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光里的事物或可安慰他
--------向武华诗歌读后
“真正的文学只能由疯子、隐士、异教徒、幻想家、反叛者、怀疑论者创造”,纳博科夫这个幸运儿在旅馆的客厅里曾很坚决、一而再地这样说;从这个意义上看,向武华的诗歌或者可以看作是隐士、 幻想家、怀疑论者的写作。生活的疲倦、机械复制时代的纤细敏感,“嘴角带着嘲笑世人的傲慢”,或者自嘲、或者反讽、或者决绝、或者敞开万物于内心吐纳而洋洋洒洒挫于笔端,那些小人小事、小村小城、小景小物,林黛玉、贾保玉、春梦乱,在回忆中相遇安慰现实,在现实中尘土滚滚而归于傍晚的夕光,“在阴影中,有着更安静的明亮”(《绿肥》)。这是对疲倦的熨帖,隐士或隐或显或曲或寓,幻想家、怀疑论者在现实中只能做一个痛苦的歌吟者?“我有渺小的痛苦,我有苍白的生活”(李以亮),谁可安慰他?或是夕光中的事物,把这样的事物写出,仅仅如此,而已,罢了;“片刻的安宁迎来大虚无”(张执浩)。
一、风俗现实,探求存在, 水中点火
我把武华的现实之诗作为一幅乡村或者是现代转型时期城乡风俗画来阅读;他在展现现实,铺叙现实中显示了非凡的笔力,对细小画面的点染和对心灵触动的赋形于物,不被外物局促而以内心调动,纷纷反观于笔端,其中有小愤慨和大悲悯。如第四辑“重要人事”中的大多篇目;我特别喜欢的是一首题为“身体内参”的长诗,把自身的身体和广阔的社会连在一起,身体的成长史就是受虐史;“身体熬不过,/我咬住你的舌头,/蜜在减少/我身上的腥在减少/少女的唾液变酸/花朵无力/傍晚。………我已懒得赞美/我已懒得颓废/我已懒得说:“我知道这里面的把戏。”无非是把身子变成一朵花/可以浮在风中/河中/银河里//都是多余的/国际新闻/是多余的”。诉诸于笔端更以主体力量提升词语的力量,仿佛是一阵集束炸弹的爆开,里面闪现了无限的光晕,一个个决绝的词语和细小的画面把沉痛的现实照亮,把一个诗人的最大哀痛自白出来,“无非是把身子变成一朵花”“都是多余的”;切·米沃什对惠特曼推崇有加,他曾说:“在所有美国诗人中,一直让我倍感亲切的就是沃尔特·惠特曼。他满足了奥斯卡·米沃什所说的伟大所需要的条件。奥斯卡要求一部作品应该像一条河,裹挟着滚滚泥沙与断木残枝,而不应仅仅带来些天然金砾。因此不应视乏味的章节、重复、大规模地列举事物为恼人的东西。惠特曼是‘纯诗’的反面。但与此同时,一个人体验惠特曼就像体验一位绘画大师的巨幅画作,通过仔细观察,你会辩识出许多夺人的小小细节。”武华的诗歌正满足了奥斯卡“一部作品应该像一条河”的要求;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他的长诗是在目前诗坛蔚为壮观的蘑菇云,但我们还没有发现他的价值,如同本雅明评述波德莱尔一样,在第二帝国的上空像“一颗没有氛围的星星”。但孤独者有孤独者的力量,独孤剑有独孤剑的致命一击。作者把他的第三辑命名为“乌托邦”,一个命名是一种敞开 ;这个乌托邦对于作者而言是必要的,在某点而言,诗歌事业本身是一种乌托邦的事业,诗人是深入虚无而呈现真实的诗人,他担当黑夜而把光明呈现 ;海德格尔称诗人是在世界的黑夜更深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他用自己的冒险探入存在的深渊,并用歌声把它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之中。这个“更大的冒险者”,与现实的斗争从来没有妥协。
<<白齿>>
应该不停地擦牙
当容颜黯淡
找不到那些易腐易变的皮肉,清澈眼眸,光洁肌肤
鹧鸪的叫声约有约无,老女人坐在堂屋纳鞋底
雨风骤起,咣地带上木门
水田和木桥失去阳光
残墙上败草结的花絮飞扬旋舞
倒春寒降临,黑色的傍晚
饭碗冰冷
会有人在灶台边记起一个露着白齿的微笑
是的,“会有人在灶台边记起一个露着白齿的微笑”,这就带来了诗歌的敞开和明亮,时光在虚无中生出了生命之有,诗歌终究是给人力量和光明的诗歌,终究是源于作者的爱和热。“向武华的诗歌是有温度和热情的诗歌,他的短诗歌有些凉意,是隐逸般的,但借助了魏晋的药与酒之力,因而有些泼辣.他的长诗歌就是热情,作为诗人难得的热.尽管世界如此纷乱,不断的重复着悲哀.”我曾在一个片段中这样写到;武华的诗歌是带有烟尘和泥土的,有挣扎时带出的鲜血的一丝丝痕迹,正是这血丝之痕让人拍案叫好,它生长在泥土之上并有自己牢固的根子。而并不象弗罗斯特那样自然的转喻,向武华更多的是鲜明的,火红的热量。
<<乌托邦>>
织巢鸟,贝克特,威廉,王芳,河柳,李白,妓女小红,韩东
韦小宝,曹操,伍尔夫,玛丽莲。梦露,拉登,胡胜国,瓦特
他们不愿意活在一起吗?
