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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雨湖

[原创] 长篇小说《远方》(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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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0: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涟  漪
  安生是在上班的时候收到梓君的来信的,大概是预感到信中会提到春云,所以不敢马上拆开。直到晚上下了班,趁宿舍的人都在忙着冲凉洗衣,才拿了出来读。梓君的来信里,除了为他找到工作感到高兴,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也把与杨华杨彪一道去看春云的经过讲了,并在结尾处婉转的责备说,为何不给春云写封信,春云的心里有点不好受。安生读完信后,心里不由感到一阵悸痛。
  自从离开楚州那一刻起,他便有了爱情离他似乎愈来愈远的怅然。如果说刚到梅村的那几天还会对心底的这份爱抱有一丝希望的话,那么到了塑料厂上班之后,这本就不多的希望变得更加的渺茫了。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自己与春云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本来早就想写封与爱情诀别的信给春云,可一直鼓不起这份勇气,总想着为自己留住这丝希望。
  也就在三天前,当他来梅村后第一次翻开那本《叶赛宁抒情诗选》,意外地发现书中竟夹了两百元钱,不由吓了一大跳。他前思后想,猜测这笔钱只可能是春云偷偷放进来的之后,感动之余,也生出如此深情厚意何以为报的悲叹。以至于,当晚他便草草给春云写了封信。信中除了对春云的细腻表达了感激,用的是一种委婉的淡淡的语气,来把自己对爱情的“没希望”传递给春云。可冥冥之中,又为“希望”埋下了颗种子——这是处于“恋情”之中的人所惯常使用的一种文字方面的技巧,这种技巧又往往因为“恋情”的作用而十分的高超,不达到“只有你懂我懂”的至高境界誓不罢休的。那么,春云收到信后,从中获得的是“没希望”还是“希望”呢?
  对于春云来说,如果苦苦等来的只是“没希望”,岂不是伤心处凭添了一份伤心,伤口上再撒上了一把盐?这样对待春云的深情厚意,岂能是他的所作所为?如果春云获得的是“希望”,那么明知道自己已无回头路,还要留下一点空渺的希望,害人添些相思之苦,实在没有别的益处。还有,如果春云既没有觉察到“没希望”,也没有觉察到“希望”呢?
  可怜的安生,他很快被自己的追问弄糊涂了,才放过自己一马。心想,爱情这东西确实像柳永说的那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把梓君的信放下,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如果因为有必要就去想的话,需要想的实在太多了,比如冬梅,比如母亲和父亲,比如妹妹晓萍,比如凤亭门诊部的老张,比如已在宾州念书的肖多妹;如果把这些人都细细地想过,就会被一种熟悉的沉重感所压抑,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在来梅村的一个多月里,他只写了三封信,一封给梓君的,一封给春云的,另外一封昨天刚发出去,是给乐生的。这三封信一封比一封难写,一封比一封让他感到沉重。而他太需要放松下来,因为太多的头绪要去理清楚。
  国庆节一过,车间里的操作工人就换班了,而他继续上白班,主管也换成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这样,他与明芳和恩华不再在一起了,而只能在上下班的那不到一分钟里见上一面,至多也就够打个招呼,朝对方笑一笑。
  安生显然一时还不适应。因友谊而产生的对工作的热情就像放在炉上的水没有烧开,就被人提下倒进一堆冰里,前一刻还觉得热乎乎的,现在只剩下一片冰冷,哪里还有曾经热过的气息呢。车间里也仿佛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只剩下些机器的喧嚣。除了机器的喧嚣,车间里确实没有别的什么声音,即使有,也被喧嚣声像炼钢厂的钢水吞了一枚小铁屑那样,吞了个无声无息。
  最初的那几天,他明显没打起精神来,以至于明芳上夜班见到他时,又问了一次“你是不是病了”。他听到这样的一句问候,心里顿时暖融融的。于是,他觉得既来之则安之,是该振作一些了。其实,他也是非振作不可的,因为那个女主管发现他有了“怠工”的苗头。
  女主管姓肖,叫什么他没问,那个女主管也没有说。女子大概都有看透别人的外表之同时,更把人里面的东西也看得明白的能耐——就好像男女吵架时,吵着吵着女子会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早就把你看透了!”把非透明的人体看透已属不易,把人的心事也就是些神经之间的信息传递都看得分明更为难得。
  最初,肖主管只是一声不啃地站在安生的面前,他毕竟知趣,马上会意去做。接下来几次则不但站在那里,眼睛也变得冷冰冰的,恨不得把他那颗企图投机的心挖出来。安生心里不由暗起了疙瘩,也就琢磨起这个年纪轻轻的女主管来。不琢磨便罢,一琢磨吓一跳,他发现肖主管标准的模样是说话的时候眼睛一律朝着别处,脸上也不见任何表情,至少这些天来未见她笑过一次。
  安生不由暗想,难道天下的主管都是这幅模样不成?!是老成得厉害还是故弄玄虚不好判断,但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城府,确实了得;另一方面,尽管相貌并不难看,却没了女子的风韵,倒是一件遗憾。更让他觉得怪异的,是肖主管打扮上不但有着男子化的倾向,做事的方式也全是男子作风,身上却偏偏喷了种道不出名也说不清味的香水,十分的不协调。那香水浓得有把车间的男工目光全都吸引过来的力度,而他因为距离最近,受到的影响也为最大,捂鼻子不是,不捂鼻子也不是,端的难受。于是,肖主管在他的心目中成了一个滑稽的形象,每每接受一次肖主管的“规劝”,便要暗地里笑骂一回,也算扯平了。
  不过,安生的立场并不坚定。如果肖主管在他并没有“怠工企图”的情况下出现,用眼睛看着他干活,哪怕依然一句话不说,他也会有另一番见解——大概在乎的只是肖主管的眼神——甚至对肖主管的年轻有为有了几分敬佩。继而他会乐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哪怕这种错误只是停留在思想层面,而没有付诸于行动。无声无息的“规劝”也可以理解成一番好意,几乎是一种说话的艺术,管理的艺术。肖主管显然并未洞察到安生的这一思想觉悟的提升。她依然冰冷如故,依然飘忽地来而又飘忽地去,行踪隐蔽得仿佛无处不在。有一次,她竟然终于开口说话,对安生说道:“你能不能把动作放快一点?”
  可以想象得出,安生听到这句话后该有如何的震惊,至少对她的所有好感已是荡然无存。安生实在有一堆的理由来证明自己的动作并不慢,甚至很愿意就“怠工”的定义来做一番探讨,但一想,她毕竟是个女子,与一个女子争执的话实在有失风度。何况,她还是个主管,违抗主管的权威代价实在有点大,也无此必要。可忍气吞声并不符合安生的个性,他除了在心里给予了有力的回击,也找到了“东边不亮西边亮”的法子来应对——比如见到她朝这边过来了,就故意停一下手中的活儿,等她快要走近,又马上加快了动作,或者干脆走开,让她拿不到训话的口实,甚至找不到训话的对象,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这似乎只是些小插曲,过去也就过去了。有一天快下班时,黎主管忽然找到安生,对他说道:“听说,你的工作态度不怎么积极……”接下来却不把话说完,安生还是听出话里含有的影射,一时懵住了,猜不透由来。于是,他的脸顿时红了,既觉得丢人,又感到委屈。黎主管像是点到为止,临走前丢下句话:“你是厂长亲自点头的,注意点影响才好。”让安生更是满头的雾水,本要问此话从何得来,可黎主管人都走了,只好作罢。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安生仍在琢磨着那句话。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消耗在了每天十一个小时的工作时间里,哪怕工作做得还谈不上尽善尽美,可也从来都是保质保量的完成,怎么就工作态度出了问题呢?没人肯定他的成绩也就罢了,还莫名奇妙地受到一番指责,而这指责不亚于一顿辱骂。他满腔委屈,渐渐化作了愤愤不平。
  接着,安生想到自己与黎主管并不在同一个班上,那么会是谁在黎主管面前告的黑状呢?车间里的那些同事因为都知道他是个医生,对他热情友善得很,还时不时找他咨询一些医学方面的问题,有哪儿不舒服了也会找他先看看,谁还会去告这种黑状呢?他几乎没再做更多的猜测,便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肖主管。除了肖主管,还能有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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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0:27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安生对肖主管全无了好感不说,还生出了些许的怨恨来。甚至还联想到这个肖主管跟楚州医院的肖德仁,是不是八百年前的亲戚。人在受了莫名其妙的气后,大概心里免不了惶惶然,仿佛杯弓蛇影般,安生此刻的心绪便是如此。连他自己都恨境界不高,脑子里都是些小人般的见识,却又奈这些心绪不何,甚至还生了找肖主管讨个说法的念头。
  毕竟,工作态度可不是个小问题,若反映到上面去,说不定饭碗都保不住。他的愿望是肖主管主动来找他,肖主管却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一连几天都不过来“盯”他了。当真的准备主动去找肖主管,走到半路上,又退了回来。他知道自己的话若要说出来,一定带有某种情绪,可要面对的毕竟是个女子,如若受到了他的伤害,实在算得上一项罪过。他想起自己便中伤过不少人,比如肖多妹,若不是自己的话欠些斟酌,想必也不至于冷眼相对,弄出一场僵局;还有他的朋友,平时也难免受他话语的伤害,尽管情谊仍在,却更让他心里隐隐作痛。
  “何必伤害别人呢,又没有深仇大恨,值得如此吗?”在几次都没有找到开口的决心之后,他想。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没过多久,他还做了一次自我批评。自己确实有捉弄肖主管的本意,思想上已经犯了错,那么受点指责也是情有可原,或者理所应当的。之后,他甚至动了跟肖主管道个歉的念头,但到底因为肖主管好像认定了这个“仇”,再也没给他接近的机会,加上自己的态度也不够坚决,只好作罢。
  反正工作时间不挤的话是基本得不到多少空闲的,安生的心思也就放回在了工作上。对于自己的这份工作,虽早没了最初那份新奇感,更谈不上喜欢,但工作素来由不得人去想喜不喜欢的,因此他也就按部就班地做。送货员也好,货品管理员也好,工作只有两道工序,一是把货品点个数搬进仓库,而仓库与车间是连通着的,二是把货品再点个数搬出去。至于管理,其实是车间主管的事,而且车间主管上面还有一个工厂总管。
