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一起打板栗
母亲想念娘家山里那棵板栗树
少女时她亲手种下了这一棵
如今深绿的叶藏着浅绿的果
踩出芭茅小路,我们一起去打板栗
秋风噼里啪啦吹落刺球
时光的苍老刻在树轮上,母亲脸上
也刻满柔和的细刺
一根竹竿就敲落以往的生活
剥开刺球看见咖啡色的果
一丝苦涩紧挨一丝清甜
乡路数年奔波,外公外婆去世
家里贫穷的舅舅和不争气的侄子
母亲竭力维护娘家微薄的利益
日子挨日子,四十年不过是树长大一瞬
打板栗有技巧,储存板栗也是
秋天把恩情凝聚在一颗板栗体内
我们一起摇动枝条,板栗落地噼啪作响
时光逆流,从前种树的那个小姑娘
微笑看着已近中年的我……
◎晒衣线
东城区,我寻遍大楼小楼的缝隙
才找到这一处阳光空地
牵一根电线,在树与树之间
我想晾晒十年来你屋里藏满的阴影
我喜欢阳光很大的日子,飞舞的光线
可以一直透过窗户照到床前
洗衣机转动,这些年我们过得轻狂
那些沾在生活里的污秽,发霉的想法
沮丧的泪水,坐地铁放进公文包的叹息
有污迹的地方我都一一洗净
剩下的事就交给愉快的大气
晒衣线上飘啊飘的床单、衣服和心情
傍晚我把脸贴近它们,感到一股干爽的
暖意,我把干净、美好折叠好带给你
余生就是等着你回家,天渐渐黑了
接下来——
星光开始撒了满地
◎烂 船 洲
落水后,洲子镶嵌入水天一色的苍茫
水鸟飞去南方,登洲后我只找到它们遗落的
几片轻羽,几双细小的爪痕
贝壳河螺死去多年,留在新鲜泥地的
外壳,残缺破旧
泥地试图留下我的脚印
我走一步,它们向下拉我一把
——恋人般不舍
洲子的高地,已不被湖水打扰
我来,小树林欢喜地迎我
我疼惜它们光秃秃的褐色枝条
春天时我曾看树叶变绿,秋天变黄
也曾见过涨水后——
绿洲上生气勃勃的渔汛
我记得五月的渔汛,洲上弥漫绿茸茸的水声
我的祖父,手拿渔叉,一言不发
我们捕捉到一条最大的狗鱼
星光太暗,渔火太弱,或者是我太兴奋
竟失手让它逃走,我忘记那年祖父的责骂
只记起哗哗的水响,鱼鳞般的波光
和我手上剩下的,模糊的——鱼腥气
洲子试图留下这一切
传说中,渔夫上岛后将船系在洲上
等他转身,那条渔船化成了
古老的烂船洲
谁知道一转身,就已多年
在空荡荡的洲上——
我又何尝不是?
