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来的，和离去的

野句

                                                                    来的，和离去的

      杭瑞高速湖北境内的这段，估计二百多公里。全线都是在崇山峻岭中穿行而过。那山那水和那林，长相跟别的高速的两侧完全不一样。两边青山的脚，一直延伸至高速公路的台基边，就象身边总是站立着一群巨人，脚杆那么近，随时都可以靠上。车在飞驶，然而这一刻，恍然只是一个蹒跚着措乱小碎步的婴儿，左左右右都是大人的裤管。速度刹那之间近似于静止。仰起脸来，满眼都是慈祥的轮廓。雨后的黄昏，更觉得一个个翠绿的宽阔胸膛，等候在前方，就着、迎着、伸好了温暖的臂弯。于是，毫无顾忌的投身去，向前奔跑。横着的大山越来越近。她是那么的清秀美丽，多象穿一身漂亮绿衣的年轻母亲，一对丰满圆鼓的乳房，耸立在跟前。临近时，黑带的路面机巧地扭了一下腰，绕山脚而过，划一道柔美的弧线，留下两片淡淡地惆怅。

      以往路过的高速，时不时看见人烟活动着的繁华景象，城市高楼密聚，农家红砖碧瓦；城市红唇丽影，农材壮实胸肌。虽也成风景，可在视野之内，连别的也一并收了进去。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垃圾，城市的垃圾，农村的垃圾，几近塞满记忆的仓房。多数时候，因此郁闷彷徨，于是对杭瑞高速两旁的山峦更加神往。

      我是带着一份怯喜的心情踏进去的。那中间有一个叉口，先前只有高低不平的土路，在山腰间以及湖泊边，后来，越往里走，小路越小，以至在乱石荒草中一个空隙间插上一足，便成了一条新路的开劈者。

      去过的地方，离美丽的杭瑞高速有一百公里，沿途无人。恍如一个隔世的村庄。杭瑞高速是近年修的，即便现在，那村庄也或少有人进去和出来。然而在一十七年之前，当我涉过密密匝匝的野藤钻进去的时候，在中途，却碰到一个人从那头钻出，向这边走来。蒿草杂木及参天的巨柏、巨樟、巨槐，把沿途的天空掩盖得严严实实。偶尔漏进的阳光，一片片，一页页，一根根，在绿棚下七彩炫耀。这是一个天然的原始山林，从未被外来沾污。那时，我手中提着一根粗实的枥木棍壮胆前行。所遇，有着各种各样的生灵，大的小的都有。它们的鼻子眼睛耳朵比人类灵敏。于我到来之前，它们，显然早过我发现它们。当我迟迟的看到，它们早已停止手脚上的一切动作，瞪大眼睛，在警惕和强烈好奇的表情中，严密注视着我这个陌生的来物，其中一对打斗正酣的獐子，竟然忘记收缩互博的拳头，把它转换成身体的支撑，两个站起的身躯，棚成一个“人”字，四道目光迷奇的看过来。一时间，密林里是那么的安宁，甚至传染到风摇树叶，全都静止了。眼前的这一切，使得我的惊骇，跚跚的迟到，显然迟纯，反应却异常快捷，那是神经不由自主的抽动。本来俯身探路的上躯，突然回缩，反弹的贯性合着惊吓差一点把身躯扯倒。

      林中的精灵，大的小的，对着我凭声静息，不过也只是对一个突然造访的怪物过于好奇，最终即是互无侵犯，一路相安无事。只有一条冷血的蛇，感觉中，总好象潜在身边不远的草底里索索而行，蠢蠢欲动。

