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人心

青子

老家老人心/武小青

（一）公公

中午老公在单位吃饭的时候，一个老家也在龙坪的同事无意问起公公的病情。老公莫名其妙，细问，同事说昨天他母亲来看孙子提起的，说公公哮喘病发着送医院，已经5天了。婆婆可能不想让我们担心就没通知我们。老公赶紧打电话婆婆，电话不通，于是通知我跟他一起赶回龙坪老家。我们直接去了镇医院，问询过护士后，我们推开了公公病房的门，老人家正躺在床上，鼻子内插着氧，手上打着点滴，张着嘴，半开着眼，看着床边的点滴瓶和氧气瓶。

我们站到他跟前，他没有反应，我叫了声爷（公公），他才转过眼珠注意到我们。含糊不清地问我儿子怎么没带来，我告诉他儿子被我们照顾得很好，这时候正在学校上课，让他放心。公公沉默了一会，从被子里伸出另一只手，抖索着指向边上的床头柜，断续地说，泡水，喝。那上面放着一袋白糖，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有晕车的毛病，以前坐车回家，都会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婆婆总是在我跨进门的那一刻，及时递上一杯泡着白糖的开水，我便在暖和中很快地化解了不舒服的症状。每次公公都在旁边跟老公话家常，我以为老人并没关心我的状态，没想到他其实都注意到了。

我告诉他，今天天气好骑摩托回的，不难受。公公嘟哝了一句，我没听清楚，凑到他嘴边倾听，他说莫瞎吃药。我笑着说知道没吃晕车药。


老公问老娘哪里去了？公公说她回家下面条去了。看了看手机，快两点了。我说怎么这么晚还没吃啊？公公说我吃了。我问你吃的什么啊。他说面条。我说面条不是还没下来吗？他说你老娘刚刚端来喂我吃了。我愣了一下，又问，老娘人呢？公公说，她回家下面条去了。我说，那你到底是吃了还是冒吃啊？

老公拉过我不让再问，说公公又开始犯糊涂了，再问下去他就搞不清楚我们是谁了。我的心隐隐恻动，呆呆地看着公公，他的双眼又半闭着，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很专注地盯着那两只动态瓶子。

过了几分钟，婆婆还没来，我们看了一下输液瓶，还有很多，一时半会儿滴不完。老公问公公要不要方便，公公说不要。老公说，那我们回去了哈。公公听了突然很清晰地说，就要走啊？等你姨（婆婆）来了再走啊！老公赶紧说，我们不是回武穴，是回家一趟，老娘可能在家忙事，我们去看看。公公这才放心地噢了一声。


（二）大姨娘

医院离我们家不到两百米路，很近，这也是每次公公发病婆婆不愿意送他去武穴医院的理由。用婆婆的话说，她现在身子骨还健，能不给儿女添麻烦就尽量不添，每个人都有小家庭生活得也不易。

    在医院与我们家之间有个福利院，就是养老院。老公的大姨娘住在这里。大姨娘是我婆婆的大姐，4个儿女都拖家带口在外地发展。老人身板一直健硕，快80岁了，还能够长江边上开荒辟地种菜园，自给自足，不舍得乱用儿女一分钱。前年，有次下河坝，摔了一跤，从此身体渐弱。一次生病，她不吃不喝做好准备去陪伴死去多年的老伴，可饿了三天后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喝了几口水，又活了过来，心里懊恼不已，恨自己喝那几口救命的水干啥。于是又想学人吃安眠药，听说那东西吃了不难受，睡一觉人就没了。跑去药店买，人家不肯卖，她就苦苦哀求撒谎说晚上睡不着觉。老人虽老却精，用这法跑了几个药店，终于收集了十几片。就在她哆哆嗦嗦药片掉一地的时候，女儿风尘仆仆赶回家了，看到老人正跪地上捡药片往嘴里塞，痛哭流涕，一把搂住老母亲。打电话招回其他姊妹，商量着怎么安置老人。带着高龄的母亲去外地是不可能的，便决定每家轮流每月出1500元钱送到龙坪福利院。大姨娘说什么也不肯去，说那里都是一些无儿无女的可怜人，她一个儿孙满堂的有福人去那地方，丢人！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家。儿女们最后没办法，只好架着她强行送去福利院。




大姨娘的房门大开着，老远就听到诅骂声。我们赶紧走过去，一阵恶臭扑面而来。只见大姨娘半裸着下体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口里喋喋不休：害人精，骗钱讨不到好。手中的拐杖时不时地敲打着地面，发出沉闷的声音。一个五十多岁的女护工在帮她穿裤子，黑着脸跟她对骂：你才是害人精麻烦死了！我拉老公站住，跑进去帮忙提拉裤子，对那女人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她？照顾他们不是你应该的责任吗？这时门外有人打招呼，是陈娘，过去跟婆婆是街道一个厂的同事，现在是这里的管理。她无奈地告诉我们，福利院老人多护工少，一个人照顾好几个，当然有避免不了的心烦，特别是像大姨娘这样的瘌痢头，来院一年多了，越来越糊，床头有马桶，她不拉，偏拉身上，我婆婆几个钟头前来这帮她换了一身，现在是第三次了。大姨娘还骂照顾她的护工，说人家把她弄来是为了骗她儿女的钱，弄得没人愿意照顾她，护工是个又脏又累又呕气的活儿，她们也是为儿孙着想想趁身体还能动找些钱让下人少点负担。