◎秘密
时光的秘密,在于每一个点上
你都可以逆流,可以让自己漂浮
也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
有时我单独与童年的你相遇
你躺着的苹果树下,散发洁净的芬芳
一只鸟从草丛里忽然弹起
我看着黑眼睛的你
把石头扔进邻家院落的你
爬火车时惊慌的你
被祖母烧火棍追赶逃跑,得意洋洋的你
无意回头看到篱笆边
白衣少女,漫不经心的你
我总是忍不住抚摸一下那些瞬间
丝绸、棉花、湖水、白云,所有词都不能形容
你对我这样柔软的轻视
叮叮当当的碎草机来了
但我还没有准备好
不忍心,我们就这样被时光摧毁——
◎早年的水稻
一九七三年母亲怀上我,在家务农
父亲背着药箱走家串户,当乡村郎中
一九七三年罗湖平野千里——
水稻长势火热
队屋禾场宽大,姐姐在草垛边蹒跚学步
母亲身怀六甲,眼馋新成的蚕豆
却只能艰难下田去割稗草的头颅
稗草又浓又密,细细的稗粒快赶上稻穗
稗草又深又长,快摸着汗水潸潸的母亲
水稻在转青,扬穗,灌浆——
而我蹬着母亲的腰,急着来到这个世界
母亲捂着肚子一路小奔
刚到炕边,就产下她的第二个女儿
父亲心急如焚地踏进家门
他急着要问生儿还是生女
却只看到板着脸的奶奶
鸡飞狗跳,锅灶冰凉——
奶奶没有煮红糖鸡蛋,她一句话不说
只冲父亲扬了扬手里的
一大把稗草
◎忽忆旧事
那个深秋傍晚,丈夫匆匆赶去血站
公公白血病晚期,每周都要输入新鲜血浆
维持他日渐枯萎的身体
他对生命的依赖越来越强烈
我和婆婆在病房的板凳上坐着
墙壁糊着泛旧的报纸,看不清字迹
病房对着长长幽暗的走廊
不时传来踢踏的,病人走动的声响
它带动一股阴暗的风,在病房流荡
我们忧心如焚,守护弥留的亲人
他深陷的锁骨,苍白的脸,凹陷的眼睛
我甚至感觉到他全身炸裂的疼痛
他神志不清,在傍晚模糊的记忆里
叫着远在广州的小儿名字
他伸出手胡乱地想抓住什么——
我们听到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等我们泪流满面地转头
才发现死神已经带走了他
一并带走纠缠的痛苦
——嘎然停在半空的牵挂
◎月光下回乡
趁着月光回乡,妈妈
朗月轻柔,恰如落在我们间的一场小雪
从省道拐进乡村,后视镜看见隐绰灯光
像梦中飞腾的萤火虫
我看见你站在暮色中,夏天蚊虫飞舞
你着急去代销店为我们买一瓶凉茶
着急切开冰镇西瓜,冰凉的甜
刹那流进我所经过的浮躁生活
我们随意说说近况
你血压偏高,喉咙发炎,身体不好
但诊所赚了钱,无需我们负担生活
你一天天接近衰弱
不再染发,头发如落雪的富士山
心脏长期服药才能保证完整的动力
小镇电力不稳,空调没法启动
陪你坐在转动的电风扇下聊天
你说起死去的外婆,双眼忽然湿润
妈妈,过会儿我将趁着月光离开
我把你们独自留在空寂的小镇
一盏盏微弱的路灯即将熄灭
好在我还有满天的月色照路
好在我还有你们
谢天谢地,大天使啊
你要让我们相聚得更加长久
◎清水肉丸汤
选上好里脊与三分之一肥肉剁粒
加入祖传调料,做成新鲜肉丸
清水半锅,滚下红枣黄芪
加油、盐、味精,再撒下少许芜荽
即有一锅香飘四海
小时在祖母厨房学得精炼
中年后日渐臃肿,唯碗盏间焕发了青春
这一日我们交换祖传秘诀
知有蛊惑妖媚之术,却只暂留人心
唯一厢私房菜,隐藏沉沉爱恋……
我不再如青果放置于你半开的酒窝
灵魂中我有小兽之心,逗留人间几许
却打不开命中天书,不如留了胃
留了口舌,留了一份惜惜相疼之心
庆幸人世间还有——这长久连系我们的
庸常热爱和甜美
⊙暂别
暮晚外婆送我离开——
寄养五年,忧伤的低气压笼罩码头
船声激荡,从出家门我就知道
顺水而下的船将一去不返
夜色收拢江堤的翅膀
我看着你的银发越来越暗
身影越来越小,那挥行的手一直不肯垂下
那一年我六岁,六岁的我听到江岸传来
一声大哭。你强忍不住的哭声在河上盘旋
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从此久久在河上盘旋
天色渐晚,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很多年后,我有话讲给地底的你听
时间是可以伸缩的经纬
书上说——
“人生的每一次离别都是暂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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