔡队长不会编我们!”我说:“人家早就把这码事忘了。 ”你爹
也说:“给你们个棒褪,你们就当了针。他是把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
哩,好人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混混毕了业,回家来拉弯弯铁,别净
想俏事儿。 ”你说:“他可没把我当小孩子。他决不把我当小孩子。 ”
说着,你的脸上浮起浓艳的红色。你爹说:“能得你。 ”我惊诧地看着
你变色的脸,看着你脸上那种隐隐约约的特异表情,语无伦次地说:
“也许,他今年不来后年来,后年不来大后年来。 ”蔡队长可真是个仪
表堂堂的男子啊!他四肢修长,面部线条冷峭,胡植子总刮得裔白。
后来,你坦率地对我说,他在临走前一个晚上,抱着你的头,轻轻地
亲了一下。你说他亲完后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 …为此我心
中有过无名的恼怒。你说:“当了兵,我就嫁给他。 ”我说:“别做美
梦了!倒贴上二百斤猪肉,蔡队长也不会要你。 ” “他不要我,我再嫁
经游。 ” “我不要!”我大声叫着。你白我一眼,说:“烧得你不轻!"
现在回想起来,你那时就很有点样子了,你那花蕾般的胸脯,经常让
我心跳。
哑巴显然瞧不起我,他用翘起的小拇指表示着对我的轻蔑和憎
恶。我堆起满脸笑,想争取他的友谊,他却把双手的指头交叉在一
起,弄出很怪的形状,举到我的面前。我从少年时代的恶作剧中积累
起来的知识里,找到了这种手势的低级下流的答案,心里顿时产生了
手捧感蛤蟆的感觉。我甚至都想抽身逃走了。却见三个同样相貌、同
样装束的光头小男孩从屋里滚出来,站在门口,用同样的土黄色小眼
珠瞅着我,头一律往右倾,像三只羽毛未丰、性情暴躁的小公鸡。孩
子的脸显得很老相,额上都有抬头纹,下脾骨阔大结实,全都徽微地
颇抖着。我急忙掏出糖来,对他们说:“请吃糖。 ”哑巴立即对他们挥
挥手,嘴里蹦出几个简单的音节。男孩们眼巴巴地瞅着我手中花花绿
绿的糖块,不敢动一动。我想走过去,哑巴挡在我面前,蛮横地挥舞
着胳膊,口里发着令人发休的怪叫。
暖把双手交盛在腹部,步履略有些踉跄地走出屋来。我很快明白
了她迟迟不出屋的原因,干净的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褶儿很挺的灰的
确良裤子,显然都是刚换的。士林蓝布和用士林蓝布缝成的李铁梅式
褂子不见了,乍一见心中便有一种怀旧的情绪快侠而生。穿这种褂子
的胸部丰硕的少妇别有风韵。暖是脖子挺拔的女人,脸型也很清雅。
她右眼眶里装进了假眼,面部恢复了平衡。我的心为她良苦的心感到
优伤,我用低调观察着人生,心弦纤细如丝,明察秋毫,并自然地倾
栗。不能细看那眼睛,它没有生命,它浑浊地闪着磁光。她发现了我
在注视她,便低了头,绕过哑巴走到我面前,摘下我肩上的挎包,
说:“进屋去吧。 ”
哑巴猛地把她拽开,怒气冲冲的样子,眼睛里像要出电。他指指
我的裤子,又翘起小拇指,晃动着,嘴里嗽傲叫着,五官都在动作,
忽而挤成一撮,忽而大开大裂,脸上表情生动可怖。最后,他把一口
唾沫碎在地上,用骨节很大的脚踩了踩。哑巴对我的僧恶看来是与牛
仔裤有直接关系的,我后悔穿这条裤子回故乡,我决心回村就找八叔
一条肥腰裤子换上。
“小姑,你看,大哥不认识我。 ”我尴尬地说。
她推了哑巴一把,指指我,翘翘大拇指,又指指我们村庄的方
向,指指我的手,指指我口袋里的钢笔和我胸前的校徽,比划出写字
的动作,又比划出一本方方正正的书,又伸出大拇指,指指天空。她
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哑巴稍一愣,马上消失了全身的锋芒,目光握
顺得像个大孩子。他犬吠般地笑着,张着大嘴,落出一口黄色的板
牙。他用手掌拍拍我的心窝,然后跺脚,吼叫,脸笼得通红。我完
全理解了他的意思,感动得不行。我为自己旅得了吸兄弟的信任感到
浑身的轻松。那三个男孩子躲躲闪闪地凑上来,目不转睛地看粉我手
中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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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5-21 12:3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说:“来呀!"