  工厂总管在车间里设了一间用玻璃隔出来的带有空调的办公室,但很少出现在那里,一个月大概也就出现过一两次。以至于安生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并不认识这个总管,甚至不知道还有这样的职位。有一次,他见到一个矮矮胖胖、脸上还长满了粉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进了车间后,先是在办公室里喝了一会儿茶,然后在车间了转悠了一下,转悠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鸦雀无声,如果有人声,也是那人的训导与呵斥声。安生觉着纳闷得很,还是旁边的人带着紧张的表情告诉他,这人便是总管。安生更加的纳闷,总管来了怎么就像鬼子进村了,把人吓得如此紧张呢,这个总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可旁边的人并不愿告诉他。后来,他问过明芳才知道,这个总管是镇上一个副镇长的弟弟,基本上就是挂个职,每月来晃悠一下,见到不顺眼的就呵斥几句,拿的工资却是厂里最高的,每月有三千元,就连赵厂长的工资也不过每月一千二。他还不由挪揄道:“幸亏只是个副镇长,如果生在副县长、副市长家里,岂不是要人每天烧几柱高香把他当菩萨供起来?!”说完他自觉这话有点毒,可一想毒才能解恨呀,也就对自己既往不咎了。
  安生气愤也好,看不惯也罢,只要不去主动招惹谁,倒也可保平安无事。他每天八点上班,而一上班便有许多活儿等着他。厂里就他一名送货员,夜班操作员把加工出来的塑料成品全都装在一只只大的纸箱子里,然后码放在机器的侧道边。一个夜班下来,每台机器侧道上都码得高高的,需要他来尽快清点好数量,然后拉回仓库。那些箱子不算重,而且还有四轮的平板推车作为运输的工具。推车每次能装下六只或七只箱子,但六只箱子足以码得很高了。那些机器距离仓库大约在二十到四十米不等,一早上他要在这样的距离间来回过二十多趟,加上搬上卸下的时间,一般要到十点来钟才能将存货搬完。
  接下来就到了送货的时间。楼上各个分厂每天都会下次订单,下的单子会直接到他的手上,外送则要由主管来安排。送货对于安生来说,大概是一天的工作时间里唯一能感觉到一点快乐的,尽管基本上就是把货送到楼上。只要到了楼上,哪怕只是二楼,这些分厂车间的安静与凉爽,还有空气的清新就让他为之一振。而自己所工作的塑料厂车间,除了机器发出的那震耳欲聋的喧嚣,还会有机器工作中产生的巨大热量,即使车间里到处都有那种巨型的风扇吹着,可也只是加速传导到了人体上,让人仿佛置身于夏天的火炉旁;更要命的是塑料在高温液化后会挥发出一种浓重的刺激性气体,而这种气体不但会对人的呼吸和消化系统造成损害,还会对血液系统造成巨大的危害——安生刚来时产生的所谓“水土不服”相当一部分原因即在于此。
  生产大楼有一部人货混用电梯,安生把货品搬上推车,就可以乘电梯到达所去的楼层。每个分厂都会有一名接货员,由接货员把数目清点好了,他再把货品卸下来。三楼和五楼的接货员是男的,都穿着蓝色的制服,制服上还挂有工牌。他们简直称得上温文尔雅,见了谁都很客气,必先点点头,然后露出恰到好处的微微一笑,嘴里说的都是些“王工”、“李董”,“物流”、“QM”、“QC”之类的新名词,让从未听过这些名词的安生暗生出一种不懂的赞叹,甚至羡慕来。二楼的女接货员则戴着一副金边眼镜,穿的不但极具摩登风范,那高跟鞋的高度也有让人望尘莫及之感,让他很容易联想起自己的乡下人身份,而且绝不敢忽略。虽然他们从广义上讲,都属于工人阶级,可安生实在从阶级中找不到任何的归宿感与自豪感,反而由于现实与精神两个层面的落差,生出许多的自卑来。
  四楼的女接货员却有着很大的不同,这让安生不由得暗自庆幸,自己送货最多的正是四楼。这位女子姓林,安生是看了货单上的签名才知道的。他想把“名”辨出来,费尽了脑汁仍一无所获。原来,透着几分秀气的“林”字后面只有一个简单的钩儿,这个钩儿只能说明后面应该有字,至于是个什么字,是一个字还是两个字,都不得而知。他很想知道女子的名字,并想出了很多的途径来,比如工牌,工牌上却没有名字;比如签到表,上面有不少姓林的人;比如听其他人喊她,可喊的都是“小林”;比如留意她的每一次签名,可每一次“林”字后面都只是带个钩儿,只有钩儿幅度大小的区别……这让安生很是有点沮丧。即便后来忽然间想到,其实可以开口问她的呀,却又开不出口。这才慢慢醒悟过来,自己缺少的其实是勇气。
  但这并不妨碍安生每次都带着愉悦的心情而来,并且,决不用姓称呼这位女子。他觉着,不管用“小林”还是“林”,都像是喊错了对象,更不能准确的表达自己的心意。每一次,他都只是笑一笑,或者一声轻轻的“嗨”。女子应该早就知道安生姓吴,却也不用姓来称呼,每每都回以恬淡一笑,或者一声轻轻的“嗯”。这位女子实在有着与众不同之处,且看她——
  一头黑得发亮的长发,用根蓝色的橡皮筋束住留在脑后,没有束住的那些细软的发絮则散在透着晕红的双颊上,却不显杂乱;而那并非刻意雕琢的刘海,半遮着额头,仿佛阳春三月的柳絮儿飘飘,就在那秋波边;一双眼睛是出奇的明亮,清澈,平静,仿佛严冬中拂面一缕久违的春风,仿佛寒夜里迎上和暖的阳光,实在的罕见,令人先是惊奇,继而欣喜,之后便是陶醉,那平静中油然而生的陶醉,心灵也不再躁动;脸上的神情总是那样的柔和,而显着圆润的脸上透出的两团淡淡的晕红,像幅水墨画儿,宁静中似有几分羞涩,只让人心醉;个子和身材都堪称匀称,即便是穿着那套淡蓝色的工作服,都掩饰不住那满身透着的神韵,哪怕用个“美”字来形容都嫌不够……
  安生自见到第一眼之后,便有了再见一面的愿望。此后只要有货送上四楼,在电梯的上升过程当中,他就觉着心跳开始加速,而当电梯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这位林姑娘平常坐着的位置——就在离电梯口不远的对面,一眼就能看得到。
  如果林姑娘在那里坐着,像安生每天见到的那样,把塑料部件一件件地拿出来筛选,然后一件件地又重新装回原样,安生就会把推车推上前去,朝她笑一笑。她会微笑着示意安生把箱子卸下,然后站起身来,打开箱子一件件地清点。安生很乐意趁她清点的时候在一旁站着,她会接着示意让安生坐下来,歇一会儿。安生也乐意顺从的坐下来,一边看着。他觉得林姑娘干活的时候实在很美,非常的熟练,却不急不慢,在不知不觉中就把活儿干好了。仿佛干活儿是一种享受,不叹每天工作的枯燥,也不怨每天手都没有停歇;那些部件在她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她的工作就是爱抚着这些生命……在一旁看着的人也仿佛从中得到了享受,安生此刻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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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0:47 | 显示全部楼层
  能有如此享受实在难得,安生的内心里哪里寻得到多少快乐呢,大都是些苦恼而已。往事不提也罢,就想一想如今。他千里迢迢来到南方,难道就是为了做这个送货员吗?而且,他这个送货员还不如叫做“搬运工”,那么,要做到何时才有尽头?在别人的眼里,他这个“人”其实是何其的渺小,何其的卑微,这难道就是自己的命运吗?这个世界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每一个人似乎都被贴上了标签,分出了三六九等,有些人生下便是富贵,有些人却生下便是贫贱,被人呵斥着,哪里有什么尊严可言?为什么会这样,是谁用无形的手来安排着这一切,有没有规则,有的话,规则又是什么呢?看一看身边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其实也都算作卑微的人,都是用青春、健康甚至生命来换取赖以生存的工资,没有任何的保障可言,甚至连个身份都是极为尴尬的,也许今天有份工作,明天就会流落街头。可就是这样一些人,都似乎要再分个上中下来,而自己大概算作下下等,自然也可以被这些人所侧视,可他又如何能怨恨这些人呢,只不过是同病相怜而不自知罢了……
  苦恼何其的多,不过,安生仿佛从林姑娘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思想,一种可以让他得到平静的思想。他试图进入这种思想,却发现意外的问题:他似乎应该也像林姑娘一样,不管做什么工作,也不管经受什么样的事,一律泰然处之,无欲无求,则可知足而常乐;可是,他能对眼前见到的种种不平事淡然一笑,而放弃追问么?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这劳苦奔波、看不到尽头的命运也任之沉浮于世间,而不作任何的挣扎么?如果不,他又该如何做?
  尽管有许多的不解,他还是发自心底的赞叹林姑娘那份脱俗的平和。因平和而产生的美其实有着巨大的力量,直让他心甘情愿受之牵引,并不由想到,能有几多人面对人生艰苦而不失这份平和,人生中又有什么比这份平和还要难求呢……以至于,他常常会看着林姑娘而入神,直到林姑娘也看着他,才让他回过神来而窘红了脸。林姑娘则依然是那么的恬静,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们虽然每天都见面,却几乎都是用这样的一个微笑,或者眼神来进行着交流,竟也十分的融洽。似乎,把每次仅有的几分钟时间用于谈话是一件过于奢侈的事。直到他们认识快一个月了,谈话才慢慢多了起来。所谓多,每次也不过三言两语。从那三言两语中,安生发现林姑娘说话的声音也透着几分淡定与优美,跟她的神情与举止,实在是相得益彰的。他有时候听入了神,竟会把眼前这位林姑娘当作了春云。春云说话的声音也是这样的徐缓、平和,春云的模样也是这般的楚楚动人。可当他回过神来,不得不承认她们两人虽有着许多的相似,却也有着很大的不同。林姑娘就像是一块玉石,天然没有雕琢,有着几分乡土气息,握在手中温润亲近;而春云更像是一块钻石,哪怕未经雕琢,也是光彩夺目的,显得高贵,而不敢握在手中。
  安生在那些次谈话里,知道林姑娘来自江西赣州乡下,高中毕业就出来了,还知道她有一个哥哥,在东莞一家厂里做事。安生所知道的只有这么多,其余的林姑娘没有说,他也没有问。他想,既然不说,又何必去问呢,若是问出个什么曲折事来,也只是徒添些烦恼——正如林姑娘问他,他也把心事隐着没说一样。这些都不妨碍每天这短暂的几分钟成为他最愉悦的时刻。
  当然,去外面送货也算一件乐事。不过,却不是常有的,一个星期甚至十来天才会遇上一次。这时候,安生会把货搬上一辆小皮卡,然后就可以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驾驶室里有空调,坐在里面有着说不出的凉爽与舒适。小皮卡有一名专门的司机,家就在梅村镇上,他既负责出外送货,也为塑料厂领导开车,有时还会被借用到其他分厂。安生与司机很早便认识了,由于存在些语言交流的障碍,也算不上很熟。货品要送达的地方都在镇内,开车也就在二十分钟以内。安生会利用这个时间,透过车窗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家乡此时已入深秋,开始霜冻,而这里依然绿色葱茏;林立的高楼和厂房,漂亮高雅的别墅,这都是在家乡难得一见的;更为重要的是,呼吸的空气如此的清新,世界也变得如此的宁静。他会在某一瞬间,陶醉于其中……
  漫长的十月终于过去了,能过去似乎是件很意外的事。因为只要一回到车间,那仅有的一点快乐,便会被工作的枯燥和车间的喧嚣轻易地碾碎。只不过,日子总得要过,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得学会苦中寻乐、苦中作乐的本事,才能撑得过去。当进入到十一月,尽管工作并未发生改变,只是明芳和恩华又回到白班了,车间里却仿佛又有了生机,而安生也感到了更多的快乐——最起码比十月份要多。
