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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郭德军

[公告] 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第十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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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15: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东莞,一个人的美食
文、塞壬
杏林春的龟苓膏



东莞四处可见杏林春凉茶店,绿色的招牌,一看见就一股清凉之气。走进去坐坐,不大的店面,一两个年轻的女服务员,安安静静地守在台前。大概有一股药店的气质,杏林春像庵堂一般清静,坐在里面的人,小声地说着话,不慌不忙的,但又不像是茶馆那类闲适,它从来不会高朋满座,人声喧哗,似乎一年四季那里的冷气都开得很足,杏林春卖凉茶,卖的是一股中医的范,讲究一个简约的格。

然而,我最钟意杏林春的龟苓膏,还有它的桂花香蜜。我记得在虎门报社旁边就有一家杏林春,有时在外面采访完回来,在公交车上挤了一身的汗,粘粘的感觉,还有挥之不去的热浊之气让人困乏。我就会先走进杏林春,慢慢吃完一份龟苓膏,然后回办公室。一个不大的塑料胶盒,抠开,一个折叠的塑料匙,然后揭掉那层面上的锡纸,晃悠悠,黑褐色的半透明胶体闪着莹莹的光。入口那微苦的味道,还有流在嘴角的浅黑的汁水让人一下子慢下来。吃苦味的东西,没有人是快的。我可以趁这会慢慢恢复内心的平静,让焦灼和疲惫烟消云散,让皮肤凉下来,等到胀胀的大脑清醒过来,一盒龟苓膏就要见底了。在认识红以前,我从未打开过桌上的那个不锈钢的细颈壶,我知道里面是甜甜的蜂蜜,因为独独钟爱龟苓膏那分苦味,所以我吃的都是没有加蜜的原味龟苓膏。

报社来了个女孩子,叫红,很年轻,才刚刚大学毕业,年轻人整个都是甜的,穿鲜嫩的苹果绿连衣裙,笑容也是甜甜的,相约去采访回来,两个人坐进报社旁边的杏林春,小姑娘居然点了两份龟苓膏,说是一份不过瘾。我看她用匙子将整块的膏体划成“井”字格,这样龟苓膏就成了碎丁,然后她拎起桌上的细颈壶,把浸了阳光般的蜂蜜洒在碎丁上,她快乐地搅拌,发出咯咯的笑声。我第一次闻到这蜂蜜有一股浓郁的桂花香,那是一种沁人肺腑的清芬,非常纯净的香味,清冷,萦于我与她之间。恍若,我也跟她这么年轻似的。

一回过神,她已将这桂花香蜜洒在了我的那份龟苓膏里,我学着她的样子,把匙子将膏体切成碎丁,然后欢快的搅拌,入口,非常奇怪的是,甜依然甜它的,可苦味依旧,苦也是苦它的,两不相扰,甜不夺苦,苦不侵甜,它们独自清晰。我望着眼前的这人儿,再看看自己,这样的龟苓膏的味道,多么值得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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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17: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午夜的砂锅粥



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过着一种昼伏夜出的生活。白天不醒人事地昏睡,夜晚看碟喝茶读书写作,在这种生活中,我每天只吃一顿饭,在午夜一个人吃完一式中份的砂锅粥,吃两个小时,只到吃得钵盆冰凉,直到起风,直到自己成为黑夜的一部分,然后独自摸回寓所。

颓废像是毒品,很难戒掉。那些失控的文字就会在那样的状态中完成,它们独自发光,吸尽我身体最后的温暖与光。疲备来袭,我会系上布裙,趿上拖鞋,下楼去寻找潮汕人开的砂锅粥的店子,它们肮脏,混乱,满是污迹的地板,桌上是劣质纸巾和方便碗筷,破旧的杂货柜上放着一台积满灰尘的老电视机,连环播着TVB的电视剧。临街烧的蜂窝煤炉子,铝制的大锅里冒着热气,里间潮湿阴暗,案板在地上,堆着鲜血淋淋的鱼蛙内脏,不让人进去,说是独家配方的砂锅粥。这样的店子,它的存在仿佛只是为了我。落魄肮脏的发霉气息。

