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第十九辑）

郭德军

12:万丈村



湖边的村庄，远远地望去更加矮小

一只红脚鸥在空中孤单地盘旋

冬天快要结束，湖里的水浪越来越大

他们坐在门口，望着空荡荡的田野

不知道今年种什么好。他们种过

高产的白萝卜、冬瓜，最后都烂在雪地里

廉价得没有人去收获。他们种过麒麟瓜

拖着板车去街上摆过摊，卖掉一只瓜

比种一只瓜更难。他们也学会了签订合同

为北方的老板种牛蒡，不知是水土不服

还是技术不得要领，挖出的牛蒡很少合格

贫瘠的沙土，一次次被大水冲淹的家园

为了固土，为了防风，他们连片地栽植了

速生杨，又在林中套种了黄豆

这一次，祝他们好运。只是他们要耐心

等待这些细小的树苗长成碗口粗的大树





13:黄泥湖村



在一个僻静的村庄，我越来越接近那些沉默的

事物。一双牛眼，它像一口古井保持了最原始的

清澈。这是疯狂的人类无法破坏的，无法投毒的，

牛头上的两口古井。我试图接近，希望看到

两口古井中的涟漪，实际上，它更像两块琥珀

有着彩色的黑，有着凝固的意志和绚丽之美

牛背鹭似乎已习惯了这牛眼中扩散开的清澉

作出回应，她白色的翅膀，如同两朵出水的芙蓉

让人想入非非。在黄泥湖村，是不是有高洁的隐士？

洁净需要忍受。一头黄牛轻易做到啦，而两只

牛背鹭有点不同，她全身的白是不是过于夸耀

隐于泥淖的牛腿更像真象

洁净不是一种言说，不是轻浮的飞翔。寂静中

隐藏着辩论，在空气中振荡

我是不是接近了那些沉默的事物，仍然值得怀筵



14:前郭村



我的姐姐嫁到黄梅县，我去她的村子时

要经过前郭村，那个村子有个大龙凼

淹死过人，凼里的水很远就反射着凛冽的光

我加快脚步。我加快脚步时，好像后面

跟着一个人，有时我甚至会小跑起来

如果乡村放电影，电影结束后

开始我们一大群，影子投在苍白的屏幕上

快到家门时，我们都必须单独分开

有一小段路，会让人特别害怕，我看到了

那水中凛冽的光。有一段时间

家里来客，说到前郭村的那个老人

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能不长久了

人凭什么活着，就凭一身肉呗

父亲生病时，一直不相信自己会死

他说，我这一身肉都好好的，不像前郭村

那个老人，不到二三十斤。但是父亲

说错了，人并不是凭一身好肉活着

人会瘦着死去，也会胖着死去

关于死亡，每一个村子都会流行很多说法

最惊悚的说法是，有人看到了死者的灵魂

灵魂是瘦是胖，无人描述



15:向文细湾村



我们一大家子人，只有八十多岁的

母亲还生活在向文细湾村，现在

我的母亲也像被迫逃荒一样，搬到了小镇上

如今生活在向文细湾的，只有那三棵

高大的银杏树，初冬季节，它所有的果实

已经落完，叶子玉佩般在风中撞响

再过些日子，落下的叶子会把地面

铺得金碧辉煌，像一面铜镜

我不忍心去照，那已如霜的双鬓

向文细湾，我不认识的孩子越来越多

我曾经像他们一样，围着石磨奔跑

那石磨中滴下的豆浆，散发着乳汁的清香

那些喂养我的事物，我不能写得太多

就是一粒乌黑的桑椹，就是一棵大白菜

都会让我手脚无措，无以报答。只有一点

不管多么荒凉，我们还会一次次回到这里

