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藤上

（15）
最后的一年，
他们见过一次。
在一楼的小房间里。

他来看他，
拎着一包西湖藕粉。

他打针，苍白瘦削，
他大小便失禁，默默无语。

他与他的家人闲聊，
说起陈年旧事和健身计划，
他面色红润，精神熠熠。

他静静躺在两平米的床上，
他目送他最后出门，
眼神藏着亘古的石头。

第三天，夜里他去世。
第七天，他踉跄赶过来，
他在姑娘们面前失声痛哭，
蹲在阴影里的七十岁老人，
手掌里埋着，老泪纵横。

三个要好的五十年老友，
月前走了一人，走于肝癌，
现在没了一人，没于肺癌，
剩他一人，替他两人活着，
凄凉地，继续活下去，
活在这个凄凉的星球上。

                  2011.6.26

藤上

（16）

我的心里有一条路，

它隐藏于白天的野草丛中，

若隐若现，仿佛生活本身，

不动声色。

只在灯火熄灭的暗夜，

当天疏星淡，万物静默，

当淘气的孩子沉沉睡去，

当我躺下，

身体与大地平行的一瞬间，

这条路豁然打开，对我敞开。                        

它轻轻越过关山，鄂州，

它轻轻穿过浠水、蕲春，

中间，它还缓缓踏过一座黄桥，

以及桥底下一望无垠的茫茫水面，

它无声无息直通辽阔的远方，

它沿着血液的路径到达武穴。   

在这条路的尽头，

在无人的山岗上，

在冷风瑟瑟的坟茔前，

我磕头，我跪拜，

我用瘦小，轻声诉说。

我用神手里飞舞的萤火，

为你点燃一盏，亡灵的灯。

                  2011.6.27

藤上

(17)
           

是神秘的幻灭的夏天，

树树的栀子不梳妆，

是深邃而盛大的葬礼，

苦丁的茶在檀香袅袅里，

灵魂出了窍。   

拿什么讲述你的黑白故事，

竟这般热爱你最后的咳嗽，

你用冰冷告诉我，

你已经远走，

而我喝醉了酒。

                          

究竟，你去了哪里？

究竟，你到了哪里？

........

连风也不知道，

夜凉似水里，它轻轻地吹。

                    2011.6.28

                  

藤上

(18）

听不见，你唤女儿的声音，

看不见，你返家的身影，

忘不了，藤椅里烟圈的深沉，

遇不到，修花剪草的优雅，

吃不了，寒夜里热腾腾的萝卜炖肉，

做不到，不想念你端出的油面粥。

   

你喂养过的鱼儿，

依然在水里开花。

你战斗过的灶台，

结满了蛛丝儿网。

你喝过的清明茶，

被娘散给了亲人。

你睡过的素床单，

白茫茫一片虚无。

           

当年和你攀谈的地方，

那么空，那么静，

那样的，疼。                  

                         2011.6.29

      

藤上

(19)

大路的人那么朴素，
来来往往，或南或北。

穿越这么多凡俗的肉身，
我有两秒钟的迟疑，
以为你出门远游。
            
当我从战栗中惊醒.

我相信，这次你的确

一去不回。

                      2011.6.30

藤上

（20）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背着一卷破草席，

慢慢的走。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装着几个硬馒头，

苦苦的找。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站在1959年蕲春漕河的村口，

双眼凝视一贫如洗的土房，

流下铅一样的泪水。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一个弯腰提水的农妇，

两种方言一起哭笑，

广济蕲春痛断肝肠。

        

飘零在外的老姑妈，

她破旧的蓝布衣衫，

加剧了一岁送人女婴，

喝斥中长大童养媳的悲凉。

         

生养五个儿子的老姑妈，

一座低矮黑漆漆的小屋，

仿佛寄生屋檐的苔藓里，

诵经敲罄中她煎熬岁月。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一小撮灰烬埋在地下。

一位异乡最后的姑妈。

诵经敲罄她煎熬岁月。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一小撮灰烬埋在地下。

               

一个筋疲力尽的青年，

一些单薄，躺在地下。

           2011.7.1

藤上

（21）

“到遂宁去，
   去遂宁！
    -----父亲。”