两三桌散客依然还在,他们喝着啤酒,大声喧哗。他们点的大份的砂锅粥,早就见了底,孤单的勺子斜躺,空啤酒瓶迎风而歌,红脸青筋暴涨的年轻人说着狠话。我通常点一个中份,花蟹底,但有时也点虾底。蟹揭了壳,从中间劈开,黄就散在粥里,端上来,笨重的砂钵,滚烫,滋滋地响,搅动木勺,把芫荽撒在上面,店家小弟染着金黄的头发,纹了身的手臂显出友好的匪气,还把两个小茭头麻利地撕开,扔进砂钵里,他还递过来一小碟油炸的黄豆,这东西脆蹦蹦的,肚子中间开了膛。

这应该是在虎门。似乎是刚刚被老板炒掉的那段日子,我对工作充满敌意。或者说,我已经不知道如何跟人相处。自闭、宅,少语,我的肉身似乎在阴暗的公寓里开始慢慢烂掉。但是味蕾,它独自旺盛而挑剔,它需要绝对的鲜美,纯粹的鲜美,流体,不用咀嚼,然后直接送进胃里,让它充实,让它鼓胀,一个中份有七小碗,越吃越稠,越吃越冷,两个小时,舌尖的警醒,体力在慢慢充盈,我的筋骨开始活络,我发过多少誓,今天是最后一次,明天去找工作,我握紧拳头,踌躇满志,甚至心怀天下,肋下快要伸出翅膀。然而——

那破败混乱的粥店,那嘈杂划拳斗酒的散客,那样的晚风,那冰凉的钵盆,还有眼中未滴落的浊泪,让我万劫不复地摔进深深的昏睡里,直至再次被鲜美无比的味蕾刺激唤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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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17:31 | 显示全部楼层
捎半只烧鹅回家



在东莞租房子,我总会留个心眼,附近一定要有一家干净明亮的烧腊店,下了班,打那里经过,捎半只烧鹅回家,用荷叶包好,塞进自行车筐子里。那个时候人是疲惫的,然而就一瞬间,我空空的胃就涌起一种急切的回应,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小手,已经揪住这筐中的烧鹅不放了。没有什么比独自享受一种美食更能有效地赶走寂寞了。

烧鹅这种东西不是用来下饭或者饱腹的。它需要你精致的品玩,感受它的色泽与肌理,鲜亮的脆皮,白嫩且略带血丝的肉质,入口那一瞬间,味蕾传递全身的感觉妙不可言。满口香油,吞咽的刹那,仿佛连舌头根也跟着吞下去。广东人吃烧鹅,配的一种甜甜的酸梅酱,有好看的橙红色,盛在洁白的小碟里,甚是养眼。然而,我吃不惯这种酸甜的酱。拍好蒜,切红尖椒,酱油和醋兑匀,再把烧滚的花生油浇上去,我调的这种香料实际上也适合吃饺子。通常在晚饭后,看电视的光景,把盘和碟端到茶几上,用牙签扎起,佐以香料,一个人挥霍着漫长的夜晚。

以前有个同事叫阿敏,是大岭山人,我们提起烧鹅,她总是一幅不屑的神情:你们吃的这种也配叫烧鹅?我们都笑了,大岭山的烧鹅名震四方,是用荔枝柴火烧成的。阿敏为了展现她大岭山正宗的烧鹅,还专程请我们去她的家吃了一次。然而,更让我感兴趣的却是烧制的过程,阿敏的祖父年过古稀,据说是一把制烧腊的好手。我们去的时候,脆皮烧鹅已经摆到桌子上,好生遗憾。然而,非常奇怪的是,我并未吃出这大岭山烧鹅有更突出的美味。后来,我把这个疑惑说给一个吃货朋友听,他竟一阵大笑,说我作为一个食客的段位不够,要想较出这其中的差别,需要有一个开阔、精密且见识多广的味蕾感觉。好比是,对于一个烟鬼来说,只需一闻就能辩出烟的优劣来。

听了这样的话,我似乎有些释然了。其实广东的烧鹅类别多了去,我才吃了几种?仅东莞的,我都没有吃遍。在有限的味蕾识别系统中,我无意去做一个遍尝美味的实践者,更无意去苛求这美味中的精微差别。对我来说,经过一个普通的烧腊店,捎半只烧鹅回家,这就会让我在异乡的打拼生涯中,感受一种贴心的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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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17:59 | 显示全部楼层
白灼芥菜的诱惑