没有哪一棵树斩掉根，还能活下去

能够让你心安，能够喂养你的那把泥土

还是最初的故土。能够收留你的也是它

郭德军

16:月亮村



五点钟起床，这已成为习惯

不感到丝毫的倦意，充满了欣喜

在我们睡眠时，月亮一直在照耀

河流同它交相辉映，流淌不息

一直如此，等待我们的回心转意

现在是打开房门的时候啦

被阻隔，被遮拦得有点久

在阴晦中耽搁，贪恋肉体之欢

我们的悲伤都源于执拗

只需躬身开门，这些都可以得到改变

虔诚是一样的，山僧扫下台阶的落叶

四周阒然，月亮等待着我们

一棵果树，结着新鲜的果实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香气

明亮、细小的蜜蜂、彩蝶、阳雀

围绕着她飞翔。现在，我们也会长出翅膀

月亮牵引着我，在星河中旋转

那些骑着木马的小孩，母亲照料着他

我的心中，纵使孤单，但毫无恐惧



17:马口村



这里出过强盗，还是烈士

我不评价，以官方记录为准

他们聘请过小说家梁先生

专门撰写过村志，你们信不信

我管不着。强盗和烈士

如何划分，本身就是难题

革命与匪，两种表述如此对立

让人迷糊。而村里老人讲的故事

则生动得多，反动派中

有知书达礼的人，革命党有情妇

还爱讲粗话。梁先生如何

处理这些口述史料，只能多喝几口酒

这又不是小说，他只好这样嘀咕

世间的风云必得地理之势

楚江之钥，不是虚词

马口村很多时候是一只离弦之箭般的小船

在狭窄湍急的江面上，射向对岸

有没有人骑着马渡江，我不知道

但神化一位将军，可以这样写

是日，白马展开翅膀飞向半壁山



18:南泉村



不要辩论南泉是个乡，是个镇

还是个村。南泉就是一个村

僻壤之地出名流，要么革命要么写文章

我认识一个写小说的胡先生

二三十年，他往返于省城与小村之间

手串佛珠，头戴牛仔帽

喝酒，打牌，纵论天下，也谈女人

谈女人比论天下精彩。今天早上

他在微信中让我给他写墓志铭

自定题目《此人不详》，只须十八行

作为诗人，我难以承诺为一个五十多岁

失恋的小说家撰写墓志铭，他们小说家喜欢

虚构死亡，往往活得比月亮还明亮

最大的问题是，他说南泉不是他的村

他的村叫胡导章，多么难听的村名

他又讲，他的村里有四座水库、一个雨山寨

雨山村！这个名字好。如果他名号雨山居士

我可以考虑为他撰写墓志铭

他说他的家乡很美。这就不用操心

我会把墓志铭也写得很美，甚至超过十八行



19:泉口村



月光照着泉水

泉中，一位荷妖缓缓坐起

对着月镜，她在深夜无人的时候

开始梳妆。她的头发

如一缕缕幽香飘在山泉中

双靥涂抹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绯云

耳垂挂上了绿玉，朱唇轻启

她扭动了轻波一样的腰身

星光黯然，她的皓齿闪烁

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她是要用她的美赐福，还是

要用她的美报复。她是吮吸人的灵魂

还是摧残人的肉体

在深夜，一切都不可知

最古老的村庄都有妖怪

有的传说，过路的猫头鹰透露了秘密

也有老人讲，是逃荒的乞丐在这里

扎寨垦荒，用泉水浇灌了第一棵玉米

月光照着泉水，这么古老