我听了陈娘的话，歉意地看了看那个护工，她已经将大姨娘整理好衣裤扶她坐下，拿起地上的脏衣服笑了笑低头离开。我们把带来的水果糕点放在桌上，大姨娘已不认识我们，双目呆滞，喃喃自语着。陈娘让我们把食品带回去，说福利院每日三餐都有安排，不能让老人瞎吃，会拉肚子。我笑着把东西塞到陈娘手中，让她拿回去给孩子吃。她推辞了一会，最后说让刚刚那护工带回去，请她多点耐心多点关照。


（三） 婆婆的秘方

我们回到家，家门微开着，门口有一个大锣罐，腾腾地冒着热气，下面的炉火烧得很旺。老公笔直进屋，我知道他每次回家楼上楼下到处瞧瞧敲敲的习惯，我没有跟进，站在门口伸手准备去揭那盖，想看看里面煮的什么。住在街对面的玉凤娘叫了一声，不要揭！端着一杯酒走了过来。她往炉内添了一根树枝，告诉我这里面是婆婆在河里挖的老树根，要连泥带根不断气地煎熬，已经连熬了几天，公公喝了药汁哮喘才会这么快缓解。

婆婆的土方我是见识过，并深受其益。我做姑娘时，就有胃痛的毛病。刚嫁他们家的时候，有次胃痛发作，大汗淋漓几乎昏厥，婆婆听到声音拿来一包黑乎乎的粉末，泡了半杯水让我赶紧喝下去。痛得在地上打滚的我，也不管是什么东西一口气就灌了下去，十几分钟后竟真的不痛了。婆婆告诉我是河边的千年老树烧的沫。过去就有人被治好过，她听说我有这个病，就提前烧好枝碾成沫备用。后来我又喝了几次，胃病竟自行消失，十几年了没有再痛过。现在我们各家还储存着一些这样的树枝，婆婆说留着对后代总是有好处的。


（四） 玉凤娘

我说多亏了玉凤娘帮忙添柴看火。她仰头呡了一口酒憨厚一笑，说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我记得她过去滴酒不沾的，问她现在怎么喝起酒来。她说：人老变鬼，莫名其妙浑身关节疼，徽常常寄些镇痛药回，都是外国字，一定好贵，时不时的喝杯酒可以减轻疼痛，尽量不吃那些费钱的药了。

徽是玉凤娘的女儿，与我们夫妻都是在这条街上一起长大的，跟我同岁。19岁那年去深圳打工，不明不白跟人生了一个儿子。当时轰动整个龙坪镇，玉凤娘和黄瘦爷徽的爸爸，感觉抬不起头，一面硬着嘴下令不准徽踏进家门半步，可一面又心疼地，将泪眼汪汪带着私生子站在门口的女儿拉进门。徽在家住了段日子留下儿子独自回深圳。玉凤娘公婆俩顶着嘲讽和同情拉扯外甥长大，孩子十岁那年，徽突然回家接他们全家去深圳，说在那边开了公司当了老板，接他们去享福。两老不肯去，说享不了那个清福。徽只好带着儿子和刚刚高中毕业的弟弟小胖走了。



玉凤娘捶着肩，眼泪也出来了，她说这两年徽他们又没回家了，前几天打电话说回家过年，不知道会不会有变，公司事情实在太多离不开，不过现在她儿子也大了，还有小胖帮她，身边总算有了真心人。说只要他们过得好她就心安了。我帮她捏捏肩问黄瘦爷哪去了，玉凤娘笑着手一指，说：叻，在跟那些老鬼咵方呢！我抬眼看去，长长的一条街寂静无声，路两旁零零落落坐了一些老人在晒太阳。他们的子女都像我们一样，在武穴或者在外地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庭，老人都不愿意离开与祖辈同呼吸的老屋，更不想连累儿女影响他们的生活，宁愿当个空巢老人，与那些知根知底的老伙伴唠嗑，自由自在自得其乐。

想起二十年前这条街的情形，不觉有些感慨。那时候我们家对面，坝外是码头，坝下是候船室，旁边的大菜场小贩的吆喝声不断，南来北往的客人，还有周边乡村上街来玩的乡民，都在这转悠歇脚，一条街横穿着整个龙坪镇的繁华热闹。如今码头取消了，菜场早已拆除，自从后街修了一条新路，这里连车都不再经过，过路的也寥寥无几，坝内坝外一派死静，只看到那些弯腰苟背的身躯寂寥孤独地晃荡着。