在我湖北老家,芥菜只用来做咸菜,不会在幼嫩的时候采摘,一般要等到它长得苍绿肥硕,大大的叶子和粗硬的笋杆,等到它开花,在一个阳光毒辣的夏末采摘,然后洗净,再晒上一个日头,揉盐装罐,用砖头压好,半月许,开坛炒食。我们爱吃的酸菜鱼,就是用这种腌好的酸芥菜下的料。

广东人把这种又老又苦的东西用来鲜食,这是我们先前从未见过的。更加难以理解的是,吃法非常寡素,像个和尚菜。不见油,清水,盐,翠碧的青菜被开水灼过,码在盘上,蒜蓉堆在那里。这就是广东人所说的白灼芥菜。凭我对这个做法的理解是,它完全保留了青菜的原味,那么——只有有特殊口感的食材才配这么去保留它。说实在的,但凡白灼的食材对口感的要求是相当苛刻,不是谁白灼一下就能入得了口。它必须得鲜美,比如白灼虾。那个味道想必不用多说了。现在,白灼芥菜,摆在你面前,清汤寡水,绿得养眼,它开始挑战你的味蕾。然后首先迎面扑来的却是一种野蒿般的清香味,一般太多野菜都会有独特的芳香,具有某种挥发性的香精油,有山野的品性。白灼芥菜可能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这种清香,肥嫩的长杆,注满了鲜甜的汁水,咬开,脆爽利落,而口齿留香。只转一圈,就看见一汪清水在盘里。

在东莞吃的白灼芥菜都是在大酒店里,齐头码着端出来,这是在鱼肉上过之后出来的,很是爽口开胃,几乎没有人不喜欢。我有一个朋友在莞城写诗,他有一个极有意思的习惯,跟他在一起吃饭,等这白灼芥菜被人家吃完,他独要了这芥菜清汤,用来拌饭吃,说是香甜无比。我在他的怂恿下,也吃过一回,香是香,但不至于像他那样,把这汤拌饭三口两口就扒完,还意犹未尽,似乎那虾蟹鸡鹅就那么回事似的。

看上去这么简单的一盘菜,做起来却不容易,我在家里试过几回,都难以做出那种清澈、芳香的汤汁来,一律地,我的汤汁浑浊发绿,要不就是菜叶发黄,没有新鲜的碧翠之色,向人家讨教了几次,仍然没有做好过一回,也不知道问题出在何处。想来,这里面是有一个火候方面的度的问题,不好把握。后来才知道这么鲜甜的芥菜叫做水东芥菜,是广东电白的特产,然而,我也吃到过不是电白产的芥菜,也白灼,清香依旧,但却有淡淡的苦味,正是这个苦味让我想起家乡的老芥菜,之所以这微苦的白灼芥菜还存在,我想是因为太多的人,恰恰喜欢这微苦的味道。独特,微苦过后才泛出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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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18:47 | 显示全部楼层
给我寄东莞腊肠



每年春节前,都会挑上好的东莞腊肠寄回湖北老家。有一年,我弟弟来东莞看我,我用东莞腊肠炒荷兰豆,他一个人把那一盘全吃了。腊肠红艳鲜亮,荷兰豆翠碧娇嫩,甚是养眼,一看就有了胃口。我湖北老家的腊肠素来有名,但皮相不好看,黑油油的,是熏过的,味道是另一番滋味。现在我一家人爱吃东莞腊肠,就爱它一个甜润,水晶般的质感。

对于一道菜来说,好看当然是相当重要的。薄薄的东莞腊肠片,被微炸后,略略卷起,一咬就一汪油,咸甜适当,不管配什么菜,占着一个亮丽的红,那碗菜底子就亮了起来,好看的东西,人们自然就会把筷子伸向它。色香味,色字在前头。