男孩们抬起眼看看他们的父亲。哑巴嗯嗯一笑,孩子们就饭捷地
蹿上来,把我手中的糖抢走了。为争夺掉在地上的一块精,三顺光脑
袋挤在一起攒动着。哑巴看着他们笑。咬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
说:
“你什么都看到了,笑话死俺吧。 ”
叼、姑… …我怎么敢… …他们都很可爱… … ”
哑巴敏感地着着我,笑笑,转过身去,用大脚板几下子就把厮缠
在一起的三个男孩踢开。男孩们琳琳地瑞着气,触抽地对视着。我摸
出所有的精,均匀地分成三份,递给他们,哑巴嗽嗽地叫着,对着男
孩打手势。男孩都把手藏到背后去,一步步往后退。吸巴更晌地嗽了
一阵,男孩便抽摘着脸,每人拿出一块糖,放在父亲关节粗大的手
里,然后呼号一声,消逝得无影无踪。吸巴把三块箱托着,笨拙地着
了一会,就转眼对着我。嘴里啊啊手比划。我不.,求提地粉粉吸。
暖说:“他说他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从北京带来的离级格,他要吃
块尝尝。 ”我做了一个往嘴里扔食物的姿势。他笑了,仔细地刹开精
纸,把糖扔进口里去,嗯着,歪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他又一次伸
出大拇指,我这次完全明白他是在夸奖精的高级了。很快地他又吃了
第二块搪。我对暖说,下次回来,一定带些真正的高级精给大哥吃。
暖说:“你还能再来吗?”我说一定来。
哑巴吃完第二块糖,略一想,把手中那块糖递到暇的面前。吸闭
眼,“嗽― ”哑巴吼了一声。我心里抖着,见他又把手往暖眼前伸,
暖闭眼,摇了摇头。 “傲―傲― ”哑巴愤怒地吼叫着,左手揪住
暖的头发,往后扯着,使她的脸仰起来,右手把那块搪送到自己嘴
边,用牙齿撕掉糖纸,两个手指捏着那块沾着他粘粘口涎的糖,硬塞
进她的嘴里去。她的嘴不算小,但被他那两根小黄瓜一样的手指比得
很小。他乌黑的粗手指使她的双唇显得玲珑娇嫩。在他的大手下,那
张脸变得单薄脆弱。
她含着那块糖,不吐也不嚼,脸上表情平淡如死水。哑巴为了自
己的胜利,对着我得意地笑。
她含棍地说:“进屋吧,我们多傻,就这么在风里站着。 ”我目光
巡胶着院子,她说:“你看什么?那是头大草驴,又踢又咬,生人不
敢近身,在他手里老老实实的。春上他又去买那头牛,才下了犊一个
月。 ”
她家院子里有个大散栩,敞栩里养着驴和牛。牛极痰,腿下有一
头肥滚滚的牛犊在吃奶,它蹬着后腿、摇着尾巴,不时用头撞击母牛
的乳房,母牛痛苦地弓起背,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
哑巴是海盆,份瓶浓烈的“诸城白于”,他喝了十分之九,我喝
了十分之一。他面不改色,我头攀乎乎。他又开了一瓶酒,为我斟满
杯,双手举杯过头敬我。我生怕伤了这个朋友的心。便抱着电灯泡捣
蒜的决心,接过酒来干了。怕他再敬,便装出不能支持的样子,歪在
被子上。他兴奋得脸通红,对着睡比划,睦和他对着比划一阵,轻声
刘我说:“你别和他比,你十个也醉不过他一个。你千万不要喝醉。 ”
她用力盯了掩一眼,我翘着大拇指,指指他,翘起小拇指,指指自
己。于是擞去酒,端上饺子来。我说:“小姑,一起吃吧。 ”睦征得哑
巴同意,三个男孩便爬上炕,挤在一簇,狼吞虎咽。暖站在炕下,端
饭倒水伺候我们,让她吃,她说肚子难受,不想吃。