  一号那天,当安生来到明芳所操作的机器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之后,发现明芳整个人都像是瘦了一圈,还有了明显的黑眼圈儿,双颊的红晕也少了许多,内心是震惊的,甚至会觉得心疼,但两人相视之后都朝对方笑了笑——其他的自然都留在了心底。接下来的日子里,尽管他们工作当中并没有太多说话的机会,但到底可以经常看到对方的身影,觉到对方就在身边,也是令人舒畅的。至于他跟恩华,则又可以一起上下班,下班后瞎摆一通龙门阵了。让安生感到激动的是进入十一月后,便陆续收到了春云和乐生的来信,甚至还有冬梅也写来了信。
  春云的来信有五页,安生拿到手上只读了半页,便已是热泪盈眶。以至于,不敢再读下去了,而是晚上下班后带回宿舍,才把它读完。信中没有埋怨,对钱的事也只字未提,却也没有任何涉及爱情的话语,甚至看不出情感的表露,只用平和的语气来叙述自己在楚州的生活和朋友们的一些情况,自然也少不了对他现在的工作与生活的关心。可这份关心让安生感受到后,仿佛是看到了春云那美丽动人的身影,却在那对岸,隔了一条水——就像王洛宾那首歌唱的一样——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了心头。以至于,他又追忆起了许多在楚州和凤亭的往事,让他心醉却也是心碎,不由在心中发出长叹:“我又何尝不希望过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呢?可上天早把我逼得无路可走,才来到这远方的呀!现在是前无坦途,后无退路,即便多是些心酸的往事,都成了那美好的追忆,这样的苦处我能向谁去诉说,谁又能为我指明方向呢……”到了后来,安生的心底已是无泪可流,也就收起春云的信,夹在一本书中决计不再拿出。既然爱情对于自己来说,既拿不起也放不下,那就学会遗忘罢。
  冬梅的来信则让安生感到很意外,本没想这么快就告诉她,看完信后才明白是春云告诉她的。似乎,越不想让朋友为自己牵挂,朋友更是多了份牵挂。冬梅在信中隐约带着一丝埋怨,埋怨他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埋怨他把心事藏在心底,只会让更多的人伤心。他自然乐意接受这种批评,只恨不得再痛快淋漓些。冬梅是个怎样的女子,话里刚有点埋怨,马上又转化为关切了,——要么她从不会骂人,要么她根本不忍心骂,——这份关切只会让安生感到更加的惭愧。信写到后面,冬梅才提到刚结束没多久的成人高考,成绩还没有公布,但自觉考得还可以。她考完后就来到了武汉,和哥哥叶青住在一起,趁着现有的一段空闲,甚至找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安生当然十分的高兴。他还能感觉到冬梅把自己的快乐小心地淡化了,这份女子的细腻实在让人感动。
  乐生则是安生深深关爱着的人。作为长兄,因为家庭的变故,他其实已是一家之长了,用“关爱”二字何以言得尽?安生想到,自己当年所经受过的,乐生基本上都经受了,甚至所经受的更甚于自己。他在对乐生的经事不乱与意志的坚韧感到欣慰的同时,更有几分悲悯。他写信本是为了安慰乐生,让乐生能够排除干扰安心学习。乐生的来信中,首先问的却是他在外面的情况,为什么会在塑料厂工作,会不会很辛苦,医生的职业怎么办。然后说妈妈的身体和精神仍然不太好,甚至还晕厥了一回,让厂医看过说是低血糖,问题不是很大,喝了糖水就好了;晓萍因为要照应着家事,裁缝店的生意不是很好。最后,乐生说进入高二后,学习有些紧张了,但会努力不让自己掉队。
  对于安生来说,得到这些忧多于喜的消息,总比没有消息要好,也就当做好消息来接受了。他于第二天和第三天分别给晓萍和乐生写了一封信,大大赞扬了自己目前这份工作的优越性,环境优美不说,待遇也是很好的,然后是鼓励他们要树立远大的理想,朝着理想一步步坚定的前行,当然也希望他们特别是晓萍要照顾好妈妈。写完信后,他也仿佛受到了鼓舞,便盼着发工资的日子快点到来。
  安生是九月下旬进的工厂,上个月因为没有干满一个月,所以并没有领到工资。当十一月已过去了一半,他终于迎来了第一次领工资的日子。从那个同时兼着出纳的女主任手中接到一封沉沉的钱袋后,他难掩心中的那份激动,手都有些颤抖,甚至能感觉到脸也有些发烫,快要走出了门才想起朝女主任连说了两遍谢谢。
  第一次拿到如此沉的钱袋,除了让安生产生了巨大的兴奋之外,也产生了许多的遐想来。生活也在瞬间变得无比的美好起来,过去的这五十余个日日夜夜就算有点漫长难捱,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在仓库的一角,用仍在颤抖的手把钱从钱袋里拿了出来,然后一张张的数着,整整三十张十元,另外还有几张零钱,都是崭新的,散着股油墨香。此刻,钱好像是他全部的希望,是那样的神圣,被细细的捧在手心里,而决不敢弄皱它们。
  接下来,安生专门请了一个小时假,到邮局去寄钱。除了领到的三百零几元工资,他身上还有春云那两百元钱花剩下的一百一十几元钱,总共便有了四百二十元钱。其中,一百元寄给了凤亭门诊部的老张,另一百元寄给了春云,五十元寄给乐生作生活费,五十元寄回家里。扣除邮寄费,还剩下一百一十几元钱作为下个月的生活费。生活费他是这样计划的:房租及杂费二十元;买一床过冬的棉絮十五元;抽烟两天一包十二元;中晚餐三十天六十元;从明天开始不吃早餐了;还剩下几元钱作为生活必用品开支。
  此后的数天里,安生是那样的开心,见了谁都朝对方露出了微笑,搬货时也恨不得更加的卖力,时不时还会轻声哼上一段小曲。十一月的梅村仿佛满眼都是春色,尽管安生白天里能见到的仍然只有庞大的车间,耳朵里充斥着的是那机器的喧嚣声,四处则弥漫着浓浓的有些刺鼻的塑料味儿……
  有诗为证:
  
  这是什么地方,
  好像一个大花园;
  来回忙碌着的是一些园丁,
  他们在为花朵细细修剪。
  
  他们如此安静,
  手中却创造出一个世界:
  这世界仿佛永远是春天,
  满眼芳香的花,绿的枝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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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长  夜
  梅村进入十一月下旬后,仿佛算作秋天了,会在某一个短暂的时刻露出些秋意来。当然,这份秋意更多的只是存于人们的臆想中。这里不像楚州每到了深秋,落叶纷飞,满世界开始有些苍凉;这里仍然一片绿意盎然,街上还有五颜六色的鲜花,倒与“花城”这一名声在外的称谓十分的相称。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也知道季节更替,只不过每人的感受程度有所偏差。走在街上,有人会穿上长衣长裤,有人还穿着短衣短裙,自然,也有另一些人稍显夸张,竟然穿起了羊毛衫。
  安生的情绪随着夜晚天气的转凉而有些黯淡下来。不过,与其说是受天气的影响,不如说是因为他的工作。他已经把自己正式的称谓由“送货员”重新做了一番定义,而改叫自己为搬运工了。搬运工的活儿已经干了整整两个月,如果做个总结的话,能够总结出的提升大概只有三点,而且大都可以归于力学范畴,当然是属于特别粗浅的那种:首先是熟练掌握了搬、卸过程中如何保持姿势以及码放过程中如何做到又高又稳;其次是掌握了推车过程中人也站上去仍然能够保持平衡的技巧;再次便是长了点力气。第三点其实有点牵强,一方面这应归于运动学范畴,另一方面仅仅凭理论得出的推理,可信度实在值得怀疑。总而言之,这份工作只需要人的双手和两只脚,而五官仅需发挥最基本的接收功能,头脑则几乎成了安放五官的一件摆设,既没有思考的必要性,也没有什么内容可供思考。
  没有了七情六欲,人不就成了个空皮囊么。想到这里,安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对于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十分恐怖的事实,显然也是无法接受的。 于是,一个念头闪现在了他的脑海里,既然搬运工算不上个有前途的职业,那为何不可以考虑换一个职业呢?要求也不高嘛,能让自己活动一下脑细胞就好啊。他很快便把苦恼告诉了明芳。
  明芳似乎十分理解他的这些念头,说道:“其实,你原本就不该到厂里来!厂里的工作都很枯燥,像你一个读书人,哪里受得了呢?”安生哪怕内心承认明芳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也是决不敢接受的。除了进工厂做工人,他一时哪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呢;何况,自己哪里算得上个读书人呢?可不要未曾尝到读书人的甜头,倒先得了读书人的恶名声,让这些朋友敬而远之。安生何尝听不出明芳话里的弦外之音,连忙说道:“我觉得做个操作员,就比搬运工好,最起码可以学会一门手艺。”明芳不解道:“赵厂长体谅你才让你干这个活儿,轻省不说,还可以不上夜班,你倒好,竟然想着要干操作。干操作很辛苦的,只怕你身体会吃不消……”
  安生自然明白明芳的一片好意,但决心已定,便笑着说道:“你一个女伢都能做,我怎么就不能做呢。做操作哪怕辛苦点,但至少沾得上一点技术,才能让大脑运动一下,而不会生锈啊。不然将来别人问我,在塑料厂里做什么,我要是说做搬运工,岂不是把人要笑死!”明芳已经被他逗得捂住嘴笑,笑过之后说道:“你该不会真的拿这个去吹牛吧?”安生也笑道:“至少,我以后才有底气跟人家说,我也是做过技术工人的。”明芳似乎有些无可奈何,说道:“你这人可真够傻的,看你逞强逞得了几天。”
  就算傻,安生似乎也已铁了心。其实,他还有个理由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希望与明芳、恩华这样的朋友在同个班上。人在他乡最怕的不是别的,而是孤独,这样的话他自然不好意思跟明芳讲。随后,安生又把想法跟恩华说了,恩华也是大吃一惊,甚至干脆用四川话骂了他一顿。被骂过之后,他有点动摇了,但考虑过一个晚上之后,还是决定去找赵厂长。
  赵厂长平时很少下车间,大概两三天才来一回,来了也只是找主管谈些什么事情,谈完就走了。一直以来,安生对赵厂长都怀着份感恩与深深的敬意,但毕竟工厂管理等级分明,工人与厂长隔了好几个等级,基本上找不到沟通的机会,甚至碰上一面的概率都是很小的。因此,他直接来到了厂长办公室。
  进去的时候,赵厂长正在里面写公文,见是他稍稍感到有点意外,便问有什么事。尽管有些紧张,安生还是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赵厂长听完后笑了笑,说道:“我看你以前没有在厂里做过,所以让你先适应一下。操作员的工作难度要大些,你知道吧?”安生笑道:“知道,我可能更适合干些技术活儿。”赵厂长又笑了,说道:“那好吧,我让小黎给你安排一下,你就在他那个班上吧。”安生自然高兴不过,连说了两声谢才离去。
  第二天,黎主管果然让一个操作员顶替了安生的职位,安生则接管了操作员的那台机器。不过,黎主管对他的操作熟练程度不怎么放心,把明芳喊了过来。他笑着对明芳说:“你现在是我的老师了,以后我就叫你乐老师吧。”明芳笑道:“莫要取笑我!这机器难在修理上,操作其实很简单的,摸一两天就熟了。我还以为你只是说说,你倒真的去找赵厂长了。”安生道:“那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有言而无信的道理!”“你就吹吧,做几天等你知道厉害了,看你怎么说,”明芳笑道。
  安生毕竟不是第一天接触机器,经过明芳耐心的演示了几遍之后,他又试着操作了几遍,尽管一时不怎么熟练,但很快也算会了。而且没过多久,他又从机器的那些个操作键上,以及在如何保持与机器的协调性上,找到了兴趣甚至乐趣之所在。这一切对于他来说,无疑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尽管熟练程度还不能与明芳他们相比,最起码现在的工作是平等的了。尽管他的这种思想正确程度尚待考究,但至少给他带来了宝贵的自信——像他这种人,假如连自信都没有了,还能有什么呢。
