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上洲的时候,剡申终于把准了久违的乡音,总算说出一口地地道道的广济话。他的广济口音一出口,“麻木”却不自在,他停下不踩了。麻木先前看见剡申说外地话,见叫把武穴所有街道逛过遍,心里高兴,心想一只“麻蝇”逮住了,于是故意先不谈价,只等最后要车费时把口张得大大的。几条街绕完之后,麻木发现,这个人比自己还怪,幸好是外地人。所以当剡申说出纯正的广济话时,他好生失望,同时不想踩了。(注:“麻木”看来是广济人对人力三轮车的一种新的称谓——剡申也是第一次听得,觉得这个称谓有些奇怪,还有“麻蝇”——自送上门的好哄骗的顾客。)
这时已到了横坝儿。剡申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怕不给钱是吧,你说个价吧,我先把钱付给你”。麻木说:“那行,踩了快半天了,三十块钱不多吧?”。剡申说:“不多,给你一天的工资,八十元,但是要绕着两条坝转上一圈,你要是踩累了就说一声,我来踩,记住,一路上,咱们都不准说话,这一点很重要!”。
麻木接过钱,嘴里说:“好好好,不说话就不说话,是左转还是右......不不不,从顺转还是反转?”
“反转”。剡申回答。麻木踩着三轮车朝后坝向西而去。过了李顶武,已经能看见上洲了,村口果然如船上所见,已是光秃秃的,两棵老槐树不见了身影,已经不再是保留在剡申记忆深处那个上洲,而后坝的北面——唐嘎林墓地的两棵嫩槐树,却越长越茂盛。从一里之外,剡申就一直盯着唐嘎林墓地老槐树的树冠看,眼睛一眨都不眨,直到临近,也没看出隐藏在枝叶之间的,那一双幽幽深深、隐形的眼睛了。这一边,睡着了,坝的北边,唐嘎林墓地在白天里,一定是睡着了!
可是,母亲的坟茔呢?
“慢一点儿!”剡申轻声的对麻木说:“再慢一点!”。可是母亲的坟茔呢?剡申擦了擦满眼的泪花,还是看不见那些高高低低的坟茔。一遍遍齐腰深的棉花林,在棉田中,本是间杂着大大小小的土坟的,坟上长满了杂木、流生的树,两棵嫩槐树长在坟地的前面。可是,如今看到的,却是满垅的棉花,只剩两棵嫩槐树啊!母亲呢,那里去了?。
剡申擦干眼泪,“麻木”早已拉着他走过了上洲。剡申扭着头,还在找。坝的两边坡面,到处生长着杂草,朝长江的那侧,上洲,土砖和青砖屋已被二层、三层的红砖楼房取代,只有一两间还是土砖,其中的一间便是冯寡妇的土砖屋。
啊!朝思暮想的回家呀,虽然近在咫尺,却是那么的陌生。
走过了,剡申看见麻木背上浸出了一些汗渍,便说:“停”。麻木停了。剡申说:“你下来”,麻木下来了,剡申说:“你坐到后面去,我来踩。麻木刚想说话,剡申对着他把食指竖到了嘴唇中间。
坝内和坝外除了陌生的村落,便是一块块棉田,棉叶间稀稀疏疏的露出一球球雪白的棉花,它与洁白、粉红的棉之花竟相斗妍,看似寂静的棉田实则热闹非凡,而远处喧啸的村落,又让剡申忆起那一夜护着茗越经过唐嘎林墓地时,穿过杂木的呜呜风声。未到盘塘便是另一头的横坝。似乎也没有横,相交处,只是一个变形的钝角。啊!总算能看到长江了,那水,一如既往的向东流去。童年时期躺在江边青草地上,追逐流水的思往,剡申经过长江入海口的那一次,心里已经看清了那一头。
麻木又从前坝绕到上洲,麻木再一次停下,他说:“转了一圈,上洲到了,你下车吧”。剡申转转的说了三个字,声音低得只够麻木刚刚听见,他说:“住前踩”。慢慢远离上洲,直到李顶武抽水台时,剡申才说:“停!”。他取下行旅对麻木说:“你走吧”。麻木走出几十步后,抛下一句话来:“神经病”。
剡申提着两只大包,从抽水台下去,沿着江水的边缘往回。经过与雪儿一起留下的刻骨的忆地,心跳莫名中加快了一些,剡申迅速的跨过。除了那个地方,剡申走一段歇一会儿,走走停停。
离上洲村口的T字路不远了,抽水台已看得见。啊!江面上是谁布下的虾网?在一个短瞬的时间内,剡申竟认为是自己布下的还没有收起,太象了,四角入水的青竹架,多么熟悉呀!剡申自嘲的摇了摇头,却不敢临近,反而上到坝面。剡申在抽水台上坐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会儿。上洲就在坝下,他选中T字横路上再无路人的时候,提着包,急急的、放开大步的走了去,他家离村口不远,似乎是溜进去的。
把包放在地上,剡申抹了抹胸口,做了一个深呼吸,想平平嘣嘣的心跳。可是声音还是引起来了东房里走出来的两个人:一个六岁左右,一个四岁左右,俩个都是男孩。大的长得白,瘦长瘦长的,小的黑。这两个人看见剡申后,同时睁大眼睛,大的退到墙根,背靠着墙,两只小手也缩到身后扶着墙根。小的本来离大的有些远,他在张大着眼看剡申时,也悄悄然的靠到了大的身边,和大的一样,身和双手靠着墙,由于紧张,他用身子挤着大的。剡申也感到奇怪,在两个小孩的面前,他的心跳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六只眼睛对着,直到堂屋里一只母鸡跳到板凳上,屙了团屎,才打破了僵局。大的两只脚开始往门口移动,黑的也跟着移,到门口时,两个都开始朝门前的水塘边跑,大的一边跑一边喊:“妈,妈,俺屋里来了一个贼,一个(陌)生人!”。
小的也一边跑一边喊:
“妈,妈,一只鸡在板凳上屙了团猪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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