刚到东莞那年,跟郑小琼一起去沙田拜访诗人百定安老师,百老师请我们吃沙田的海鲜,在饭桌上聊着诗歌,和关于诗歌的那些事。末了,他送给我们一人两大盒东莞腊肠,包装很是精美,郑小琼说不要,硬要送给我,说是吃食堂没有在家开火,可是我一人哪拎得动四盒腊肠?推来推去,小琼就不再坚持,现在想来,肠子都悔青了,这么好的东西,我咋没有接过来呢?我至今记得这些事,当然不是因为腊肠,是因为东莞这帮朋友,跟他们相聚的每一个细节,点点滴滴,都那样温暖。

一个人在东莞呆过,走的时候,不忘向他的朋友叮嘱,记得每年给他寄些腊肠,长安写小说的洪湖浪就有这么一个朋友,那人现在北京,东莞腊肠让他牵挂,这洪湖浪每年准时寄上好的腊肠给他的朋友。这样一件美事,在我看来,腊肠只是一个道具,它传递的是人跟人的情谊,两不相忘。北京买不到东莞腊肠吗?当然不是,因为味道最好的腊肠一定是朋友寄来的。

春节的时候,单位的年货也会有腊肠,很小的一包,只十来个。为什么用了“个”字,而不是“根”?不过,似乎用“坨”字更确切,东莞腊肠造型袖珍,短短的一截,用麻绳结得密密的,像一根藤上结的红果,又像一串串的糖葫芦。典故上说,从前有个矮子卖腊肠,人矮,腊肠太长都拖在地上弄脏了,他想了个办法,把腊肠做得又短又粗,煞是壮实可爱,在街上叫卖,果然备受人们喜爱。

我要哪天离开东莞了,有一件事是必须的,那就是委托朋友每年给我寄东莞腊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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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19:11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安人的盆菜



长安人吃盆菜是件挺豪气的事。有万人盆菜宴之说,那场面,可以用恢弘两个字来形容。整个长安广场就是一片茫茫的餐桌,我第一次得见,觉得吃完这盆菜似乎就有了一种去干一番大事业的架式。然而坐下来吃,却发现完全不是这样的趣味,这长安人是吃着盆菜听粤剧的,慢慢地品,细细地斟。有一种极浓的地方风情。

在过去,长安人在过年过节时才难得吃一回盆菜。关于盆菜,广东有很多地方都有,但长安人把盆菜申请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于是乎,长安的盆菜就声名远播了。我是湖北人,对这种炖得烂熟且口味偏淡的菜本无太大兴趣,然而,深入其中,盆菜给出的是一种热烈的氛围。渐渐地,我会用公筷去刨盆底的萝卜、香芋、腐竹和蘑菇,它们浸透了上面各类海鲜、鸡鸭、叉烧及肉类的鲜汁,入口,浓香滑嫩,端着酒杯,从这个桌串到那个桌,或者干脆就坐到别的桌上不回原桌,几圈下来,人也微醺,台上的粤剧咿咿呀呀的唱着,空旷的广场,起了风,总是难免心生悲意,吃着它乡的盆菜,却时时北望家园。

也许是因为盆菜并没有强烈的排它性,极少听人说盆菜不好适应的。食材皆是家常的,无非鸡鸭鹅,海鲜及蔬菜,并无含有特殊气味及口感的食材,它与所有人都保有一种亲和度,没有刺激与挑战味蕾的姿态。我虽并未亲眼见过盆菜的做法,但猜想其做法并不复杂,盆菜是由各类做好的菜肴层层铺上去的,肉类在上面,素的在下面吸流下来的浓汁,传说共铺了十层,然后在一个盆里加热,用锡纸封好,再端出来。

一桌子人围在一起吃一大盆菜,这本身就拉近了距离,好像是一家人。我偏爱浸透了浓汁的腐竹,用公筷翻江倒海般地在盆里寻找,不料被身边一位好心的大婶告诫说,这样做很不礼貌。我一下子领会了,尴尬地笑笑。然而她也不好意思地说,啊,没什么啦,玩笑啦,爱吃就好。说着,满脸歉意。

我在长安做一本影像类的杂志,在查看长安旧照片时,发现长安人吃盆菜的老照片,在那种黑白照片里,赤着脚的长安人围坐在盆前,争相吃着盆菜。我忽然问出了一个极不妥当的问题:这么多人都把自己的筷子伸向一个盆,不脏吗?一位年长的长安学者瞥了我一眼:在那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年代,盆菜是人们梦寐以求的美食,谁会顾及到“脏”的问题?我又一次因为盆菜出了糗,真惭愧。