（五） 婆婆

远处，阳光下，出现婆婆歪斜的身影，肩上鼓鼓的大蛇皮袋，挤压着她满是沟壑的脸。从屋里出来的老公飞奔了过去，接过那笨重的袋子，扛回家打开一看，整整一袋糯米粑枕头（类似年糕）。婆婆说我们都爱吃这个，她就让人帮我们每家打了几个，估摸着今天应该打好了，还说绝对比武穴菜场卖的好吃。我拿起一个，粑枕头还热乎乎的，像婆婆散发出来的暖暖气息，用手按了按，果然够糍够软。

婆婆说，公公的输液瓶应该滴得差不多了，跟玉凤娘交待了一下炉火，我们老老小小移步去医院。老公回头关大门，看到门叩有点松，又进屋拿来工具噼里啪啦地捣弄着，一边问婆婆换的瓦还漏不漏雨，天花纸板加了雨布还漏不漏风，房门还能不能关严实。婆婆说都好都好，转头对我说：老大老细都在外面多，幸亏老二（老公）常回来看看，只是让你们淘烦受累了。看着婆婆歉意的眼神，我突然有种承受不起的感觉。十几年前，我的父亲生病躺床，我们姊妹都不在龙坪不能及时伺候在侧，母亲身体又不太好，是我的婆婆和公公一直帮忙照顾着，甚至帮父亲擦洗身体，常常骑三轮车送他去医院检查，上上下下的。那时候我很过意不去，婆婆便安慰我，说我是她媳妇，我的父母自然也是自家人，照顾家人是应该的。每每回想这些，心底都会游弋着感恩之情。我挽起婆婆的手臂说：您过去不是常说一家人莫说生了二家话吗？婆婆会意地笑了笑，夹紧我的手，我们娘儿仨快步向医院方向走去。



公公的主治医师陈医生正在帮他换输液瓶，他在镇医院多年我们也都熟悉，老公问公公的情况，陈医生沉默着。我与老公的心沉了一下，准备细问。婆婆看着半闭着眼熟睡的公公插话说，公公只是哮喘发着一时难受才来医院的，现在气喘差不多完全平息不碍事了。陈医生笑了笑依然没说话。

转眼三点半了，儿子放学时间快到了，婆婆催我们赶紧回武穴，老公说不如他留下陪伴老父亲一夜，婆婆不答应，说老公明早还要上班，何必弄得抢急抢忙路上不安全，她让我们放心，公公说不定明天就可以出院。我说，那等公公病好了，我们接你们老两口去武穴一起过年。婆婆说我们家楼层高，还是没有家里（老家）方便，公公的病说不定还有反复的，再说，过年那些老亲戚要相互走动才热闹喜庆，不能让来客看到咱们门上一把锁。

婆婆送我们出医院大门，看着我们上车，嘴里一直叮嘱着老公骑摩托过细点（小心点）少喝酒，都四五十岁的人了不要再头脑一发热就冲动，又叮嘱我照顾好儿子莫生焦。我们唯有不断地点头说知道知道。

车子骑了几百米，突然想起帮公公买的“海珠喘息定”忘了给婆婆。于是急忙让老公转身骑回。我从包里掏出装药的袋子，急忙忙走向公公的病房，经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我听到陈医生的声音：凤花娘（婆婆名字），为什么不告诉儿子媳妇老爷子情况并不好？婆婆说：告诉他们又能怎样？老大老细常年在外地，一家老小都指着他们吃饭，难道让儿子放下手上的事回家守着老父吗？老二（老公）屋里又有个才上小学一年级的细伢，单位听说又在闹什么改革，他脾气躁，我不想他再添烦心，谢谢你帮我瞒着他们，反正龙坪离武穴只多远，如有事打个电话也能够赶回来……

婆婆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我愣愣地站立着，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手中的药袋随着她的叹息声，越拧越沉重……

朵朵

一组浓浓的亲情画面，渗入每个字沁入读者的心，有酸有泪有爱有重！

阿猪

浓浓的亲情，拜读了！{:soso_e183:}

fanqb2005

图文并茂。图片清晰，文章感人。

云之彼端

读来觉得沉重，可怜天下父母心。

青子

朵朵 发表于 2015-1-27 12:45
一组浓浓的亲情画面，渗入每个字沁入读者的心，有酸有泪有爱有重！

生老病死人力所不能及，更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但欣慰的是，背后总是有善良与温暖并存，感谢朵赐高亮，祝新年快乐！

青子

阿猪 发表于 2015-1-27 14:14
浓浓的亲情，拜读了！

相互学习！

青子

fanqb2005 发表于 2015-1-27 17:07
图文并茂。图片清晰，文章感人。

感谢老爷子赐评，祝老爷子新年安康！

青子

云之彼端 发表于 2015-1-27 20:43
读来觉得沉重，可怜天下父母心。

嗯，主题是有些沉重，因为以散文形式呈现，几个人物都是平行写法，表现力度弱了点，等我有空，我想把它改成小说，这样就能够突出主线。感谢云端赏读赐评，祝新年快乐事事如意！

一诺千金

龙坪，看起来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