  日子似乎就这样恢复了生机。几天后,十二月到来了。安生便带着刚刚获得的宝贵的自信,和明芳、恩华他们一起换上夜班。换班前的那个下午不用上班,为了晚上的通宵工作,他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直睡到晚上七点钟才起来,然后在宿舍楼下和恩华各买了两斤香蕉,作为晚餐。他发现这里什么都贵,只有香蕉便宜,才二毛五一斤,而且是他喜欢的,两斤吃下来,比吃食堂的饭还饱,还划算。恩华见他经常用香蕉当饭吃,也陪他吃了一顿香蕉。两人吃饱了,说了会儿话就去上班了。
  安生操作的机器就在明芳的后面,而恩华离得稍远一点。由于机器一启动便离不得人,与恩华自然一句话也说不上;而与明芳虽只有一米的距离,却隔着台机器和机器的喧嚣声,说起话来也是极其困难的。聊聊天本可以让人忘掉些许工作的枯燥,可这样的愿望显然难以实现,他便只好默默地干着手中的活儿,一边从活儿中寻找些乐趣。
  活儿中确实也有乐趣。当安生沉浸到每道程序中去,虽然这些程序千篇一律,手也千篇一律地挥舞着,却仿佛是在舞蹈,有了几分美感。他的动作还不够熟练,有时候手也会跟不上节奏,美感自然要打些折扣。他便想,若是换了明芳,就会几近完美了。此前,他只知道明芳和林姑娘工作的时候很美,却没想过这简单的程序也有一份功劳。当然,他对美感的追求还是保持着一份克制与适度的,毕竟目的只是自寻些乐儿,打发些时间罢了。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悄悄溜走了。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到某件事情当中去,收获不敢说一定如何如何,但时间一定会过得很快。当他从“舞蹈”中走出来,看到车间里有人走动着,机器也一台台停了下来,才知道已是晚上十二点——是上夜班的人吃夜宵的时间了。
  安生也把机器停了,与明芳、恩华一起,去食堂领夜宵吃。夜宵是些粥与包子之类,免费的,虽质量让人怀疑,但总算可以贡献些热量。吃夜宵有半个小时的停工,他们领回后就在车间里吃。吃的时候,明芳问安生还习惯么,安生笑道:“我有熬夜的天赋,以前在医院上班,几天就值一个夜班,经常也是要熬通宵的。”明芳笑道:“习惯就好,就怕你不习惯。不过也千万不要大意,以前就有人上夜班睡着了,很不安全。”
  机器压塑的那一部分是用铅灌成的,少说也有几百斤,加上机器的动力,力量更是惊人。若人的精神不够集中,手去取成型的产品动作慢了,就有可能被机器瞬间碾压,碾压成什么样子自然不难想象。就在这家塑料厂,前年有个人被机器压碎了一只手,后来死了。怎么死的,因为是医生,安生还为此做了一番分析。残废是肯定的,死亡的概率其实并不大,那人死了,更多的原因应该在于没有得到及时与良好的治疗,甚至联想到了家境层面。可厂里多数同事认为问题出在了运气不佳上,上班时注意力不够集中的大有人在,偏那人被压了;被压造成碾压伤的也并非一个两个,偏那人死了。安生自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观点,但这件事还是给了他一个警示——即便工作再枯燥,性命还是极为重要的,也就切不可马虎大意。
  吃完夜宵,便要开始下半夜的工作了。毕竟安生是进厂后第一次上夜班,尽管说精神好得很,明芳还是不放心,又提醒他:“下半夜才是最难熬的。你要是困了就跟我打声招呼,说会儿话可以解解困。”安生嘴里接受了明芳的这番好意,连连点头,心里却想,真是小看了自己。
  由于刚添了些热的食物,最初的一个多小时里,他的精神无疑是十分饱满的,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大着嗓子找前面的明芳说话。后来,喊不出大嗓门了,才安静下来,一门心思干着手中的活儿。到了凌晨四点多钟,自称夜猫子的安生早先还算协调的动作已在不觉中有点走样,上下眼皮也不知何时开始打起了架。他最不愿相信的假设终于变成了事实——开始犯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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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1:44 | 显示全部楼层
  犯困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从生理学角度来讲,这时候大脑并没有完全停止工作,但也远未达到正常的工作状态——形象点说,就是大脑细胞也实行了轮班制,只剩些管控浅层意识的脑细胞在值班,其他的都睡觉去了,或者出现了严重的怠工。而且,就算还有脑细胞在工作,但也像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脑细胞们似乎很快出现了意识形态方面的分歧,甚至分道扬镳了。如果此时还要求他保持对潜在危险的高度警惕性,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也不科学。幸好,他很快就被惊醒了。原来,是明芳侧过身来朝他大喊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然后睁开眼睛,有些夸张地笑了笑,说道:“我睡着了吗,好像还没有,有点困倒是真的。”
  明芳被他这种极不具备演员素质的掩饰逗笑了,说道:“是没有呀,我看到你还能从里面取卡门(录音机的一种塑料部件)呢,眼睛都不用打开……”安生听明芳这一说,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刚开了个头便不敢再往下想了。这时,他心里已对明芳有了万般的感激,却不好意思说出来,只露出一副傻傻的样子,又朝明芳笑了笑。
  两人接着聊起了天。每天只是上班、下班和睡觉,从中能够挖掘的话题实在不多,他们便聊家乡楚阳。家乡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对家乡的记忆反而更加的清晰。家乡就像是一部包罗万象的四库全书,有着取之不尽的素材,供他们加工润色之后,用楚阳话演绎出一段快乐来。
  人若受到鼓舞便从此换了模样,毕竟只是小说家的良好愿望。与明芳的一席谈话,振奋是有的,但靠它来维持此后还很漫长的三个多小时,显然过于理想化了。时间会将人的意志一点点吞噬,安生要做的,或者说能做的只是让意志坚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至于到底能坚持多久,天知道!
  值得庆幸的是,后来天渐渐的亮了,也渐渐有一些外面早晨的声音,竟能穿透机器的喧嚣传进了车间——如果精神还在安生身上的话,他一定会被这早晨的景象诱发出一番感慨。接着,另一班的同事陆陆续续来到了车间,准备接替并重复他们的程序。安生这时才终于觉到——要下班了。
  下班的感觉真好!他以前从未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现在有了。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朝明芳作了一个再见的微笑。能想象得出,这个微笑作得并不完美,甚至有些困难——干巴巴的脸部皮肤仿佛已被剥离,失去了血液供给与神经的支配,也就只剩一张皮;里面的肌肉也十分的僵硬,微笑所需要的一系列肌肉运动在此时都难免偷工减料。
  而此时,明芳脸上本常带着的红晕也不见了——显然那些血液都跑到手上溜掉了——现在也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让造血细胞有个缓歇的时间再造一回血。她也朝安生笑了笑,然后各自离去。两人似乎都在刻意保持着一种姿势,直到看不到彼此的背影。
  之后,安生是和恩华肩搭着肩回宿舍的。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开始有些趔趄,幸有恩华扶住。恩华似乎精神依然很好,说道:“看来,你的身体还是差些。”安生未置与否,回到宿舍就倒床睡了。这一觉无疑也是睡得无知无觉,这样也好,至少可以让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休息。
  他本可以睡到傍晚的,用十五元买来的棉絮垫上张床单,半垫半盖正好可以应对广州十二月的气温。无奈一到中午,宿舍楼就有人热热闹闹的声音了,直把他从沉睡里拉了出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处于睡眠状态后,大脑就像一台老旧得快要散架的放映机,努力要恢复工作,却也只能断断续续放些片段,眼睛更像是被什么东西扯拉着,半天也未能睁开。不知是谁的午餐端了进来——哪怕散发出的味道并没有那么浓烈——倒让他的舌下腺先清醒过来,冒出一股清流。
  安生这才睁开了一下眼睛,确认了是有人在吃午饭,又闭上了。接着,他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吃还是不吃呢。两个选择似乎都有充分的理由,最后,还是理智战胜了欲望。他翻身下了床,来到水龙头跟前,也不用杯子,直接把头伸过去接了几大口自来水喝了,然后又钻回床单和棉絮的复合体里,决心睡到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大概是受了凉水的滋润,他竟一时睡不着了。就算睡不着,也要赖在床上,他想。想着想着,便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学校上早自习的时间是六点半,而他家离学校比较远,因此爸爸每天都会准时在凌晨四点半钟叫醒他,然后五点钟从家里出发去学校。这在冬天里是一件多么不情愿的事,可就算他抗议,也只能在床上赖上个十来分钟。有时妈妈会心疼,说儿子读书简直就是遭罪,更骂学校的老师太不近人情,这正合他意,便可多赖上个十来分钟。因此,他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放寒假,一放寒假就可以不起床了,至少是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他和弟妹都会穿上暖和的棉袄,窝在被窝里玩游戏,饿了妈妈就会把热饭菜端到床上,吃完接着玩……
  童年无疑是快乐的,安生此时偎在“被窝”里想着那些往事,自是别有一番滋味。在楚阳人眼里,进入冬天即意味着要下雪了,一年总要下个几场雪,才叫做有头有尾。他最早听人说起,广州还从来没有下过一场雪,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很自然的,他又想起了家乡楚阳的冬天。
  楚阳的冬天是从每年十一月下旬开始的。这个时候,除了山上的松柏,大多数的植物都开始准备过冬了——把绿了大半年的衣装脱掉,换上简单轻便点的,有的大概嫌太麻烦,索性钻到了地底下。楚阳的大地上,除了山上尚寻得一些绿意外,一片枯瘦单调的景象,也变得空旷了。既然是冬天,自然少不了风,一阵阵的西北风,刮得人脸上青痛青痛,刮得满眼更显得空寥。人们也就意识到,冬天来了。而接下来,该会在十二月中下旬某一天夜里,下第一场冬雪。
  安生会被雪“沙沙”的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惊醒,便有了一份兴奋,恨不能白天早点到来,去外面看一看下雪了会是个怎样的景致——山坡、水塘、稻田和河流只剩下些轮廓,道路也被覆盖,大地会成为白茫茫的一片。等到了清晨,在往学校去的路上,眼前的世界仿佛就是一幅硕大无比的画板,他会兴奋的在画板上留下第一串脚印,会回过头去望一眼自己的作品,然后再得意的朝前跑去。整个世界是那么的静谧,只有脚踏上雪那“碎碎”、“碎碎”的声音,回荡在他的耳里,回荡在空旷的雪野上……多美的世界,多美的声音,多美的雪……
  在安生的记忆中,还有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都仿佛在那昨天,令他陶醉。这一切在梅村自然是见不到了,不由感到些惆怅,想出了一首诗:
  雪花儿
  你从哪里来
  那么晶莹
  那么剔透
  在天地间
  飘哇
  飘哇
  在这远方
  让我想起了
  童年堆的
  那个雪娃
  
  雪花儿
  你自天上来
  那么洁白
  那么自在
  落在屋顶上
  山坡下
  那个雪娃呢
  去了哪
  莫不是
  上学的细伢
  还没回家
  
  他从书做的枕头底下拿出纸,记下了诗,然后接着睡了。
  人是有惰性的,安于现状往往是最经济的,也是最舒适的。只有在被逼到无路可退的时候,才激发出一些常人所不具备的特质来。安生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在坚持了两三个夜班之后,他发现,以一种反常态的方式来生活确实不那么好受。然后,甚至有点后悔了。但选择是自己做出的,再言后悔岂不成为笑柄,那么,接下来唯一能做的便是学会适应。国人往往在做一件事情之前,喜欢表一表决心,安生的口号便是——豁出去了!这似乎应证了刚来广州时,他在火车站广场上所做的“搏”与“博”的考究成果,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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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经过了一个星期的“搏”之后,他竟然挺了下来,甚至身体的各项机能基本上也适应和跟上了工作的需要。现在回过头一想,自己当初在医院值夜班的经验实在不值得一提。如果夜猫子也有职称可评的话,那实在只算得个业余的,跟现在的专业水准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专业是什么,专业就是话语权,专业就是自豪感啊。当然,对于他来说,这些更多的也就具有个象征意义,因为就职称而言,还有大把的中高级在那里,比如恩华那样的,而他至多就算作个初级的,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还是尊孙先生那句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作为自勉罢。
  夜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被熬过去了,安生的生活也开始变得规律起来:下了夜班之后,他会跟恩华一起在回宿舍的路上吃点东西,一只水煮鸡蛋或者一碗豆腐脑,——但不能吃饱了,吃饱了会睡不着,——然后就回宿舍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起来冲个凉,洗完衣服后就到街上转一圈,通常两三个人一起,有时也邀上明芳。逛回来后,就吃晚饭,然后睡一会儿,直到去上夜班。这样的安排实在有着不少的好处,比如下午可以抽出点空闲来逛街,充分享受一下清新的空气与和暖的阳光;比如中午可以省一顿,而夜宵是赚回来的。
  安生虽不敢说现在的感觉很好,但也不算很坏。不过,自从做了操作员,便再也没有看到过林姑娘,却是件遗憾。他曾在去食堂的路上,或者上下班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或者也有份刻意地停顿片刻,却从未“碰巧”遇见过。以至于,一直很希望看到林姑娘不穿工作服的样子,也未能如愿。他的脑海里仍然是林姑娘穿着那洁净的淡蓝色工作服,坐在那只小塑料板凳上,手里拿着录音机的塑料部件,熟练、不急不慢的干活时的模样。如今不能再见,他感到些怅然,而且,这种若隐若离的感觉始终萦绕着他,驱之不散,终成了一件心事。但心事愈想搁下,愈是搁不下的,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对恩华说了。
  可安生说的时候吞吞吐吐,让恩华听了半天都没能弄明白,很快便急了,就问他到底是不是喜欢上那个林姑娘了。安生的脸刹地就变得通红,通红得简直令人怀疑。不过说实话,他也不大明白,是不是“爱”上了林姑娘。“爱”的通俗说法就是“喜欢”,恩华所说的“喜欢”就是“爱”了。因为他是爱着春云的,尽管对这份爱已几近绝望,但至少在他的思想里是真实存在的。而爱情最忌讳的就是三心二意,恩华这一说,让他自觉心虚得很,仿佛把丑陋的另一个“我”给掀了出来,认定他竟是一个伪君子,一个骗子。他当然不敢承认,也绝不肯做一个视爱情为儿戏的伪君子或者感情骗子之类,于是方寸大乱,连忙辩道:“我只是喜欢……不是……”一些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全都省略到空气中去了。
  恩华便道:“喜欢就是喜欢,怕个啥子嘛!她叫啥子名字,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去跟她说……”恩华的话用那浓浓的四川乡音一渲染,更是让安生窘得不得了,说不出话来。恩华是个急性子,又连连追问了几遍,安生这才吐出了句:“她姓林……”恩华在等着安生把话说完,却发现后面没话了,有点不敢相信道:“就知道姓林?!那名字呢?”安生摇了摇头,一脸无辜道:“我是真的不知道……”恩华这时忍不住用他那特有的嗓门笑开了,笑过之后说道:“你们认识这么长时间了,哪能连人家的名字都没搞清楚呢?这算啥子喜欢嘛!”安生能做怎样的解释呢,只有不啃声。
  恩华的热道心肠就像是天府的辣子,热情得只让人有能否招架得住之忧,而不用担心够不够。他一方面从精神上给予安生极大的煽动,另一方面也毫不吝惜的传授了一通恋爱技巧,或者叫做秘诀之类。不过,这些技巧或者秘诀是从书上看来的,还是自己的实践所得,就不得而知了。安生心里也为此纳闷,恩华不是也没谈过女朋友的么,怎么转眼间就有了恋爱专家的称号,可又不好提出质疑,拂了恩华的美意,只好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恩华大炫了一通之后还问安生都吸收掌握了没有,安生笑了笑,未置与否。恩华显然有点失望,可又奈何不得,只好任由安生去了。
  也不能责怪安生,他还是听进了恩华说过的一句话,喜欢一个人是要有所行动的。他便想,那么自己该怎么去行动呢?想了很久,他决定写一首诗:
  
  走过一条河,
  还要爬过那座山,
  至于那山的前方,
  我还望不见。
  
  想要停下歇一歇,
  脚步却催着我向前,
  尽管不知尽头何处,
  除了继续,也别无可选。
  
  谁知道呢,谁知道明天?
  看着天边的日起日落,
  看着那些个风花雪月,
  谁知道呢,谁知道明天?
  
  对于走过的路,
  对于见到的这道道风景,
  我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匆匆的过客。
  
  得出这样的结论,也实在并非安生所愿,可思绪就是这样自然而生的,让他不得不承认并接受。那么接下来,也就理所当然要马上断掉某些不良的念头,不然就极有可能犯下错误,特别是那种不可原谅的错误。诗写好之后,他又写上了一个题目——致L,然后将诗夹在了书中,像那首《致春云》那样,决不敢轻易再打开。
  时间过得很慢,但又一次领工资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次,安生不但像上个月一样给乐生和家里各寄去五十块钱,也给梓君寄去了五十元钱作为贺礼,梓君马上就要与杨华结婚了。看到他们的爱情就要开花结果,安生无疑是欣喜的,更希望能够参加他们的婚礼,也许还要当一回伴郎。不过,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已没有可能了。这自然是个很大的遗憾,尽管明知难以弥补,在寄出钱后,他又马上给梓君写了封信,在信中表露了自己作为朋友的愧疚。至于春云和冬梅,还有乐生和晓萍,安生也充分利用每天下午的那点时间,各去了封信。不过,上夜班的情况他都隐去了,重点描述的是操作员这一工作所带来的乐趣,许多的乐趣。
  当他跟其他的同事一起走进车间,则是另外一番感受。可不管怎样的感受,何必去说呢?最起码,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他和同事们对于工作的感受都是大同小异的,可又有谁曾去说过呢。在漫长的夜里,他们都是静悄悄的。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机器在那里,永不停息似的,以一种高亢的声音在宣泄,在诉说……
  有诗为证:
  呵,夜!四处静悄悄,
  谁在那里不停地诉说;
  此时,我却什么都不想,
  听你的声音,干着手中的活。
  
  你或许要告诉我些什么,
  或许,其实什么也不想说;
  这又有何妨——
  只要你也存在,我也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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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3: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婚  事
  当日子离元旦越来越近,安生的思乡之情也愈来愈浓。在他的记忆里,每年的这个时候,楚州都会开始下雪的,说不定还会是一场大雪。他最钟爱在那大雪纷飞的时候,一个人行走于郊野,感受并赞叹一回天地之苍茫。而任那硕大的晶莹的雪花飘落在头发上,衣服上,哪怕落在脸上、脖子里会被瞬间融化,感受到的也是丝丝暖意。
  而在梅村,能感受到冬季来临的只是一场连绵的雨。雨与雪本是一家的,却硬是无法凝结成团,做不了脱胎换骨的雪花儿,大概因为功夫不到家,修炼途中就失了那份心性早早散了吧。这自然会让人觉出不痛快。偏偏这雨里还带着阵阵阴冷,把个天也遮得雾蒙蒙的,造出下雪般的景象,自是有些东施效颦,落人一笑。
  这也使得安生更加怀念家乡的雪,他在给梓君的信中,不但对两位新人表达了祝福与歉意,还没忘问一声——家乡下雪了吗。
  实际上,楚阳在元旦前的那几天不但下了雪,而且是近几年来少有的大。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两夜,白白的雪花儿把整个楚阳大地装点得分外的圣洁、雍容。如果不是安生提醒,梓君还真的没有留意到下雪的景致,因为他与杨华的婚事已是到了筹备的攻坚阶段。
  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他就已经忙碌起来了。包括家里能拿出的所有积蓄,以及多方筹借,他手上有了三万元钱,便把一些必需品先买了,放在了杨华的家中。首先是给杨华的三金首饰,即金戒指、金项链和金耳环;然后是四大件家用电器,包括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音响。婚礼要派发的请柬也利用这段时间派发了出去,或者请人转交,只留下一些重要客人还没有派发。本来还有家具和交通工具也是要早点定下来的,可家具最早梓君父母计划在家里请木匠师傅做,杨华觉得这样太土气,便在舒城最大的一家家具厂订做了一套新式家具,只付了订金还没有交货;交通工具则杨得胜大手一挥,答应买辆女式摩托车作为娘家的贺礼,接下来杨华想为梓君再买一辆自行车,而梓君考虑有一辆旧的就不必再买新的,结果到底没买。
  一个多月忙下来,梓君发现了两个大问题。一是为了让杨华父母满意,首饰要尽可能大点的,家电要买名牌的,已经花出去的钱就有一万五千多元,这显然大大超出自己的预算;二是仅靠利用空余时间从花湖赶到舒城来买东西,辛苦不说,时间也有些来不及,因为距离元旦只有十来天时间了。
  梓君考虑再三,决定提前向医院请了婚假。他先是回家与父母商量了一下钱的事与分工。大的钱家里肯定是没办法了,父母答应再去借个两三千元来办酒席招待,这笔钱可以从亲戚和同村人的礼金中收回,倒也问题不大;由于已经商量好把杨华在县医院刚拿到的小两房宿舍作为婚房,家里需要置办的东西不多,便交由父母来准备了。然后,梓君便赶到了杨华家中,与杨华及家人商量必须办而尚未办的事情。