在长安吃盆菜,听粤剧依然不是市井生活的一个片断,毕竟,不是平常日子就能吃到盆菜的,长安人这么宝贝他们的盆菜,自然不会天天去吃它。盆菜更像是某种精神的符号,它有自身的寓意,很大程度上,属于文化与精神的层面,你想,这样东西,你能天天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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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2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糖水,糖水



我以为糖水是上天馈赠给女人们的。滋养,甜,滑润,这样的字眼唯有女人去消受。然而在广东,大街小巷,四处遍布这糖水小店,男人女人走进去,要了绿豆沙,银耳莲子羹,小小的盅,精致的小匙,慢慢地,一勺一勺吃完。古书上说,岭南素有毒气,一般我们理解为热气了,热气横生的广东人想了很多法子对付这让人躁动不安的热毒,凉茶应运而生,然而凉茶有药性,是损底子的。要想除掉这热毒,还能滋养人,这宝贝就是糖水了。

我出生在湖北,广东人说的这种糖水,以前我们是当作真正的补品炖给女人喝的,相当隆重,光是银耳,冰糖、枸杞、桂圆,都是罕物,哪知广东遍地都是,喝个糖水跟吃根冰棒一样随意,真让初来乍到的我感到汗颜。工作晚了,办公室的负责人就会叫上糖水给我们当宵夜,几个同伴逛街累了就溜到糖水店里休息一会,既可以蹭小店的空调,又能喝到冰甜的糖水。

先前住在长安咸西,租的农民房,房东与我们同住一楼,房东太太是一位热情的长安本地妇女,胖胖的,很爱干净,讲的普通话很难听,但勉强能听懂。盛夏,每每晚餐后,她都会煲一大锅糖水,然后按我们的房号叫我们拿碗自己去盛。绿豆沙,红薯,银耳百合,海带绿豆,花样不少。看我们盛,她在一边说,多添些啦,多添些。有时,我们懒得拿回房去喝,就在她家的客厅喝完,一大屋子人,都是租户,大家聊天,你老家哪里啊,我江西,你哪家哪里啊,我湖北……对于一个异乡人来说,能记起的温暖总会有这些人和事,那糖水可真甜啊,有沁人肺腑的清爽之感,莹亮晶甜,没有浊气,像喝了清甜的雪花水。

去酒店吃饭,最后一道上的就是糖水,如果有人特别为你点了木瓜炖雪蛤,你一定要感谢他的那份体贴。能够为你点这道糖水的男人应该是一个入微、细致而又慈悲的人,你喝的每一口晶甜里,都有一份他的心意。只是在十年前,我并不懂得这样的情怀,潦潦草草地喝完那人为你点的木瓜雪蛤,说了一句面上的谢谢,没有细品,没有考量,错过一份心意,也许还错过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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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21:48 | 显示全部楼层
道滘粽



第一次吃东莞道滘粽,心里想,道滘人怎么把月饼馅裹进粽子里,那咸蛋黄,绿豆沙,还有五花肉,分明就是中秋月饼的配方啊。然而粽叶的清香,糯米的绵软,望着窗外蒸蒸暑气,拈一块粽子蘸上砂糖,漫不经心地咬上一口,那滋味真叫惊艳了。我以为粽子不可以有如此的美味。

跟道滘粽同时出场的还有新摘的荔枝,凤凰花也开了,盛大的夏日刚刚启幕。对于一个楚人来说,对粽子的情感相对是纯粹的。在印象里,粽子不存在好吃与不好吃的说法,它是一个仪式感太强的东西,以致于我们模糊了味蕾的感觉。粽子需要好吃吗?谁那么怠慢,有闲心去品尝它的滋味。宏大的祭祀,龙舟,把粽子洒进长江,让它顺流而下,流到一个滘汩罗江的地方,吸引鱼群,保全楚国大诗人屈原的尸体。在幼时,每逢端午节,我跟着小脚的祖母去江边,跟着蚁群般的人流涌到长江边,她提着小竹篾篮,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把篮子里的粽子一个一个地洒向长江。