在一个小街或村院里,用同一个井,喝水,相爱,乐于桑麻。
死于自然,如一棵地米菜,一只泥里不动的螃蟹。
那么作为诗人情归何处以安呢?我们看<<乌托邦>>这首作品不难发现,“在一个小街或村院里,用同一个井,喝水,相爱,乐于桑麻。/死于自然,如一棵地米菜,一只泥里不动的螃蟹。”这就是我们理想的乌托邦,诗人理想的生活,简单、自足、温暖、自然。这就不能不提到诗人另外一面,如同鲁迅说陶潜的“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难真实……”。如果说武华的诗歌在展现现实、风俗现实中抒发了作为一个小人物的“金刚怒目式”的悲哀而及于虚无 ,“雪峰之巅,这些滚落的石头,它发出的雷鸣,形成了第一个漩涡。虚无而无所不在”(<<九个漩涡>>),从虚无中寻找战胜疲倦的力量,“我现在乐于剃须,乐于闲躺下来,让刘芳/的小手按摩,让思想消失,冬天的阳光照进理发店,一个人/走开,一个霸占我的人,他走开”(《胡子》),这个力量已经具备的话。那么他还有隐逸的、静穆的陶渊明田园的一面。
<<流>>
我在水中点火。在水晶中点火。在平原内点火。
一群人,和一丛紫苏草药,它们的影子
在火中摇晃。像风暴一样摇起来
有时鼓起来空荡荡,有时像熄灭了。火苗又起来了
它像藏在一个词里,像是狐狸的尾巴。我站在旁边
点火。我为一些死人点火。
雨水密密麻麻的。我看到火在水中,明澈又冷。………
二、想象中隐逸,心意终难平
第六辑只有一首长诗,题为“栖息之地”:“………我所栖息之地,洞,窠,穴,瓦房,竹林,湖塘,坝/和棚,棉花地,土坟/我能安静,我便能栖居/我能同我的痛苦,过去交谈,我便能栖居/我能在河东村饮酒高歌,击铗和唱,天命而终,我便能栖居//天地一隅/蓬蒿之中/向武华和他走散的灵魂/又阴暗地会面和解相守//碑上有阴文刻着:‘向武华,向文细垸人,1968--2053。’/风草之中还谈什么功业,关上大地之门,再也不用点灯找路”。这首诗的结尾可以看到诗人的诉求及安静之所向, 在乡村的坟地,在“蓬蒿之中”寻一片安静所在。诗人是寓言家,诗人也是同遗忘作斗争的人,诗人始终感到了一种弥漫在四处的疲倦和喧嚣,生存的焦虑,被异化的焦虑,但“我”如果能说出,“我能同我的痛苦,过去交谈,我便能栖居”,诗人的一部分作品就是同过去交谈,诗人打通了与过去、与未来的通道,诗人是一个超灵者,他牢牢生长在现实里,诗人的过去只能是想象的过去,诗人视野所及“念田地悠悠,独怆然泪下”,他是“心意终难平”,“如果我们失去记忆,我们将失去我们自己,遗忘是死亡的症状之一”,写作就是同遗忘作斗争。这首长诗中,向武华假想了另一个向武华,而展开了成长的场景和成长的历史,其中的虚妄和贪婪及丑陋, 既是个人的宿命,也是群体的宿命,但“ 新的来临的不是神灵/是我们自己的勇气,力和智,原始的苏醒,毁灭和再生”,诗人始终是充满力量的主宰,向上的力消退了失去的力,诗人是浪漫主义的积极者。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确是真正的获救者。”(卡夫卡《日记》)
<<胜利闸>>
到了胜利闸,就能看到外婆墩里弯曲的枣树
哗哗的白水
坟地很潮湿,蛇莓长在土洞边
哦,我想奔跑
一棵枫树哗啦啦地倒下去,最后一声嘎嚓的响动
树根被撕裂,肉虫蛹在刚翻开的泥土中扭动
我只看到胜利闸周围偶尔有人低着头走过
好像同地下埋着的死人有关,一群鸟被吹落在湖边
