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方》（连载）

雨湖

　　明芳只以为安生还不为她的话所动，本想再多劝一些，可又怕自己的话说重了伤着安生，不由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可能因为你们男伢都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所以才这样想吧……不像我们女伢，没有多大的理想和抱负，只求个安稳的日子……”安生露出一丝苦笑道：“什么事业，也就是拿这个去哄一哄家人，家人听了肯定很开心。可如何能骗得了自己呢？”明芳更是满脸茫然，说道：“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安生笑道：“我也就是说说而已，你千万不要见怪。离春节也很近了，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呢？”
　　明芳道：“肯定要提前点回去，不然就买不到票了。我表哥，还有砖瓦厂很多的人都要回去，到时让他们帮我买就行了。”安生道：“有伴儿确实可以省下不少心，路上也可以相互有个照应。”明芳点了点头，又道：“厂里过年放假还算宽松，可以请个十几二十天的，只是没有工资。过年了，也无所谓。我准备十四五号就回去，大概初十左右来。”安生问道：“你们都回去了，那厂里会不会停工呀？”明芳道：“每年都有不少人不回去的，厂里只是大年初一到初三停工三天，其他时间会安排值班，工资也比平时高一些。你要是不回去，也没什么事做，可以加几天班嘛。”
　　安生眼睛不由一亮，显然对高工资有些动心了，嘴里却笑道：“我才懒得加班呢，过年正好休整休整……”明芳道：“过年不像平时要求那么严，只上白班，工作时间也要短，活儿干完了就可以走了……”“这么好？”安生其实已在心里暗自打定主意要加班了，又多出这么多的好处来，自然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了。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反正自己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干点活正好可以保持住状态，要是过年把人过出个富贵病来可就麻烦了。
　　明芳此时已经看出安生这是好点男子的脸面，便道：“你先考虑一下吧，还有时间。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可以找黎主管报个名。”安生问过恩华，恩华也不准备回家，两人一商量，便找黎主管报了名，决定留在厂里值班。
　　厂里正式放假的时间是腊月二十六，可连腊月二十还未到，准备回家的工人们就有点心神不定了。做了一年的工甚至更长，总算可以在不久的几天后回家见到自己的家人，把平时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也带回去，这样的感觉实在很美妙。他们平时上班时本不交头接耳，这个时候只要稍抽些空闲，便三三两两的凑到一起拉着家常，欢喜并憧憬一回，主管见了也只作没看见。那些不打算回家的，包括安生和恩华，则心里难免受些欲惑，羡慕也罢，嫉妒也罢，一概尽可能避免，只把感受放在心里。
　　就像明芳所说的那样，元月十号这天厂里便把工资发了，还有过节费。安生除了领到二百五十元工资，也领到了二十多元的过节费。由于乐生开始放寒假了，他便直接寄了一百元给家里，考虑到春节开销可能会大些，剩下的钱也就留在了身上。
　　接着，很快到了明芳要回家的日子。安生之前就说过要送明芳上火车，明芳只问了句不是要上班么，安生一句没事便让她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火车是下午四点半钟始发的，明芳上午还上了班。这时厂里的活儿比平时少多了，早上忙了一阵子之后，剩下的时间大都找些伙伴在一起聊天。回家的喜悦让明芳满面春风，尽管她希望在安生面前有所掩盖，却也是掩不住的。安生问她回家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没有，她神采飞扬道：“昨晚就准备好了，下半夜都有点睡不着……”安生笑了。
　　接下来，明芳不由关心起安生来，说道：“过年放假有半个月，留下来值班的也没多少人，在一起就多跟他们说说话，也有个过年的气氛。”安生道：“你还怕我会寂寞呀……”明芳又道：“你这人平时不怎么喜欢主动跟人接触，不了解的人还以为你太清高……和人聊一聊，时间也会过得快一些嘛……”安生笑道：“关于这个问题呢，我还真的有自己的看法。很多人喜欢聊天是因为怕寂寞，有时间没地方打发，我却是总嫌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我对聊天的理解是，它是一种情感交流的方式，我的时间不够用，能交到一两个知心点的朋友也就够了。你放心，该放松时我也会放松一下，剩下的空闲时间正好把稿子整理一下。”
　　明芳听了有点哭笑不得，本来是要劝安生多与人打交道，结果被安生搬出一大堆堂而皇之的道理来，还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说道：“真拿你没办法！好不容易过年放点假，何必把自己弄得这么辛苦呢……”安生岂能不知明芳的一番好意，连忙说道：“你说的，我一定照做。别生气了，好么？”“我哪里有生气了嘛……”明芳脸上已是笑意融融，又说道：“你有什么口信需要我带回去的么？”安生想了想，道：“算了吧，又没什么事。”明芳又道：“那你喜欢吃些什么家乡的东西，到时带点过来……”
　　安生笑道：“好啊，我这人不算挑剔，只要是家乡的东西，随便什么都行。不过，也别带得太多，带多了我怕吃不完……”明芳笑道：“想不到你倒挺贪心的！我只是客气一下，你倒恨不得让我把家里的年货全都背来。”安生又笑道：“小气了不是。嘴上这么大方，让你真的多背些来时，就又返悔了……”明芳佯怒道：“好哇，你把我说的这么坏，我可真的有这么坏！”然后两人一起笑开。
　　十一点半刚过，明芳和安生跟黎主管打了个招呼后便离开了车间，去宿舍取了行李，来到了梅村街上。他们先找了家小食店吃了点东西，然后在与砖瓦厂老乡约好的地方等着。不一会，那些楚阳老乡有说有笑的都赶来了。十五六个人有老有少，大人们都背上背着肩上扛着手里拧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虽看得出很沉，每人脸上却都是难掩的喜悦；孩子们则更是兴奋的都一路戏耍着，被大人呵斥过才肯有所收敛。