饭后,风停云散,狠毒韵日头灼灼地在正南挂着。暖从柜子里拿
出一块黄布,指指三个孩子,对哑巴比划着东北方向。哑巴点点头。
暖对我说:“你歇一会儿吧,我到乡镇去给孩子们裁几件衣服。不要
等我,过了晌你就走。 ”她狠狠地看我一眼,挟起包袱,一溜风走出
院子,白狗伸着舌头跟在她身后。
哑巴与我对面坐着,只要一碰上我的目光,他就咧开嘴笑。三个
小男孩子闹了一阵,侧歪在炕上睡了,他们几乎是同时人睡。太阳一
出来,立刻便感到热,蝉在外面树上枯噪着。哑巴脱掉褂子,裸出上
身发达的肌肉,闻着他身上挥发出来的野兽般的气息,我害怕,我无
聊。哑巴紧密地眨巴着眼,双手搓着脚膛,搓下一条条鼠屎般的灰
泥。他还不时地伸出晰拐般灵活的舌头舔着厚厚的嘴唇。我感到恶
心,燥热,心里想起桥下粼粼的绿水。阳光透过窗户,晒着我穿牛仔
裤的腿。我抬腕看表。 “噢噢噢!”哑巴喊着,跳下炕,从抽屉里摸出
一块电子手表给我看。我看着他脸上析望的神情,便不诚实地用小拇
指点点我腕上的表,用大拇指点点他的电子表。他果然非常地高兴起
来,把电子手表套在右手碗子上,我指指他的左手腕了,他迷惘地摇
摇头。我笑了一下。
“好热的天‘今年庄稼长得挺好。秋天收晚田。你养那头驴很有
气度。三中全会后,农民生活大大提高了。大哥言起来了,该去买合
电视机。 ‘诸城白干’到底是老牌子,劲冲。 ”
“噢噢,噢噢。 ”他脸上充满幸福感,用并拢的手摸摸头皮,比比
脖子。我惊侮地想,他要砍掉谁脑袋吗?他见我不解,很着急,手哆
嗦着,“噢噢噢,懊懊噢!”他用手指着自己的右眼,摸头皮,手顺着
头皮往下滑,到脖颐处,停住。我明白了。他要说映什么事给我知
道。我点点头。他摸摸自己两个黑乎乎的头,指指孩子,又摸摸肚
子。我似懂非懂,摇摇头。他焦急地脚起来,调动起几乎全部的形体
向我传达信息,我用力地点着头,我想应该学学咬语。最后,我满脸
挂汗向他告辞,这没有什么难理解的,他脸上显出孩子般的真情来,
拍拍我的心,又拍拍自己的心。我干脆大声说:.大哥,我们是好兄
弟!”他三巴掌打起三个男孩来,让他们带着哆目栩给我送行,在门
口,我从挎包里摸出那把自动折叠伞送他,并教他使用方法。他如获
至宝,举着伞,弹开,收拢,收拢,弹开,翻来班去地弄。三个男孩
仰脸看着忽开忽合的伞,脾骨又索索地抖起来。我截了他一下,指指
南去的路。 “噢噢。 ”他叫着,摆摆手,飞步跑回家去。他拿出一把
柞多长的刀子,拔开牛角刀鞘,举到我的面前。刀刃上寒光闪闪,
看得出来是件利物。他掂起脚,拽下门口杨树上一根拇指粗细的树枝
来,用刀去削,树枝一节节落在地上。
他把刀子塞到我的挎包里。
走着路,我想,他虽然哑,但仍不失为一条有性格的男子汉,吸
姑嫁给他,想必也不会有太多的苦头吃,不能说话,日久天长习惯之
后,凭借手势和眼神,也可以拆除生理缺陷造成的交流障碍。我种种
软弱的想法,也许是犯着祀人优天倾的毛病了。走到桥头间,已不去
想她的事,只想跳进河里洗个澡。路上清静无人。上午下那点雨,早
就燕发掉了,地上是一层灰黄的尘土。路两边容奉着油亮的高粱叶
子,蝗虫在盖草闻飞,闪烁着粉红的内翅,翅膀剪动空气,发出“喀
达喀达”的响声。桥下水声彼刺,白狗礴在桥头。
白狗见到我便鸣叫起来。峨着一嘴雪白的狗牙。我预感到事情的
徽妙。白狗站起来,向高粱地里走,一边走,一边频频回头鸣叫,好