这么清澈，人间的苦难似乎是假的

郭德军

20:曹坝村



通往江边的小路上，冰凌冒着热气

乡村的冬天比城里来得更早

在江堤上吃草的黄牛，全部被哑吧

赶进了牛棚，只有他一个人在愤怒地喊叫

响叶杨的叶子落光了，没有树叶的枝条

是沉默的。这个季节，风都是沉默的

像是从夜晚流淌过来的，缓慢的河泥

言说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他们可以一天不说一句话，甚至一年

也不悲伤一次。而有些人努力了几十年

还是改不了滔滔不绝的毛病。现在

江水退出了它夏季侵占的所有地盘

在一只搁浅的木船边，他们忙着开垦出

一块块菜地、玉米田，航道像一根细小的琴弦

没有什么可以弹奏，江河并无幽怨

一列火车快速地从麦地边缘驰过

泥土感受到震动，又迅速恢复安静

不久，一场大雪也会轰隆隆的奏响

沉默的会更加沉默，如同那些变黑的枝条

沉默最终只能用来燃烧





21:湖脚下村



他们说，五四年长江破堤

六七月的大热天，人们晚上穿棉袄

冷雨下个不停，田野一片汪洋

夏天正盛，寒鸦却发出凄厉的尖叫

在一些下雪天，谈起那些往事

父亲边调试煤油灯的灯草

边取下沾满烟灰的灯罩，把它擦亮

能听到雪下的滋滋的，燃烧的声音

有人在诗句中写道，站在棉地的人是卑微的

可笑的话，又有谁不是卑微的？

雪停下来时，讲述者发出叹息

长江没有破堤之前，湖脚下村的内湖

湖堤就沉啦，好几家人口死绝了

没有人哭泣，人们不知道如何哭泣

不像写诗的人，轻易地写下悲伤的诗句

那些古老的房子，那些悬挂了一两百年的匾额

都被洪水卷走了。现在，人们在这些沙土上

栽雪罗树，种黄豆，好个丰收的秋景

这些温暖的夕光，看起来多么无情无义





22:竹影村



天气越冷，我越能写出诗句

写诗是生火，这是一种幻觉

诗句需要能量，让雨水结晶

每一粒雨水都变硬，发光

寒冷的好处是，朗诵者巳从酒吧、书店

散开，现在轮到我小声嘀咕

我不写秃鹰，雪山和大峡谷

很多年，我默认了一种神秘的安排

就生活在竹影村附近，来去不过十几里路

我的事业甚至比不过那些菜农

他们过去只是被动等待，初春时节

去山里挖竹笋，现在他们建起了

崭新的大棚，冬天可以种出硕大的草莓

这让我有点失落，朴实的人

也学会了高声吆喝他的产品。天气

越来越反常，竹影村的柚子

变成了蓝色，这么多年

他们说，没有人见过水库成为一口水井

红嘴鸥长着麻雀的脑袋，叫声瘆人

寒冷的天气不会持久，我的写作也会中断





23:方家岭村



后人会觉得奇怪，这个村为什么

叫方家岭村？既无岭，也无冈

更无野猪，麂和竹鸡，只能叹息

风嗖嗖而过是空荡荡的风，不是一只大虫

山毛榉和青冈木都是从远处移植过来的

这里确实有一座山，我必须在诗中

如实记录，一片葱茏之地

如何焚烧为荒野？我告诉你们

我们曾经也像狮子一样吼叫

为何后来缄口不言？就是这样，土地

无疑被强暴过，披头散发的受害者被认为是疯子

没有人相信她的控诉，她的泪水如硫酸

他们有炸药，把山脊炸成齑粉

他们有成群的货运车，把石灰石、杉木

运到河边的杂货码头，运到高速公路路口

如此繁忙，一座山只几年光景

从刀劈斧削，到彻底消失。后人

要追问的，他们都毁掉痕迹

如果没有诗发言，人们将不知道真相