那时感觉粽子不好吃,红枣泥的馅,放了很多糖,仿佛唯恐不够甜,吸引不了江里的鱼群。那种甜味有一股陈旧的气息,如同被糖腌过,连叶子都是甜的。太粘的糯米,沾到手指上张不开,而且吃的时候,咀嚼的声音有一种被吸住的“滋滋”声,那是嗜甜的人露骨的贪婪。

在广东十几年,这个地方的人似乎更看重味蕾的需要,他们吃咸的肉粽,居然还有品牌,漂亮的包装,浓浓的商业味道。白瓷盘里,用刀切开道滘粽,桔红的咸蛋黄就露出来,糯米的粘度刚刚好,不沾牙,微微有一股碱水味,只吃一个,很有饱腹感。光是剪开外面的麻绳就特别有意思,类似的经历,似乎吃大闸蟹也有过,在干净利落的卡嚓声里,层层剥开已是棕黄色的箬叶,有多少人记得这粽子跟一个人有关?而远在湖北的老家,是否还依然上演长江边洒粽子的仪式?

沉溺在这美味里。盛夏即将来临,荔枝莹透,粽子飘香。过端午节吃粽子本身就是一个仪式吧,这样的东西本来不足以用来饱腹,只是吃它的一个味道,优雅而新鲜,充满现代感的情调。一边吃着,一边盘算,这样的假期,应该去一个什么地方好好放松一下身心。至于,屈原,太多人已经忘掉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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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2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塞壬散文的表情、腔调和姿态

文 | 李林荣



塞壬,原名黄红艳,湖北人,现居东莞。2004年开始写作,出版散文集《下落不明的生活》《匿名者》《奔跑者》三部。曾获2008年度“茅台杯”人民文学奖、第七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等。

带着同时眷顾“两个故乡”的表情,靠着音调匀齐的声腔,塞壬让自己在不同的作品情境中,都获得了同一种“在而不属于”的独立姿态。这一姿态里,柔和、温暖和峻急、冷静同在,关切、共感和孤僻、疏离并现。

塞壬的散文集和某些单篇作品,都附有包含着同样一句话的作者简介:2004年(有时还确切到下半年)开始散文创作。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自述,淡淡地流露着塞壬作为散文家的一份自信。在各体裁文学创作领地里,散文很可能得算积聚作者和作品的数量比重最高的一片热区。短时间内要从这种人流和文流都超密集的热区中脱颖而出,着实不容易。更何况,塞壬的写作,至少从作品面世的节奏和密度来看,显然并不属于高频高产的类型。



从开始写作到现在,塞壬的散文形成了持续推进、不断拓展的风格化趋向。这种风格化趋向,突出表现在选材的偏向上——借用她第二本散文集《匿名者》开篇一辑的名称,可以称之为“两个故乡”。依着《匿名者》集中“两个故乡”一辑的8篇作品《哭孩子》《消失》《匿名者》《羊》《在镇里飞》《悲迓》《托养所手记》《1985年的洛丽塔》所述及的内容,这“两个故乡”指的仅是鄂之黄石和粤之广州。如果联系塞壬此后的散文新作,一并观照,就更能明白:“两个故乡”的选材偏向,实际上是塞壬散文在凝视当下自我在场之地和追怀往昔个人生活际遇这两重视角交叉相融的维度上往复游移、来回对观的一种深层表情。

楚剧悲迓唱腔把哀伤、凄楚的心绪转化为纵声歌哭,从现实生活的极低处迸发出艺术与生活相通的朴素美学智慧。广东外来务工阶层纷繁杂沓的职场竞争和生计劳碌,迫使哪怕无比多情且善感的人都要在不得不的直面和正视中,学会或者适应一种从背光的昏暗甚至肮脏里反证光明和美好存在的心理游戏。这貌似毫不相干的两端,在塞壬散文中达成了极自然的糅合。这是生活逻辑对文学技能的激发,也是文学天赋在现实挤压下的释放。由此,塞壬散文一举超越了把过去的岁月和远方的故乡一味牧歌化的大量庸常的忆旧怀乡之作。西塞山下的黄村和钢铁厂,从塞壬散文里登场亮相之初,就是美与丑、明与暗、纯净与芜杂、优雅与鄙俗结伴共存,甚至稀释调和为一体的。它们在塞壬散文的小小世界里之所以能绽放出一缕清新、恬静、不失亮丽的旧日芳华的光彩,完全是因为在它们周边旁侧,还同时有塞壬的声音在叙述、描摹着广东务工者阶层浮世绘般的众生相——利欲迷狂、得失纠葛、是非正邪的混淆,都来得更生猛、更直接,也更难有准谱儿或定数。