像是召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侦探小说里的一些情节,横着心跟狗
走,并把手伸进挎包里,紧紧地握着哑巴送我的利刃。分开茂密的高
粱钻进去,看到她坐在那儿,小包袱放在身边。她压侧了一边高粱,
辟出了一块空间,四周的高粱壁立着,如同屏风。看我进来,她从包
袱里抽出黄布,展开在压倒的高粱上。一大片斑驳的暗形在她脸上晃
动着。白狗趴到一边去,把头伏在平伸的前扑上,“哈达哈达”地嘴
气。
我择身发紧发冷,牙齿打战,下衬任硬,嘴巴笨拙:“你… …不
是去乡镇了吗?怎么路到这里来… … ”
“我信了命。 ”一道明亮的眼泪在她的胭上泊泊地流着,她说,
“我对白狗说,‘狗呀,狗,你要是借我的心,就去桥头上给我领来
他,他要是能来就是我们缘未断’,它把你给我领来啦。 ”
“你快回家去吧。 ”我从挎包里摸出刀,说:“他把刀都给了我。 ”
“你一走就是十年,寻思着这辈子见不着你了。你还没结婚?还
没结婚。 … …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
揍死… …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
我来。闷得我整天和白狗说话,狗呀,自从我瞎了眼,你就跟着我,
你比我老得还要快。嫁给他第二年上,怀了孕,肚子像吹气球一样胀
起来,临分娩时,路都走不动了,站着望不到自己的脚尖。一胎生了
三个儿子,四斤多重一个,瘦得像一堆猫。要哭一齐哭,要吃一齐
吃,只有两个奶子,轮着班吃,吃不到的哭。那二年,我差点瘫了。
孩子落了草,就一直悬着心,老天,别让他们像他爹,让他们一个个
开口说话… …他们七八个月时,我心就凉了。那情景不对呀,一个个
又呆又聋,哭起来像拼饼柱子不会拐弯。我祷告着,天啊,天!别让
俺一窝都哑了呀,哪怕有一个响巴,和我作伴说说话… …到底还是全
哑巴了… …,,
我深深地垂下头,吸嗡着:“姑… …小姑… …都怨我,那年,要
不是我拉你去打秋千… … ”
“没有你的事,想来想去还是怨我自己。那年,我对你说,蔡队
长亲过我的头… …要是我胆儿大,硬去队伍上找他,他就会收留我,
他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后来就在秋千架上出了事。你上学后给我写
信,我故意不回信。我想,我已经破了相,配不上你了,只叫一人
寒,不叫二人单,想想我真傻。我说实话,要是我当时提出要嫁给
你,你会要我吗?"
我看着他狂放的脸,感动地说:“一定会要的,一定会。 ”
“好你… …你也该明白… …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
上… …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 …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
是害死了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
一九八五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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