郭德军

24:朝阳村



嗅到新鲜布料的香味，陌生的电流

瞬间击打着全身的细胞。城郊村的女孩

拖着黑啾啾的长辫走在各种商店中间

一会儿就消逝啦，像所有美好的东西

出现的时间不会太久。乡村的眼晴

在闹市中，扑闪扑闪的，蝴蝶飞过

不留痕迹。1975年一个冬天的中午，由于

初次来到小镇，我只记得那些沸腾的

经过朝阳村，到达候船室。我们等船

小孩们四处跑动，对等待毫无兴趣

第二次嗅到新鲜布枓的香味，仍然来自

一个小女孩，她的穿着如此不同，遥不可及

不仅仅是乡村没有的洋气，而是宽广世界

射出的一束光，第一次的玫瑰，第一次

的苹果花，第一次的火车站牌。船，

让我们等了很久，灯光灿烂的，排着哗哗的

流水，像一个有趣的玩具，漂过来





25:沙墩村



呼吸凛冽的空气，让人精神振奋

很多时候我跑步去沙墩中学上晚自习

响亮的脚步声引来狗叫，月亮那么早

浮现在麦田上空，青春的光辉孤单又辽阔

我们也称沙墩村为沙墩街，相比于其他村

沙墩村就在去小镇的一条大路路边

农民是怎样当起了小贩，谁也说不清

有人卖农药化肥，有人卖小作坊制作的

面包、饼干、糖果，有人卖农具，还有人

卖青竹做成的钓鱼竿。我在这里读完初中

每一个食品店都非常熟悉，在父亲最后

的日子里，他想吃一碗沙墩街的豆腐脑

我骑着自行车很快就买回来了。作为一个

读书人，当了一大辈子农民，父亲

去上街的身影，总是让我充满期望

他会带回新鲜的商品，如同带回凛冽的空气

让我在沉闷中，倍受鼓舞



26:中桂村



风沙掩埋的村庄

树叶掩埋的村庄

大雾掩埋的村庄

都不是。我看见的中桂村

秋天快要结束，银杏树像一个

巨大的淋水喷头，在晚风中

激凌凌地喷洒着金粉，不停地啰嗦

我也跟着啰嗦

这金色的啧泉，从头到脚

浇透了我。这生离死别

胜过人间多少喜悦

我忽然有点理解，菩萨

为什么是金身的。现在，我眼前的

银杏何异于一个寺庙？

中桂村的人可以膜拜这落日中的银杏

它就要缓缓升起，光芒万丈





27:雨山村



雨山居士，据考，祖籍河南

饥荒兵乱年代逃迁到湖北江西交界处

江边一个叫向文细垸的村里

傍水而居，耕种之地全是河泥

冲刷之沙土，适宜花生、棉花等作物

生长。雨山之词全凭杜撰

"除史书之外，杜撰的也太多了，

我就不能杜撰一个？"

这话很有道理。天下也许没有雨山村

我心中有雨山村，一个人的村庄

世间的火焰都可以扑灭

唯有雨水像暗火，燃烧起来

就是一座山，我祈愿它越烧越大

即使有一天它熄灭，也不会留下灰烬

更像一块飘浮在空中的火烧云

照彻了那个傍晚正在登船人的背影

郭德军

28:李英村



在建置上，李英是个乡

乡比村大，很大的村分成若干个自然湾

李英村的自然湾很多靠近江边

有的就建在坝外江滩上

原来江运兴盛的时候，这里还停靠

小客轮，我们去县城或外埠的九江

经常在这里搭船。说是经常，其实五六年

我们都难得去一次远门

在十几年前，很多老婆婆一生

都没有坐船去过远处的城里

李英成了一个让人惦记的码头

从码头总会陆陆续续传来一些消息

在闭塞的小乡村，下雪天人们谈论

外面的世界。有一次，大人们讲到

李英的洄水湾里，发现一具从上游

淌下来的女尸，屁股朝上(淹死的人中，

他们说男的面朝上，女的朝下)