  县医院宿舍已经重新做了粉刷,梓君来到舒城后第二天,利用一上午的时间把宿舍重新做了一遍清洁,下午则陪杨华一起去选拍婚纱照的照相馆。杨华挑了几家,最后选定一家,并约好了时间和外景地,花费是六百元,包括做头发。晚上杨华拿出一万元钱给了梓君,说是自己的私房钱,梓君很惊讶,但还是接了。第三天约好了家具厂送货,付了尾款一万元,接着由杨华构思,梓君把家具搬到合适的位置,然后一起动手把家具里里外外擦拭了两遍,一天便过去了。第四天是依约先在照相馆旁边的发廊做好头发,然后穿上照相馆提供的婚纱和衣服,两人拍完了室内照,再去了外景地拍了两组户外照,一整天又过去了。一些床上用品由于是由女方家里准备的,第五天梓君则由杨华开出了个清单,自己把一些日常用品全部买了回来。
  第六天和第七天梓君的主要任务是陪杨华买衣物,其次则是陪杨华甚至杨华父母邀请一些重要的客人,特别是县医院的领导。梓君是个大多时候沉默寡言的人,实在对交际不太擅长,还好有杨得胜和杨华在,他需要做的就是保持住微笑,不要让微笑走样就好。如果说他有什么算得个强项的话,那么就是耐性好,陪杨华买衣物自然发挥所长了。
  女子爱美,美要衣物衬着,美还要保持鲜活,因此女子都爱买衣物,杨华这样的美女子更是如此。安生也有陪杨华买衣物的经验,可感受跟爬了一座山没多大区别,梓君就不同,他是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的,感受到的是轻松与愉悦。杨华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对衣物的鉴赏力更是超群,自然无需梓君再去发表什么专业性的意见。对于梓君来说,要做的就是紧紧跟在杨华身后,随着杨华目光的移动而移动,只在杨华问他的时候才会说一句“好”,然后其他的时间里保持一份发自内心的愉悦的微笑就行了。当然,杨华挑好的衣物他要主动接过来拿在手上,杨华要是觉得累了也要把肩膀献出来。而且,更为难得的是,就算杨华买衣物的钱超出了预算,梓君也是一声不啃的,而只在为自己买时会态度坚决——能不买的一律不买,实在要买也一定要挑便宜的。
  女子对琐碎的男人大概都不会喜欢,即使嘴里说喜欢,也让人多少有点生疑。女子心里真正所倾心的男人往往都是高大、雄性、成熟的,琐碎往往是女子嘴里不承认、但心里接受的对自己的一种评价。若是一个男人也具备这样的特征,实在应当先自我悲哀一回垫点底,因为接下来女子往往会把潜于自身的对自己的不满意转嫁到这男人身上,越是看着,越是鄙视得很。殊不知,男人的琐碎大都是迫于无奈的,因为种种原因,满足不了女子诸多的期望,应付不了女子诸多的浪漫,也就无法洒脱起来,再经过女子的一挪揄、冷嘲热讽一锅粥焖, 愈发的不能高大、雄性了。梓君就不一样,只需做好保持耐性这一件,在杨华看来,便高大、雄性、成熟的气质全都具有了,甚至衍生出更多的品质来,比如温柔体贴和善解人意等等。杨华也就自然乐意让梓君陪自己买衣物,而且保持了恰到好处的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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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3:46 | 显示全部楼层
  在距离元旦只剩下三天的时候,梓君与杨华及家人确认过无甚疏漏后,当天夜里骑着他那辆旧自行车赶回了花湖乡下家中。梓君父母是个细心的人,把家里需要买的东西都已买好了,剩下酒席所需的一些桌椅碗筷之类的东西,那要在婚礼前一天与领居们借。他们见梓君这几天消瘦了一些甚至有了些黑眼圈,自是心疼得很,尽管梓君说在杨华家吃过了,还是下床热了饭又热了菜,非让梓君吃一点才让他去睡。
  梓君接下来两天也没闲着。迎亲的轿车已经由杨彪联系好了,是借的工商局和财政局的车。他要到花街上再联系一辆迎亲用的大货车,元旦那天把放在杨华家里的结婚物品与嫁妆迎回花湖乡下家中,然后第二天再拉到县医院杨华的宿舍。然后是在村子里请一些锣鼓手和借一些迎亲时用的乐器。按照乡俗,在女方家每拿走一件物品,就要有一句吉利的说辞,因此还要专门找一个能说会道并精于此道的人。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元旦的前一晚,梓君一个人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不知是在发会儿呆还是想着些什么。如果说一次婚礼可以把一个男子变成一个男人,那么实际上,在婚礼的筹备过程中他就已经蜕变成一个男人了。他发现这些天忙碌下来,自己的嗓门变得有些大了,情绪也不是很稳定,时常会有些莫名的急躁,更是常常会失眠。如果不是杨华总在恰当的时候给予一些安慰,或者讲几句轻松的俏皮话,他怀疑自己都会丧气。此时此刻,他感受到的只是一个字——累,可用一个累字如何言得尽其中滋味呢?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该准备的东西都已经准备了,如果还有什么没有准备的,也就是放弃准备的;总算告一段落了,也该告一段落了。至于明天以及此后的几天,那都是明天以及以后几天的事,他不愿去想,最起码暂时不要去想。他现在只要静一静,好好地静一静。就好像他把该温习的功课都温习一遍了,至于大考的结果如何,听天由命了。
  梓君母亲把晚饭做好了后,端上了堂屋的八仙桌上,对梓君轻声地说:“君伢,吃点吧,你父亲一时还不得回,俺们先吃。”她自然深知儿子这些天来所受的操劳,所以说话的时候也尽量放轻些声。梓君哪里有什么胃口,但还是盛了大半碗饭吃着。母亲又说道:“你这几天也累了,吃了早点睡,明天还要赶早起来。”梓君则道:“晚上还要做剪纸,我帮帮您吧?”母亲佯作责怪道:“这事哪里用得着你来做,就算让你做也是做不好的!早点睡,明早起来先洗个澡,还要去花街叫车呢,那才是正事。”梓君只好服从道:“那您也别忙得太晚。”稍稍吃了一点,就放下碗筷,先去睡了。
  他的确是累了,躺到床上很快便睡着了,甚至还打起了鼾声。而他的父亲到夜里九点多钟才回来,总算把借酒桌、碗碟、箩筐之类的事办妥了。他母亲则喊了几个本家的妇女在堂屋准备着第二天娶亲用的剪纸。
  第二天清晨六点钟刚过,梓君母亲就跑过来喊醒了他,让他先洗一个澡——这是楚阳的风俗,取“干干净净作新人”之意。母亲已把水烧好,梓君把澡洗了,换上了一套崭新的黑色西服,配着白衬衣红领带,像是换了个人般。直把在一旁的母亲越看越欢喜,乐呵呵的边帮他牵直衣服,边夸起衣服好来,后来想起儿子这就要出门,又去找来了一件棉大衣。梓君把棉大衣穿好后,就骑着自行车往花街去了。
  来到花街,天才刚刚亮,他敲响了事先约好的一位姓张的司机的家门。那司机在屋里应了,不大会儿就穿了衣服起来把门打开,让他进屋。几天前的那场大雪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化掉,经过一夜的低温又冻上了,他确实感到了些寒气,也就进去了。张司机还要为他倒茶,被他客气推辞后,便连忙收拾了一下,然后发动了农用车。接着,他骑着自行车在前面带路,张司机开着农用车跟在后面。
  到了家,梓君把张司机请进屋喝茶,然后和母亲一起在农用车上赶贴大红喜字,把十几杆彩旗也绑在车沿,迎亲时用的箩筐、绳子、红剪纸、鞭炮、香烟糖果之类的东西也都放在了车上。不多会儿,屠夫佬和来给办酒席帮忙的人来了。梓君父亲则已经在家门口搭起了一座临时性的灶,架着两只大锅,并准备好了做柴火的树根。来帮忙的人开始给灶点上火,先烧两大锅的水。父亲又去找来四个壮汉给屠夫佬做帮手,到猪圈里把一头大肥猪抓了,来准备酒席所需要的肉。
  随后,去迎亲的锣鼓手和抬箱人陆陆续续地到了。母亲和来帮忙的人等屠夫佬处理完,就开始为迎亲的人准备早餐,早餐是肉片鸡蛋面。去迎亲的人大都是村里的后壮,也有几个梓君中学同学,他们是今天的重要角色,代表男方的形象,所以都穿着比较正式。热腾腾的肉片鸡蛋面很快做好了,用大碗盛着端了上来,迎亲的人一时狼吞虎咽起来。梓君也被母亲劝着吃了一点。
  早上八点多钟,梓君点过人数后,迎亲队准备出发了。梓君坐在农用车的副驾驶位置上,其他人则在后面的车厢或坐着或站着,车子一开,锣鼓手一齐奏起了迎亲的曲子,沿着乡道,一片欢腾。车子经过花街时,接上一位作为梓君伴郎的中学同学,然后朝舒城继续进发,一路上自然少不了锣鼓声与歌唱声。
  到达舒城已是九点多钟。锣鼓手到了人多的地方更是激情四溢,其他人的情绪也达到了一个高潮,一起吼起了《红高粱》中的插曲。快到杨华家时,按照楚阳的乡俗,男方迎亲的车子是不能在女方门口停下的,便找了一个离杨华家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梓君下了车和伴郎走在前面,其他人挑了带来的箩筐之类的东西,朝杨华家走来。他们这一浩浩荡荡的队伍引起了路人的驻足,也让杨华家派在路口等他们的人早早看到了,那人连忙跑进杨华家,拿了一条万响鞭炮出来,点着后噼哩啪啦起来,表示欢迎新女婿进门。梓君毕竟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难免紧张,脸都有些红了,连脚步都不由放慢了。幸好杨彪已从院门走出,满脸笑意迎了上来,与梓君握了握手,然后招呼着众人进了院门。杨得胜夫妇也站在了楼房门口,随着梓君喊了一声“爸”、“妈“,他们也笑呵呵的应了。
  来迎亲的人把箩筐之类的东西放在院子的一角,然后在杨彪的招呼下一楼大厅里坐了,不一会儿就有人拿来扑克供他们消遣。杨华家里这时已经来了很多客人,都是一些亲戚或者与他们走得很近的同事朋友,他们早已在楼上开了几桌麻将,搓麻将的声音此起彼伏。杨华家的酒席办在了舒城最大的一家酒店,开席的时间定在了中午十二点钟,其他客人则会在那个时间之前尽可能直接赶到酒店。
  梓君来到二楼杨华的房中,见春云已经在那里帮杨华化妆,便笑着先跟春云打了声招呼。春云打量了一下梓君,笑道:“好一个新郎官儿!这套西服一定是杨华帮你挑的吧,还真不错。”杨华已转过身来,看了看梓君,然后不无得意地说:“他不肯买,还是我逼着他买的呢。”梓君便笑着。
  春云对梓君说道:“你看,新娘子今天漂不漂亮?”杨华今天穿上了一套红色的套装,脸上施了恰到好处的妆,头发也经过了精心的盘理。梓君虽对杨华的漂亮有了一定的认知,但此时仍不由暗自吃了一惊,心里甚至愿意用天仙来形容,但自然是说不出口的,便又嘿嘿地笑着。杨华故意对春云说道:“算是让他拣块宝了,你看他得意的那个傻样子……”这一说,春云不由捧腹大笑起来。
  之后,杨华这才问道:“伴郎到了吧?”梓君点了点头,说道:“到了,在楼下正玩着牌。”杨华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本来想让吴安生给我们当伴郎的……哎,他大概今年过年也不会回了。”春云的神情里有着一丝不自然,但很快掩饰掉,并没有啃声。梓君连忙说道:“他一个人在外面真是不容易……”杨华又道:“他还给我们寄来了五十元钱,说是贺礼。你说他现在手上哪里有什么钱呢,我都想把礼钱退还给他,又怕他这人好面子。哎,真拿他没办法!”春云只是露出淡淡一笑,也不接过话题。
  杨华虽心里觉得纳闷,但知道春云的性情,也就没再说下去,而是让梓君去找杨彪,去认一认家里的亲戚,很多亲戚都是梓君没见过的。梓君领命去了。春云说道:“也真够难为他的。”杨华笑道:“不逼着他喊,他就不喊,让你干着急。刚开始喊我妈时,他的样子你没见到,见了准被笑死!”春云道:“他的性格比较内敛,你也不要太为难他了。人忠厚,总比油嘴滑舌好。”杨华边画着眉毛,边故意道:“他哪里是什么真傻呢,我看多半是装的!刚开始,我也以为他是个话不多的人,可只要见到了好朋友,他便是说起话来眉飞色舞,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跟吴安生没什么两样!”“他那是见了你父母还有点紧张,时间长了就没事的,”春云开玩笑道,“再说,他如果真是个傻子,那你可不是最傻的一个?”