这首<<胜利闸>>,我把他看作是过去,是童年的胜利闸,我们葆有了过去很清晰的童年,我们才葆有了我们未来的坟地,否则,那些没有故乡感的人会“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你的诗歌是为你的灵魂寻找一片安息之地,是你在祈祷,是接通神灵而获得赎罪之权利;值得注意的是“只看到胜利闸周围偶尔有人低着头走过”,人们惧死,但死才是胜利,这就是胜利闸啊!胜利的闸门最终是死亡,因而诗人笔下的栖息之地方显出一片安宁的所在,最终得以远眺,最终得以宁静。坟地意识或者说死亡意识是作者同遗忘做斗争的一个支点;在这之中,蕴涵了隐逸情怀。“三十岁那年,男人的风光岁月/ ……… 乡村的夜晚就是那种/泛着幽光的胆青色 ”(《蛇胆》),“农场的深秋,牛角的尖端是白色的,清凉的/牛郎星的清辉落在孤单的乡村小孩的眼里”(《牛角》);<<无相>>这首诗歌最素淡地说出了作者此刻清亮的内心。
<<无相>>
南山挖土
菊花满坡
三十年人间
河水里的霞光又清凉,又明亮
一动一静,一闹一凉,又鲜艳又明亮,然而这个地方是“南山”;这个静穆和“清凉,又明亮”之所在;此刻的安静,此刻的隐逸,此刻的心意终得以平和;然而这是一个想象之在,是淡淡的河水向往,是遗忘中幽深的明亮,是理想的乌托邦。
《害虫》
房屋霉烂,生活在内面的人是一群忙碌的害虫
他们的苍老加速了树心的空洞
………
我所记得的水面宽阔清澈的池塘上长满了浮萍和藤草
一只白鹤惊飞
青天历历,白云千载。静得让我耳鸣,耳鸣的声音正是
一群小孩在上面上拍水声
我站在村口
那么多荒草助长了我的记忆,我的每一句话都会让树枝
脆裂,我成了一只病变的巨大的害虫
房屋霉烂,害虫也在霉烂。“这些消失的力……”
正是在力量的增长和失去的过程中,诗人向武华不断地加强他诗歌的张力和美学,这是乡村的?或者是过去淳朴的故乡被新工业社会,被所谓的社会力量破坏后诗人的深沉感喟,但诗人的批判性也只能是这样子了。诗人何为?在精神贫乏的时代提供了这样一个清新的家园,虽然它被一股浑浊之力在向乌有之处推进;而引发了诗人更大的狮子般喷薄的力量。“我也还没有耗完我的全部心力/我感受到它在春天还能蠢蠢欲动/它还能爱,还能同情,还能获得深夜星海云河的安静和清凉”(<<死皮赖脸>>)。
<<深渊中的风景>>
我一直在峡谷边向下张望
在粗大的树木中
一群黑蜂看起来肥胖,野蛮,多欲,在球状花蕊上
激动地吮吸
一只看起来是惠特曼
一只看起来是桑德堡
一只还有点模糊,像是李白,又像是向武华
向武华诗歌的源头来自于惠特曼、桑德堡、李白,但不仅仅如此,他还具备菲利浦·拉金的明朗、特德·休斯的简括和西·希内的稚拙、真切,他从切身经验入手,把源于乡土的生命活力与现代诗歌传统的技艺糅合起来;不仅如此,他也在极力寻找他东方式的桃花源;实际上,我倒希望他继续桑德堡,继续李白,打开广阔的乡村卷轴,我喜欢他这般的不羁,自由,奔放, 热力,视野的广阔、内心的绵长和笔力的厚重,掀开生存的地表乃至掘到地心,在当今工业文明的语境内诗歌带来崭新的遒劲与激荡乱力怪神之美,而直接提升这人世越来越孱弱的心灵;这个独特的向武华,这个向文细垸走来的“神牛,和它光亮的后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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