      行到途中，一堵芒丛挡在面前，我用手中的棍子不停的分拨，发出沙沙声响。身上细密的汗珠慢慢浸透衣裳。沙沙的声音不断发出。是我弄出的“沙沙”“沙沙”，是我手中的枥木棍挑动芒草发出的“沙沙”“沙沙”。 芒丛挡道，拨了好长时间，林中斜剌的薄光，慢慢变换成另一个姿态，由原来的直插变成横扫。就在这时，突觉“沙沙”多了一些。于是停下手中的动作细听，那“沙沙”似乎与我同时停下，自然是听不到了。起初认为是余声回响，倾耳再听，随即又消失。一会儿又起，有时在手中枥木棍还没伸出之前，或停止之后的一个极短的时间内。那“沙沙”，是如此怪异诡秘地袭来，让人不禁生寒。可是我停下，一切的沙沙响也全都停了，最多只一个尾音，或快或慢的消散。

      重叠的沙沙响，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迫近。

野句

      越临近，却越不好捕捉。我停它也停，明明知道它存在，且潜伏在自己弄出的声响的影子里。在这荒寞的深林，摹仿着我，我一动则动，一停便停，跟随得那么紧凑。那时的恐怖与时俱增，早已超过我已知的、且有防犯的、隐隐跟上的冷血的蛇。这一刻，我甚至没再去想蛇，突来的恐惧早已盖过了一切。然而，我还得前行，还得开荒劈道，我要到那个隔世的村落去。我用手中的枥木棍不停的挑起长长的芒草。一些芒剌，我用棍子，把它压伏分开在两边。身上潺潺的汗，从下巴尖、从磨破的裤边往草林里滴落。

      当我挑开正前方右边一大丛芒草时，突然，左边也有一根同样的枥木棍，正把左边的一大丛芒草往旁边压去。面前骤然露出一隙空缝，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路”在左右两根木棍的压伏下而形成。对面忽现一人，双手紧紧的把捏着粗实的枥木棍，正惊恐万状的打量我。林里的空气一时凝结成板块，我缓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姿势神色与眼前人一模一样。也是紧紧的操起木棍。

      过了许多，在两个面对着的人紧巴巴的脸上，才同时挤出了一丝笑容，互朝对方点了一下头。已知道他是要去，我是要来，只是偶遇和相逢在这片浓密的深林中。我们开劈了同一条路。接着擦身侧让，我来，他便去了，两个人背向而行。我走在他开劈的芒草路上，他走在我开劈的芒草路上。回想吓人的一幕时，我已向前走出了好远。不过，随即又惊叹在他劈开的路上，手法竟然和我劈出的，十分的相似，我甚至在芒草伏倒的景象中，想起我刚才用枥木棍挑动时，起起落落的每一个细节。

      后来我找到了村落，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村头老远跑过来一些人，一位五旬左右的妇人，被众人让到了最前头，她泪眼迷蒙的向我伸开了双臂，大声的哭叫着：“我的儿呀，你总算平安地回来了”。

      围扰的村人都在七嘴八舌，有的说：“幸运呀，幸运呀，幸运呀”。

      便有人和：“可不是，山外有好多吃人的怪兽”。

     “就算没有怪兽，谁能不迷失在野林中？”。

      在一片感叹、喜悦和关切的问询声中，突然在人缝中看见一个美丽的面容，她在浅浅的笑。一脸天真和无邪，与这里所有的人一样纯朴、善良、明澈，脸的热情在荡漾。还有，她那里，似乎更多的一些，也被我看见了。