在那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你心中的一个地方。
秘密的鸟儿飞过那里，
遥远的小路去过那里，
青山绿水的梦在那里。

东山上，
一轮月亮升起，
照见涪江绵绵东逝水，
一朵遂宁的云哦，
看见那对苦痛的孩子。

遂宁上空的云哦，
美丽苍白的云哟，
泉水白白流淌，
花儿为谁开放。
一朵遂宁的云哎，
清风吹老了谁的欢颜？

黑头发的姑娘，
我破碎的姑娘，
你粉色的动脉开出，
血红飞溅的一朵玫瑰，
黑山谷曾在春风里，
淹死了所有的春天。

黑眼睛的姑娘，
我落魄的姑娘，
你所爱的那个男子，
半世纪辛苦从刀口走过，
五十年艰难将情牢坐穿，
一辈子小心珍藏你照片。

黑而秀美的姑娘，
我忧郁的姑娘，
你今生唯一的情人，
已没有了清亮的眼睛，
已没有了火热的嘴唇，
已没有了暴躁的脾性，
他吹熄了祖传的火苗，
他行走在幻灭的路上。

遂宁上空的云哟，
如果真心爱慕，
像神女依恋巫山，
请将那人，脉脉缠绕。

遂宁上空的云哟，
如果真的可以，
像眼睛望穿秋水，
请和那人，紧紧拥抱。

一弯遂宁的月亮，
一朵遂宁的云哦，
遂宁上空的仙女，
请和他一起，云游天边！

               2011.7.2

藤上

（22）

我再三想起，
硚口的同济医院，
一万只蚂蚁，
黑色笼罩的墓场。

脸色发白的女人，
颤抖着低低苦求，
热泪中簌簌发抖。
她乞求你的一条命，
能够卑微的活下去。
他们摆摆手，
仿佛上帝，默不作声，
他们摇摇头，
仿佛主人，不吭一声。

老人即将死去，
我像一个乞丐。
CT扫描片静静躺着，
它在听我哭泣。

我总是记起，
内科17楼11号床，
灯火中明亮，
夜色凝固的墓地。

你说汉王电子书好，
想买一款最新品，
你惦记一张按摩床，
大概要花万把块。
这个日子死去，
你谈笑风生，
谈老家的房价，谈拉登。

你抬起头来，
你像一个富翁。
而你即将死去，
你没有听见，
吊瓶的药水，
它低下头来，
在盛大的悲悯里，
一点一滴，
为你哭泣。

            2011.7.3

藤上

（23）

记忆中的第一封信，

（女同学贺卡，男同学条子之类的除外）

写在白色方格信纸上，

那一年，我在北方，

北方下雪。

         

你供养的三个女儿，

大概你只对我动了笔，

你弃绝一贯的沉默寡言，

在1994年的白纸上，

滔滔不绝的说话。

           

你说，好好读书，团结同学，

信末，你告诉我莫谈恋爱，

抱歉啊，我的老父亲，

你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进，

青春的叛逆在我脑子发糊。

               

我的成绩只保持及格，

我独自往来，好友仅一人，

我和一个莫名其妙的男同学，

谈了一场陈词滥调的恋爱。

隔着光阴的河流，

我在汤孙湖边上的房子里想起，

这些，那些，

好像是与我无关的，

其他人演绎的故事。

           

泛黄的纸张，

开着一朵记忆的花儿，

墨色的字迹，

浮着一杯袅袅的隔夜茶。

几秒钟的电光火石，

青春噶然终止。

               

有人没有听你的话，

多年后的生活变得粗糙，

有人在若明若暗的阴影里，

做了一个黯淡晦涩的梦。

旧山河里，

她在一封旧信里

渐渐老去，

而你，杳如黄鹤，

杳无音信。

                2011.7.4

藤上

（24）

   

密密和麻麻，

十几亿小小的蚂蚁，

蠕动在大地上。

      

在这广阔的天地，

我仅对一人悄悄落泪，

隔着千里的屏幕。

      

有事下线，他走了，

光标一闪一烁，

孤星般的惊悚。

夏天突然变得痴呆，

想不起来，

有谁死去。

                    201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