  杨华听到这话,忍不住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问道:“你跟吴安生下一步是怎么打算?”春云淡淡一笑道:“还会是朋友吧,但其他的应该不可能了……”她把安生退回了一百元钱的事隐住没说。杨华轻叹了口气,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说道:“冬梅也没回……”春云说道:“她已经在武汉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录取通知书也下来了,春节后就可以到省职医报到了……回不来也情有可原。”杨华点了点头,说道:“是啊……想一想我们都已经毕业两年多了,当初我们四人在楚州的日子是多么的开心啊,可现在就剩下你一个人在那里了……”春云一笑道:“看着你们一个个都离开了,有时候真觉得有点孤单。若不是还有梁玉与我作伴,我都想要离开楚州……”杨华高兴道:“好哇,要来就来县医院,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春云道:“哪有那么容易啊……”
  她们正说着话的时候,按照楚阳的乡俗,楼下梓君此时的脸上已被杨华家一些女性亲戚涂上了水红,并被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杨华此前已经交待过他,无论今天亲戚们怎样待他,都只能一概受着,不能露出不高兴,甚至埋怨。梓君也正是这样做的,尽管已满面窘红,仍保持着微笑。众亲戚不知是从哪里得知梓君会唱歌还会很多乐器,一定要他今天露一手。梓君如何抵挡得了亲戚们的这份热情,只好唱了两首流行歌曲,由于找不到合适的乐器,又被要求唱了两首。
        有人便跑到杨华房间里,告诉了她梓君的窘样,杨华忍不住笑了,说道:“我只让他在亲戚面前客气一点,他却任人摆布也不知道变通一下。看来,他确实有点呆……春云,我现在不方便下去,你帮我把他拉回吧。”春云便下楼找了个杨华有事找的借口,把梓君“救”了回来。看到梓君脸上的水红,杨华不由又笑了,之后用水帮梓君擦洗着,边擦洗边佯装责怪道:“我只让你去认一认亲戚就回,你倒像是不舍得回了……”面对这样让人哭笑不得的责怪,梓君还能如何,只有继续嘿嘿的笑着,也不辩解。
  十一点差十分钟的时候,有人来喊准备动身去酒店了。因为他们还有着在酒店迎接宾朋的重任,收拾了一下便下了楼。院子外此时已经停满了一长排汽车,上面都贴上了金纸剪花和大喜字,是来接客人去酒店的。杨华他们三人和伴郎一起上了一辆崭新的桑塔纳轿车,车子是工商局的,也是工商局的司机在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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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4:22 | 显示全部楼层
  
  梓君和杨华坐在后排,这是梓君第一次坐上轿车,心里不由暗想,这轿车就是比农用车坐着平稳舒服,甚至连外面的喧哗声都好像听不见了。大概这样的待遇实在并不是他常能享受的,难免有点拘谨。杨华把手放在梓君的手上,感觉到有点凉,不由关心道:“是不是觉得有点冷?”梓君连忙掩饰道:“我不冷呀,你穿这么少,你呢,冷不冷?”杨华一脸幸福,把头也靠在了梓君的肩上,轻轻地说:“在屋里一直有火烤着,出来风一吹,还真有点冷。”梓君连忙要把衣服脱下给杨华披上,杨华怕梓君会受凉,又不肯。伴郎见了,笑道:“你们别这么温存好不好,害得我也好像有义务脱衣服给这位楚姑娘穿了。”一时车厢里笑开了。
  也就几分钟时间,他们到了酒店之后,不一会儿杨得胜夫妇和杨彪他们也到了。酒店有一个很大的宴会大厅,至少摆了五十张大圆桌子,还有好多个包间,都被他们包下了。杨得胜夫妇到后,马上做了一番安排。杨华和梓君站在宴会大厅的门口迎接客人,大厅进门不远处摆了一排铺了桌布的长桌子,有几个本家亲戚坐在那里负责为客人登记姓名和接受礼金,杨彪和工商局一位小伙子就在大门口与登记处之间来回,做些协助接待工作,杨得胜夫妇则坐在靠近大厅门口的位置,对一些重要客人要做亲自接待,至于其他事务,也有要么亲戚要么同事分别负责。
  待他们都做好准备工作后,很快客人也开始陆陆续续来了。梓君和杨华站在宴会厅门口都有点紧张,不由牵住了对方的手。到底是杨华,她努力控制了一下,便露出甜甜的微笑,每每有客人走来,不管是否认识,都稍点了点头以示感谢。梓君则除了紧张似乎还是紧张,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不说,头也恨不能埋下去,脸更是红得像是一罐番茄酱,如果不是杨华暗地里使劲捏他的手,估计连怎么保持微笑都忘了。幸好客人们来后都是满脸堆笑道着喜,然后很快被杨彪和另外一位小伙子带着登记去了,并无人细细评价他们表现的优劣。
  很快,工商局、县医院、财政局还有不少其他政府部门和企事业单位的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就连楚州医院包括刘长生院长和肖德仁副院长,来了十几个人。然后来的是县里各单位的头脑,杨得胜父母这时都站到了大门外候着,每见一位重要的领导必会亲自迎上去,寒暄两句才由工商局办公室主任和杨彪一起接进了一些包房内。很快,大厅的几十张大圆桌,还有大多数的包房,都坐满了来贺喜的客人,人声沸腾起来。酒店服务员则来回穿梭着,为客人们提供着酒水饮料等服务。
  当十二点钟刚过,县长也亲自到了,一同到的还有几位县里领导,杨得胜夫妇自然亲自迎接,一番握手致意后,引领着他们进了一间安排好的包房。随后,宾馆门外的几万响鞭炮震耳欲聋般响起,人声仿佛静了下来,这一静,足有十来分钟。终于,婚宴随着鞭炮声的消熄正式开始了,一时都是客人们的狼吞虎咽,杯盏交错。
  上过第三道菜,鞭炮声再次响起,这次持续的时间稍短一些。当鞭炮声停止,宴会也进入到一个高潮,杨得胜夫妇和梓君杨华一对新人按照主次,先从包房开始,逐一向每一桌客人敬酒。梓君这时脸上仍挂着笑,但耳朵里是闹哄哄的,眼睛是朦胧的,嘴里感觉不出什么滋味,大脑既像是塞得满满的,又像是空空荡荡的,全凭着直觉去了……
  整个婚宴进行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人才渐渐散去。梓君和杨华都感到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才慢慢恢复知觉,能感觉到累了,而且感觉越来越强烈。对于来赴宴的绝大多数客人来说,婚礼已经圆满地结束,而对于他们来说,才刚进行到一半。
  这个时候,杨得胜夫妇和杨彪他们已经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然后在一起商量处理着一些未尽的事务。杨华家的远亲吃完酒席后也大都散了,剩下的都是些近亲或至亲,和梓君带来的迎亲人一起开始等车来接他们回杨华家,还有婚事的下一步等着他们来完成。春云和伴郎则等着和梓君杨华他们一起回杨华家。杨得胜夫妇处理完事务,一行人便陆续坐上车子,离开了酒店。酒店里今天发生的一切将成为他们的回忆,至于留下的是些什么回忆,则全凭各人了。
  梓君他们回到杨华家里时,已经由亲戚把梓君提前置办的大件物品和杨华家置办的嫁妆全都搬到了一楼大厅,层层叠叠码放了很高。作为迎亲的重要组成部分,楚阳乡俗中的“盘箱”很快就要开始了。“盘箱”的规则是这样的:男方每从女方搬走一件东西,就要编一段民间顺口溜把这件东西“吉祥”一番,编不出来的就不能搬走,或者罚搬东西的那人唱一首歌儿,或者由站在两旁的女方宾客用水红抹在那人的脸上。
  这个过程可长可短,全凭女方的态度。如果女方有意放一马,自然会顺利得多;但若女方对婚事不满意,则会选在此时刁难一下——此前就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女方快到夜里都不放东西搬走,结果双方现场就打起架来。杨得胜夫妇对这种源于乡下的风俗不甚在意,一早就做了交待,“盘箱”便在一个热烈但不会激烈的氛围中,以比较顺利的速度进行着。有两个迎亲人作为“主力”,每念完一段顺口溜,则可搬走一件东西,也有趁乱去抢的,被抓住则免不了被数落一番,侥幸逃过的则会露出会意一笑。其他迎亲人一边迅速接下搬来的小件物品,一边麻利的装进箩筐,装满后牢牢绑住不让松散,然后由人挑着搬上大货车;大件的则会绑上绳索,然后或抬着或抱着,接到大货车上。
  等一楼大厅的嫁妆快搬完了,杨华则和春云还有一帮女亲戚躲在二楼自己的闺房内,等着梓君来迎请。当然,直接去敲门是敲不开的,女亲戚们会在房内提出开门的条件,要喜糖,要红包,要抹水红,然后要梓君保证把杨华迎娶过门后对杨华好。口头上保证自然是无效的,最能证明梓君诚意的方式是背上一个胖娃娃和一只痰盂——取自甘愿一辈子照顾服侍大的和小的之意。梓君如何抵挡得了这么多女亲戚的进攻,自然是一一应许,又被抹了一次水红,胖娃娃和痰盂用根绳子连接在了一起,也被他背在了肩上。
  好不容易把杨华迎请了房门,在出大门之前又是“哭嫁”了——女儿一踏出大门,便代表不再是女家的人,而成为男家的媳妇,在离别之时,免不了表达一下女儿对父母的养育之恩和父母对女儿的依依不舍,哭上一回。杨华在春云的帮扶下,一步一回头的朝大门外走去,快走到大门口才停下。田秀秀先开始哭了,然后杨华也禁不住掉下了眼泪,一时母女相抱,难舍难分。梓君默不作声地站在杨华的身后,此时的模样实在有几分滑稽,但他本人感到的只是紧张,刚把双手合在了一起准备去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便放下了。杨华哭过一阵后,田秀秀朝她耳语了一句,她这才停住了哭,暗里扯了一下梓君的衣服,然后跪下准备给杨得胜夫妇磕头。梓君显然并没有及时领会到杨华的意思,被杨华又轻轻扯了一下手,这才有点慌乱地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磕头时难免会拖扯到背在身后的痰盂,发出有点怪怪的声响来,引得站在旁边的人群中传出一阵笑声。
  杨华磕头时偷偷瞥了梓君一眼,实在像是拖儿带女般,站起后就禁不住捂住嘴笑了,见梓君一副更加晕头转向之态,又不由挽住他的胳膊,以示安慰。梓君显然是领会到了这份安慰,朝杨华使劲笑了笑,杨华则回以吐了下舌头的调皮一笑。
  两人正准备携手而去,人群中又传出要梓君背杨华上车的声音。梓君知道拗不过,便低下身来,让杨华拨开痰盂趴在了背上,然后才终于背着杨华出了大门。幸好那辆桑达纳轿车就停在院门口,梓君很快将杨华背上了车,然后正犹豫着是不是要把背着的胖娃娃和痰盂也带上车,还是杨华忍俊不已,说道:“你还真的打算把它们背回花湖去呀!”梓君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把玩物摘下,递给了旁边看热闹的迎亲人。
  春云和伴郎也上了这辆桑塔纳,梓君才坐了上去。其他迎亲人则坐在大货车的驾驶室和后面车厢的空隙处。桑塔纳在启动之前,杨彪走了过来,朝春云说道:“我下个礼拜要去楚州办点事,你到时会在医院吧?”春云点了点头,随后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一对新人与家人亲戚作了挥手告别后,车子开始缓缓驶离了杨家小院,大货车则紧紧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坐在大货车后面的锣鼓手们便再也按捺不住,一阵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顿时响彻一路,似乎向路人宣告着,他们终于胜利班师还朝了。