      不过，我好奇怪，我这是第一次只身而来，这里的人，我可从不认识，他们却偏要说我是她的儿，有的称我为侄子，有的称我为弟弟，有的称我为学生，有的称我为外甥。这一称，就一路称来一十七年。刚开始，我的话在他们听来，显然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们全不计较，一直宽容的对我。他们只是认为我是那次误入深林，受了惊吓，把一些事忘了，脾性受了损伤。刚开始我不肯开口叫母亲，不肯叫二舅，不肯叫三叔，不肯叫哥，不肯开口叫老师，不过随后我全都叫了，并且是亲亲的叫出。这是因为，随着温暖和真情层层把我裹围，我为之感到幸福无边。再者，在他们身上体现出的一切，我也觉得，那原本就是我的母亲，就是我二舅以及三叔，就是我的兄长我的老师。他们每一个人都令我敬仰万分，他们每一个人都心底坦荡，都清纯如水，每一个人都友好和善。而我呢，刚来时，不只是一身的龌龊，还有非常严重的疑人之心，非常严重的私欲臌胀，非常严重的贪心和淫念，非常严重的争强好胜，以及满怀的妒忌、名利、钱财，算计。所有的这些，在我刚来的时候，在自觉或不自觉中，统统地流露了出来。那行为，在这个村子的人看来，我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简直是不可思议，认为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的品质。可是他们只愿相信，最大的可能是我那次迷失，受到了禽兽攻击，身上遍满禽兽的痕迹。但是，村里人并没有厌恶我，并没有排斥我，并没有抛弃我。他们一直在医治我，引导我。其中在我刚进村的时，从人缝中对我微微一笑的美丽女孩，她拿来一块白布，沾上洁净的山泉水，在我身上细细的清擦，一片又一片，一年又一年，说是要帮我把禽兽留在我身的污垢，全部擦洗干净，她说，一定会帮我清理得一丝儿不剩。

野句

      这个山村的人，是有能力的。后来真把我治好的，我也完完全全的融进了他们的中间，我感到一身的轻松，一身的清爽。

      只是有一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我又一次见到在密林中与我对向劈路的那个人。再次相见时，双双依然对望了许久。此时的他，和初来时镜子里照出的我一模一样。我想起了当年那根枥木棍，以及那条与世隔绝的芒丛小道。很有可能，它已经被外界完全的打通。

      他问我：“说实话，你是从那里来的”。

      此时我脸上表现出的，所有的一切的真诚，都是来自血液里的坦荡和真诚，我早已忘记了“骗人”这一套鬼把戏，我说：“我是从一首歌唱过的地方来的，这首歌中，有一句歌词是这么唱的：‘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下一个圈’，我便是从那个‘圈’里过来的”。

      那时，他手上提着猎枪。他邀我坐下，在山坡上坐下。他随后说出了他的理想：他说，我要把这一大片山林砍光，树木很值钱，竹子很值钱；他说他要在林子里多设一些夹子，不管大的小的动物，只要踏上夹子，就注定跑不了。他说城子里的野味俏得很，很值钱；他说他要带一些推土机来挖山，山底下有煤，有贵重金属，他说他要赚好多好多的钱。

      我说：“村里人不会让你这么干的”。

      他连眨了几下狡黠的眼珠，随即把口袋拉开，掏出一大把钞票，扬了扬说，我有办法。

      我问他；“这些年，你去了那里？”

      他说：“我去了你来时的那个地方”。

      我和他各自沉默了良久，我说：“你还是走吧，村子已接纳我为这里的儿子、外甥、侄儿、兄弟、学生，我已是这里的人，属于这里。村子是一块干净的地方，不会让你做那些事的”。

      他又一次扬了扬手中的钱，说：“我能办到，现在我是这里的儿子，你可以走了”。

      我说我不想离开这个村庄。

      他突然站起来，瞪起血丝大眼，咬了咬牙，恶狠狠的，一手扬了扬手中的钞票，一手挥了挥手中的猎枪，他说：“我会有办法让你滚蛋”。

     后来，我真的被赶走了。我失去了我的村落。一十九年之后，如今我行驶在杭瑞高速公路上。两边的风光是如此的秀美，在大山的背后，我要去重新寻找密林中另一个全新的村庄。

                                                                                                                          2013年10月13日，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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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 发表于 2013-10-13 21:39
精彩
继续加油

好的，谢苏姐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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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伟峰 发表于 2013-10-13 22:23
这文章写的我爱看！我估计大多数人看完忘不了！

我知道你看得懂，因为你持续看完了《上洲的故事》。
感谢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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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伟峰 发表于 2013-10-13 22:34
就是画了一个圈！

那个圈只是小说用意之一，当然，是主要的一个圈。

野句

这篇，有点接近意识流。

野句

所谓意识流，就是本论坛破罐先生等，多年求索而仍不得的一种文学创作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