将这样两类题材,以主次相辅或远近映衬的关联,筑造成一个充满内部张力的文学化的“小生境”或“小气候”,进而又将这个“小生境”或“小气候”统一在同一个声音、同一副腔调的叙述中,让它在呈现自己的整体性的同时,更显现出两个面相彼此辉映、彼此反衬的奇观效果。这是塞壬散文一直有意无意地瞄准了朝前进发的目标。在《消失》中,面向故乡西塞的忆述,塞壬是这样打开闸门的:“在郊区长大的孩子惯于等待和张望。在通往钢铁厂的煤屑路口,在面朝碧波荡漾的稻田的窗前。钢铁和水稻,潮湿的枕木,蜿蜒不知去向的铁轨,还有那忧郁的、一望无边的菜地。它们一下子就说出了工业和农业这两个词。这是两个大词,而此刻却异常具体:钢铁和水稻。这是贯穿着一个人成长的两个关键词,它像一道咒语,箍在我们非此即彼的命运里。这样的孩子就生长在它们中间,被它们追赶,驱逐,而我们对此更多的则是眷念的纠结和一种无法舍弃的——牵挂。”区区七句话,由第一句轻快、散澹而略带沧桑感的陈述,顺接出两句田园诗似的景物描写。继之,四句阐释,与时下寻常散文作品里常见的那种自白句段相仿的阐释,从容而起,层层发力,一步一步地把前面的陈述和描写造成的意和象推进到浑融、深切的情绪与思悟之中。

这样的散文腔调,其实就是描写、陈述和阐释三种话语调式的匹配匀齐。而所谓话语调式的匹配匀齐,最根本的要诀即在于决不把笔触凝滞到单纯的描写、陈述或阐释三者中的任何一端,也不用生硬机械、单摆浮搁的形式,强行排列或堆砌这三种话语调式,而是反过来,让这三种调式环绕作品的主旨和基调,达成和声与协奏的关系,在彼此生发、相互烘托的过程中,产生整体配合效应。正是这种腔调,可以使一篇散文作品跳出耽于片面的抒情和煽情的软而腻、空而泛的套路,避开话痨式的自我宣泄和顾盼自雄的说教加鸡汤这类滥招。好看、耐读的散文,一如好看、耐读的小说或诗歌,从语象、语态层面上,就应该是谦卑、宽宏、不偏执于情知意的任何一极,同时又包容、积淀着情知意中醇厚的精华,像佳酿之于甘泉、大地之于草木,靠承载得起向下的深沉和向开阔处的蔓延滋长取胜,而非仅凭着一瞬间的剑走偏锋,炫耀一下尖端的一点闪亮。

即使在塞壬自己所称的目击近况的在场写作《黄村,黄村》中,这种通脱放达、情知意三重旋律协奏的腔调,也照样得到了分寸恰切的运用。散文创作要求叙述立场必须与素材原生情境维持住一定的间距。无论这间距是视角上的还是体验上的,总之,写作状态中的作者用不着枉抱亲身返归素材所在的时空现场的企图,更不必徒劳地冒充那一时空现场中的某个角色。纵然是作者本人,在散文中也只有作为他者,才能获得被书写、被聚焦的真正权利和最大自由。否则,散文就无异于新闻报道或者戏剧小说。塞壬对此已有充分认识。《耻》写到了她自己,而且也是从写她自己入题的。起头两句:“现在都尘埃落定了吧。我开始慢慢平静地正视它。”文中所述,尽管被作者预告为“时过境迁”的人与事,但实际上也包括了作者5次在广东街头遭抢劫的亲身经验,而这样的暴力阴影,是她在写作当时仍无法彻底从自己身边排除的。塞壬处理这种素材的勇气和写作技能,既源于她强韧的个性,也得力于她一向的写作策略。当素材在她感受中只到适合展现表面状态而非开掘深层意义的程度时,她所调动和运用的笔墨就停留在以描写和陈述为重的层次;当素材在她感受中已经焐焖到意象通透的地步,她的笔墨相应地也就倾注于描写、陈述和阐释以至议论的全面活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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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21 10:30:21 | 显示全部楼层