  下午五点来钟,迎亲的车队出现在了梓君家乡的村道上。随着锣鼓手的又一阵高昂,村子里的细伢们不约而同地涌向了村口,欢快地嚷着跳着。梓君父亲手里拿着万响的鞭炮,早就站在了村口张望,一待车子走近,就把鞭炮点了,脸上是鞭炮开花般的笑意。这一阵鞭炮声代表的是欢迎新人进村,杨华有些激动,也有些紧张,一手握着梓君的手,一手握着春云的手。
  此时,梓君家里的客人早已到齐,家里坐不下,很多都散在隔壁邻居家中。当桑塔纳轿车停下,客人们都涌上了前来,准备亲眼目睹一番早有耳闻的新娘的美貌。杨华自然是最后一个下车的,下车前,又是一阵震耳的鞭炮,表示欢迎新人进门。梓君想到村里道路有些泥泞,怕弄脏了杨华的新鞋,竟主动抱起了杨华朝家里走去,以至于杨华的脸上都泛起了一丝红晕。杨华一路经过的地方,几乎引起了一阵阵骚动,客人们的脸上自然少不了一份羡慕和赞许,随后都向梓君的父母贺着喜,梓君的父母自然脸上心里早都乐开了花。
  梓君平时住的房间早已装饰一新,作为他们的暂时新房。进了家门后,杨华在梓君的女亲戚搀扶下,来到新房坐下休息。随后迎亲人将大货车上的嫁妆物品陆续搬进了新房里,放不下的则放在了其他房间。
  春云陪着杨华在房间里休息时,梓君则还要在外面帮助父母张罗着。父母虽是不忍,但确实有很多事要忙。大门口已经摆上了许多借来的八仙桌和长凳,接下来要开始按照每桌十二人的标准摆上碗筷杯碟。门口早上搭起的灶正吐着旺旺的火苗,有两个人分别为两只锅掌勺,更多的人则围在一张长长的案板上,或切菜,或准备着做菜的食料;由于这是婚宴成败的关键,显然也是最为忙碌的,随时可能需要增加帮手,拿个碗碟或配料,端个菜什么的。另外,还要准备着婚宴所需要的烟酒饮料,还要招呼或熟悉或不熟悉的客人,递支烟或倒杯茶水。
  到了傍晚六时许,随着开席的鞭炮声响起,男方婚宴开始了。客人们或坐在大门口或坐在屋内,待一盆盆大鱼大肉端上来,虽比不得酒店菜式那么精致,却也是可口的,也就热热闹闹、欢声腾腾吃了起来。随后,梓君和杨华在梓君父亲的带领下,开始给每张桌子的客人敬酒。他们显然还没有从中午的醉意中完全清醒过来,却也少了份拘束,虽然喝的都是饮料,客人们也都给了热情的祝贺。
  二十多桌敬过之后,杨华对梓君说头有些晕,梓君慌忙把她扶进了新房里,让她躺一会儿。之后梓君准备出去,杨华把他拉住,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边。杨华望着一脸疲倦的梓君,眼神里多了份温柔,轻声地说:“累吗?”再没有比这更能让梓君感动的话了,他呵呵一笑,说道:“没事,你一定累坏了吧,好好歇着,酒席过后还有人来闹洞房……”杨华撒娇道:“不能不闹了吗?”梓君笑道:“他们要闹,也没有办法。到时让他们不要闹得太晚就行了。”杨华轻叹了口气,说道:“这结婚真累啊……”梓君道:“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回,累一点也值得的。”
  杨华似乎被他说的话感动了,忽然侧过身来亲了梓君一口,满脸陶醉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你!你这么傻,这么呆……”梓君能说什么呢,只好呵呵笑着。杨华又笑道:“别人都不肯背痰盂,你倒好,一背上还舍不得放下了……”梓君一时窘红着脸,想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杨华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笑道:“说你傻,你就更傻了!生气了是不是?”梓君连忙说道:“没有。”“真的?”“真的!”“你要是真的没生气,就亲我一下,”杨华道。
  梓君知道杨华喜欢逗他,可还是无法拒绝,朝杨华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一口。这时,杨华忽然伸出胳膊,把梓君的脖子紧紧揽住,双眼含情脉脉地望着梓君……一时间,两人都抑不住心中的热火,紧紧地相拥在了一起……
  有诗为证:
  
  嗨,我的爱人,
  你可知我有多爱你!
  白天你在我的眼前,
  夜晚又在梦里!
  
  嗨,我的爱人,
  爱情怎会如此的美!
  连魂儿都被你牵走,
  可我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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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5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过  年
  元旦过后,刚有了几个好晴天,紧接着又下起了阴冷的雨。天晴时,人们不得不把冬装脱了,还嫌不够,恨不能把夏天的衣服也找出来穿上;而遇上阴雨天,雨里夹杂着风,这风里透着一股钻骨的寒气,加上天的灰暗,空气中的阴湿,就算把所有的冬装裹在了身上,也无法痛快,只觉着多了几分猥猥琐琐。
  在安生看来,梅村没有冬季,这些阴雨就当做是天公在使点小性子,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当初出来,以为天下都如楚州般冷暖,所以那时尽管只是仲秋,也把冬季的衣服全都带来了南方,防患于未然。他看到有人被阴冷搞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得要去买最暖和的衣服御寒,回想起自己初来乍到时的狼狈,也觉得值了。
  他倒宁愿天气更冷一些,“全球同此凉热”,这样就可以更容易联想起楚阳此时的模样。他想,楚阳一定是已经下过雪了,下得大不大,元旦这天天气怎么样,梓君的婚礼是否顺利,春云是不是作了伴娘,这个时候梓君和杨华是不是已经去了江南,江南的天气不知怎么样……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平静的。朋友们都在很好地生活着,不用为他们担什么心,他需要做的,是怎样把自己的日子打发得好一些。
  在上了一个月的夜班之后,安生又回到了白班,每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当他慢慢习惯于晚上工作白天睡觉,终于将自己打造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夜猫子,回到白班后,就好像好不容易将一手臭牌摸成了七小对听胡,这时才搞清楚打的不是武汉麻将,而是广东麻将。成就感显然是没有了,如果非要找出些积极的元素来,那么,他会对设计出这一套工作制度的人产生出敬佩。这人的目标显然是要把工人打造成像机器一样坚韧的人,只要把工人这样周而复始下去,目标毫无疑问是可以达成的。
  安生就是这套制度下成长起来的典范。他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十二月由白班调整到夜班时,第一晚几乎要倒下,后来用了一个多星期才算基本适应过来,这一次他的生物钟适应能力毫无疑问有了大大的提升,只花了两三天时间就做到了。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可能也对他产生了积极作用。元旦节这天,黎主管告诉他,赵厂长已经注意到他的进步,决定将他的试用期由六个月调整为三个月——准确的说就是,从元月一号开始,他就是梅村镇塑料厂一名正式合同工了,他的工资也将按照新标准执行,每月三百元。当然,这个月领的还是试用期工资,二百五十元,而且他听说,这个月还会发春节过节费,干满一年的有一百元,他干了三个多月,估计也有二十多元。
  这使安生想起,快要过年了。九三年的大年初一是元月二十三日,而按照楚阳的风俗,腊月二十四过小年,也就是正式进入过年了。他不由纳闷,离过年这么近了此前为何没有想起呢,并把原因归结于天气。这样想也不无道理,梅村既然都没有冬天,自然是离春节尚还遥远。以往,他其实是有记农历日子的习惯的,特别是只要进入了农历腊月,就几乎只记农历。如果说小时候记农历只是为了过年,参加工作后,特别是到了凤亭,跟农民接触得多了,也就体会到了记农历对农民的重要性。农民记的是一年之计,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全都靠农历的节气来安排,乃至过年。
  过年对于农民来说,意味着忙了一年了,该趁这个时候歇一歇,盘一盘一年来的收成,不管好坏都算盖棺论定,年总归要心平气和地过,因为还指望着来年。如果说上到政府下到各单位每年在这时都要做个报告并拿出一堆的数据和图形来渲染自己的指望很大的话,农民的指望则要小得多,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他们往往只是指望着来年收成好一点,日子也比现在过的好一点,至于好多少,谁会在意呢。用数字或者刻度来衡量幸福,就好比给和尚梳头发,为瞎子点蜡烛,也就当个笑话一听而过,他们在意的只是一家人能在此时团聚,好好享受一回天伦之乐。
  安生想起离开凤亭前,老张对他说过,出外谋事首先求的是平安,如能得个暖饱已属不错,至于万贯钱财,有当然最好,没有则也不必叹息,全凭个人的造化,勉强不得。多么朴实的话啊,此时想起,自然有了种莫名的感动。一感动,则免不了再牵出些欲罢还休的乡愁来。能与家人团聚当然是好,可来回的路费呢?就算舍得花这笔路费,可他听说为了买一张火车票,都要提前几天去广州火车站排队,岂不是又要浪费几天的工钱?就算也有不用排队的办法,可那要多花一两倍的钱,还不如直接来抢!在心里暗自纠结了一番之后,他还是决定,今年过年不回家。
  然后,安生问明芳回不回家,明芳说道:“我已经有两年没有回家了,今年一定要回去看看。从家里出来时,妹妹十四岁,弟弟十二岁,听他们说都长高了不少,我还真怕认不出来了呢……”安生能感觉出明芳在说起要回家时那眼睛里放出的光芒,不由为自己不能回家看一眼母亲和妹妹弟弟生出了一丝惆怅,但自然是决不让明芳看出来的,便笑道:“这么久都没有回过家,一定想家了吧……”
  安生的话显然一下子勾出明芳更多的思乡之愁来,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幽幽说道:“平时工作忙,也就不敢多想,只要是过节了,不管是端午中秋,还是春节,我们这些在外的人哪能不想家呢……”安生听了,像是心被揪了一下,脸上仍然挤出了一些笑来,说道:“我却是个不怎么会想家的人……”
      明芳有了一脸的惊诧,看了看安生,不相信道:“你是嘴上说吧,我看你并不是这样的人!外面再好,都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回到了家里,心里才有那份踏实……再说,父母把我们养这么大,回去看望一下他们,总是应该的吧……”“……”安生此时心已如刀绞一般,脸上却仍带着丝微笑。他不正是需要明芳说出这些话来,给自己一些刺痛的感觉么,有了这些刺痛,便可缓解些思乡之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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