    望着这一群用原汁原味的楚阳话畅享着归家喜悦的故乡人，安生心里不由生出了几分伤感。明芳似乎看出来了，轻声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行李让我表哥帮我拿点就行了……”安生一笑道：“不是说好的吗，我送你上火车。”明芳听出安生的语气很坚决，也就不啃声了。
　　安生见明汉走过来了，连忙上前打了个招呼。两人寒暄了几句，去广州的中巴车来了，便帮明芳拿上行李，随着众人一道上了车。在车上，有人问安生怎么没带行李，安生说不回家，有人便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就不能来送送小乐儿？”大人们似乎都能明白话里的意思，也就笑开了。明汉也笑了，不过很快又掩饰住了，毕竟是关于表妹的玩笑。明芳已是面若桃花，嘴里却朝那说话的人佯骂了一句。安生在一旁找不到该怎么说，只好红着脸略显尴尬的笑了笑。所幸，众人笑过之后，便把心思又放到回家上了。
　　一个小时后，中巴车在广州火车站斜对面一个不算太大的客运站停下了。安生从车窗往外望去，不由吓了一大跳，那刚来时停留过并睡过的立交桥底下，还有偌大的火车站广场，似乎在眼前和记忆中消失了，只剩下那人山人海——“人山人海”这个成语的发明实在有其妙处，至少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明芳这是来广州后的第一次回家，自然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不由也露出一脸的惊讶。
　　他们一群人下了车后，几乎受到了感染，来不及迟疑便随着人流，朝着火车站候车室方向挤去——用“挤”字丝毫没有夸张，只会尤显不足。其他人很快就被挤到前面去了，明汉和安生则由于要时刻顾及着明芳，而落在了后头。明汉由于双手和肩上都是行李，便在前面挤出一条缝隙来，安生把明芳的两件行李用一只手扛在了肩上，另一只手则腾出来挡住人群对明芳的推挤，有时还要拉住明芳的手，以防被挤散。三人在人流中缓缓前行的同时，还要时刻小心着不被人流挤得偏离方向，而更要提防扒手的趁机行窃。他们显然都已经见识过广州火车站的扒手手段的高明，一路相互提醒着。
　　当他们终于来到火车站广场上，却发现想要进候车室也是件很困难的事。他们一边向前挤着，一边在找如何进候车室的办法。还是明芳机灵，她看到广场前面有一长排牌子，牌子上写着许多车次，便告诉安生和明汉，可能是要按照车次去排队。他们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便接着去找回家这趟车次的队伍。
　　又经历了一番苦挤的过程，他们总算找到了属于他们的进站队伍，并在队伍的尾端发现了先前走散的楚阳老乡们。相互打了招呼之后，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有了“团聚”的庆幸。安生放下行李，和明芳先是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然后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笑了。能笑出来，表明总算可以松口气了。接着，两人才意识到相互握着对方的手，并能感觉到手心都已冒出汗来，这才以一种很微妙的方式松开。然后他们偷偷瞄了旁边一眼，大概都暗自庆幸并没人注意到他们，又相视而笑了一下。这一次，笑里多了一丝儿尴尬，以至于都很快又瞥到了别处。
　　两人沉默了一会，之后明芳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你先回吧，现在没有关系了。”安生笑了笑，说：“不要紧，你也很快就要进站了。”明芳此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此刻自然更是如此。可广场上人声嘈杂，很难像平时那样聊聊天，他们便隔一会儿朝对方笑一下，并似乎都能够心领神会。不一会，明汉也加入进来了，用的是大声说话的方式。这样他们会多费些力气，但正好可以纾解等待的焦虑。
　　安生说的没错，没过多久前面队伍中先是出现了一阵骚动，紧接着人群开始朝前挪动了。哪怕是细微的挪动，也足以使楚阳老乡们兴奋起来，而连忙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跟着队伍往前挪动。安生也拿起明芳的行李紧跟着，明芳这时再次让他先回，自然也再次没有得到他的同意。一直到队伍挪到了一道铁栏杆前，前面有人在验票，他这才停下了脚步，朝明芳笑了笑，说道：“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一路多保重。”
　　明芳接过了行李，笑着点了点头，说道：“你赶紧回吧，不然回到厂里都要天黑了。”安生又道：“别担心，看到你进站了，我就会回去的。”明芳还能说些什么呢，只好看着安生一直站在铁栏杆外，直到被人流挡住，再也看不到了。安生在能看到彼此时，已朝明芳挥了挥手，也朝明汉他们挥了下手，在确认了再也看不到他们后，才带着些惆怅回到了梅村。
　　此后的两三天里，打算回家的陆陆续续都回去了，整个塑料厂留下过年的也就十来个人。楼上的那几家工厂大致也是如此。这几天安生时常会在一些空闲里想，林姑娘有没有回家呢，甚至把这个问题无意间说给恩华听了。
　　恩华露出一脸的不解，说道：“上去看看就晓得了嘛！”安生面露难色道：“不是要上班吗……”恩华笑道：“现在也不忙，上去下来也就不过两三分钟的事，有啥子关系嘛！”问题显然不在有没有时间上，安生只好说道：“我只是想碰到她……”恩华哈哈大笑道：“像你这样坐在这里，要是都能够‘碰到’的话，那可真是姜太公再世了！”安生不无尴尬道：“碰不到就算了吧……”
恩华显然对安生的脾性有了一定的了解，说道：“你就是胆量太小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帮你看看……”说完便要上楼去，安生连忙把他拦住，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比较欣赏她，她有点像我的一位朋友……”恩华更加不解道：“那你做啥子还这么关心她？”“……”安生如何说得清楚呢。恩华有点无奈，只好劝慰道：“那就不要想那么多了，自寻烦恼做啥子嘛！”