从“两个故乡”的对观中取材,以描写、陈述和阐释三种调式的匹配匀齐来行文,这都表明:在散文创作的道路上跋涉的时间还不太久的塞壬,是满载着她对于文学的特殊认知和用于尝试散文文体创变的装备而来的。正像她声言过的那样,她的第三本散文集《奔跑者》里的一篇内容和面目都很有些别致的作品《一次意外的安置》,在杂志上刊发时就闯进了“小说坊”的短篇栏目里。这当然不只是说明作家作品在跨文体,更表明在作家生龙活虎的创作面前,多少有些僵化了的体裁观念免不了会滑到几近失效的临界点。对于还将大步前行的作家和理应时时更新的文体观念,遇到这样的尴尬其实都不是什么坏事。

照塞壬自我介绍的说法,她进驻文坛至今不过14个年头。充盈的社会阅历和文学体认,为她提供了在文坛一上路就足以飞身快跑的饱满能量。论作品数量累积的增速增幅,塞壬14年来的收获是细水长流式的,远非满坑满谷、遍地开花结果。但3本集子、五六十个单篇里,瓷实精致之作占到了大半。这也正体现着成熟作家在创作上以质求胜和追求精湛的沉稳气度。

通观塞壬的散文作品,两条路向上的企图清晰可辨:一是在文学世界里重述、重构西塞山前黄村的过去和现在,二是藉文学叙述为广东外来务工阶层的生存空间和人居状态,投射一层交汇着悲悯、同情和尊重的精神暖色。两个企图、两件事,在塞壬散文里始终合二为一,当成一件事来做。之所以如此,不为别的,只因对于身为散文家的塞壬来说,她生活和文学上全部仰仗都在她仅有的这“两个故乡”。这“两个故乡”的任何难题,也惟有在它们不断深化和丰富的互为照应、互为支援的关系中,才能求得解决。对于文学中的塞壬和塞壬所创制的文学,这都是惟一可行的选择。

于是,可以看到,《消失》《悲迓》《耻》《祖母即将死去》《黄村,黄村》等作,在聚焦故土亲人的同时,也总用闪回、剪接或拉伸景深似的方式,把广东的生活遭际和世态见闻牵连穿插进来。而《哭孩子》《合租手记》《他们》《托养所手记》《一次意外的安置》这些有关故乡和亲人属于“外面的世界”和“陌生人”的讲述,其中弥漫的善意、温情和体察世道人心的细致感触,又与作者写自己堂妹和弟弟的《羊》《爱着你的苦难》息息相通。

以上这些作品,换了旁的作者,很可能会把素材处理得过于琐碎、把格调设置得不是过于高昂激愤就是过于低抑哀婉。自认拥有生身和成长之地,以及浪迹、受难而终归于安顿之地这样“两个故乡”的塞壬,看起来很轻易地甩开了在散文艺术的天地里动辄摆出高到上天或低到入地的极端矫情架势。带着同时眷顾“两个故乡”的表情,靠着音调匀齐的声腔,塞壬让自己在不同的作品情境中,都获得了同一种“在而不属于”的独立姿态。这一姿态里,柔和、温暖和峻急、冷静同在,关切、共感和孤僻、疏离并现。置身一个常有作者在表情达意的分寸上失当、在锤炼自我艺术风格的火候上过度的文学场域里,怀抱“用一生书写自己的传奇”这般信念的塞壬,偶尔也会有“我写得越来越慢了”似的犹疑。或许,铁了心准备在创作上走长征的人,都注定要经历一连串奋发和犹疑衔接变奏的心理波折吧。愿塞壬从这样的波折中得到更充沛的助力,在散文文体创变的方向上不疾不徐稳步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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