雨湖

　　安生也只能不再去想了。可世事往往便是这般的巧，当他准备放下心事时，两个多月都没能在去食堂的路上遇到过林姑娘，偏偏这一天遇上了。林姑娘仍然穿着那套淡蓝色的工作服，以平和而轻盈的姿势走在前面，安生尽管看到的只是个背影，但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犹豫了一下，便很快跑上前去，也不待气缓过来，便说道：“你好……”
　　林姑娘一时不由愣住，但很快朝安生笑了笑，说道：“你好。”安生大概是换气的时候把要说的话也换没了，一时竟找不出话来，便也笑了笑。还是林姑娘为他解了围，说道：“你不回家吗？”“不回，”安生顿了一下，又道，“你呢？”林姑娘露出莞尔一笑道：“我到我哥哥那里去过年。”安生知道林姑娘有个哥哥在东莞，便道：“在那过年很好。”林姑娘又道：“你准备留在这里过年吗？”安生笑着点了点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安生又朝林姑娘笑了笑，道了声“再见”。“再见，”林姑娘也轻声作了回应。
　　“她会怎么想呢？”安生快步折回到车间后，心一直怦怦地跳，脑里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就连自己本该是去食堂吃饭都顾不上了。接下来，几乎整个下午他都沉浸在莫名的紧张之中，然后想到了一件不能让自己原谅的遗憾——竟然忘了向林姑娘道一声祝福，而新年就快要到了……
　　新年带给人的感觉确实很美妙。随着新年的临近，安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这份美妙，一连两个晚上分别给家人和朋友们寄出了新年的祝福。
　　很快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晚上，厂里免费提供了一顿年夜饭。留下来值班的塑料厂工人十余人围着在一起，吃得十分的开心。他们买来了酒，一边痛痛快快地喝着，朝身边的人敬着酒，一边道着似乎道不完的祝福。安生虽然并没有端起酒杯，但人仿佛醉了，醉在了渐渐深了的夜里——这可是除夕之夜呵……
　　有诗为证：
　　
　　朋友呵，朋友，
　　请干了手中的这碗酒！
　　在这样的时刻，心潮翻涌，
　　可又何必说出口？
　　
　　干尽这碗酒，再来一碗，
　　有话何必说出口，多珍重！
　　今朝我们在一起，
　　明朝又会身在何处？

臭豆腐

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真实而自然，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质朴的情绪，敏锐的灵光。好看。

雨湖

臭豆腐 发表于 2013-9-30 11:25
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真实而自然，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质朴的情绪，敏锐的灵光。好看。

谢谢您的鼓励。

野句

提读——————

云之彼端

拜读，。。。

雨湖

在外养家糊口很艰难，一晃儿一年又过去了，可小说的后半部分还没有修改完，或者说，根本就没曾打开过。不过，还是非常感谢三声先生的提读。

郭德军

品读佳作，充满社会的现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