这是第一次，让我对这个世界

产生了疑惑和恐惧，我并没有向大人

提问，而是在灯光中默默走开

好像一只狗叼了一根骨头，跑开

独自去啃噬，咀嚼，用锋利的牙齿





29:朱河村



一位旧人，生活在朱河村

这些年，朱河村面貌焕然一新

环村修筑了柏油马路。路两边

栽上了法国梧桐和雪罗树

这一切，似乎可以让我淡忘他

他的悲剧，在时间中也开出了蓝色的花

直到前天另一旧人又谈到他

说，那一年，他的父母和爷爷

三个人在同一年相继自杀

不是他害的，他向她写过二十多页

的长信。她说，他有抑郁症

我也知道，他还是一个很好的农艺师

一生毁于自闭，被华农辞退后

在朱河村当了一生农民，一位饱学的农民

一位精神孤僻的农民。她说，他的专业

知识还在，除了教当地的农民

如何种高产玉米、棉花，还教那些

楼房高耸的农户，在院前院后种上

蔷薇、石斛，孤身一人的他养着

这些风中摇曳的，明艳的孩子





30:刘记村



我的出生地向文细湾村，处于两县

交界接壤的地方。偏僻、野蛮，也更神秘

两种方言、两种风俗在这里交融，激起浪花

刘记村是邻县黄梅的一个村庄

我们湾里有女人嫁过去，他们湾里

也有女人嫁过来。看电影是交际之一

夜晚有时我们会跑三四里路去刘记村

那时流行古装戏剧电影，我在刘记村

看的电影有《追鱼》、《天仙配》、《花为媒》

一般说来，天未黑我们就赶到了放影地

白色的银幕刚刚被高高地拉起来

放影员在倒电影胶片，我们挤在旁边

做手影游戏，扮的最多是斗狗，跃跃怒吠

电影散场后，我们要穿过棉田、龙凼、

坟地、树林回到家里，有人拿着手电筒

天上地下、近处远处晃着那束强光

整个世界像条吃水很深的船左右摇动

我站在船帮边，看到了那浩瀚的水闪烁不停

郭德军

郭家大屋的记忆（外两首）
文、郭德军
城门已经关上
石头闪着寒光
1930年，我的祖父
牺牲在考田的十万大山之中

祖父的古琴依然活着
在我2014年的抚摸中
空中也飘起剑气

祖父短暂的生命
是琴弦的沧海
此刻，他正在我的指间行走
此刻，我们的大屋，没有风声

5月25日，在龙坪诗词碑林

花岗岩一样坚硬的诗歌
写着我们前世的命运 后世的理想
从未背叛过枕边的寒剑
以及一页扁舟的江湖

5月25日，长江的浪花
依然是我们愤怒的华发
长风中的剑鞘
一如古老的书院 逐次剥落的孤独
我是你闪电中的过客

一次铭刻或一次遗忘
都是黑暗中行进的灯笼
我看见天空的倒影下
密集的诗行如千山修竹
有露的衣袂飘飞

希尔寨菊花盛开

那时候我带着我的铁甲纵横江湖
那时候江南铺满离人的眼泪
铺满菊花

我所有为皇冠的屠杀和征战
被菊花淹没
我看见一位忧伤的女子
从一滴泪中走过江南——

这是最后的江南
即将被白雪覆盖的战士
在寒冷而美丽的菊花间消融

郭德军

广济版《山伯歌》
文、野句
      上周闲得无聊，于保康路上逛荡。偶见路边一老汉席地摆滩，卖的是发霉泛黄的旧书。我一直有个固执的概念：八十年代之前的书比21世纪的书好看。如今一进书店，映入眼帘的，多是教人如何发财的“工具书”。诸如比尔、盖茨，巴菲特，马云等等。其中任何一个专柜，都是一张张成功的标致脸谱作为书皮。古来虽有《书中自有黄金屋》之一说，然而，我认为，此类书藉不能给人任何好处。财富要靠智慧创造。照葫芦画瓢，那葫芦早已临摹了千遍万遍，然而，比尔、盖茨，巴菲特，马云始终只有书上的一个。这之类的书读得越多，反倒让人急燥，心态从此不得平衡，甚至失了理性，丢了本份。然而古旧典籍却有不同，那里面，莫不处处闪耀智慧的斑斓。

       书滩中，一本线装的牛皮纸书勾动我的兴致。书皮上，毛笔写着《山伯歌》（手抄本）。梁山泊与祝英台经典爱情早已家喻户晓。特别是小提琴拉出的“化蝶”，真是听得如痴如醉。然而这本《山伯歌》却有浓郁的广济味道。那时我已经翻阅了好几页，其中：
       “男人解手企倒解，你今卫倒是何因？英台一定是女人”。

       手抄本中的“解手”一词，广济县一些上了年数的老人如今还是这个说口。其中的“倒”，“企”“卫”是手抄本的原字。这里“倒”字，只能算广济方言的一个副词，相当于普通话的“着”。“企”字表述得比普通话准确，企鹅嘛，即是那个样子，就是站立的意思。最好玩的是“卫”字，我读懂是人体弯着、弓着。表达这个“卫”字的动作，并且读音相同的，不知道有没有wei。在广济，这种念法经常用到，比如某人曲着、弯着、弓着身子，就有人问：“你一卫倒做么字？”。

       随手翻过几页之后，已不舍释手了。这是一本已经泛黄而且卷了边的旧书，用的纸也是以前的那一种草纸。还有，抄写人可不只是一般的书法水平，毛笔小行书写得飘逸灵活，有章有法，尽管中间几行小有改动，但页面整体的书写，十分工整美观。我询之，得曰二十元。还不及一包香烟，很划算，于是我买了来。

       当晚睡觉之前随手翻阅，越看越有趣。我已好久没有“倦身侧卧读文章”了。

      《山伯歌》读起来有味，是因为全书所有语言，虽是本乡本土，但全都是七言绝句构成。以前我听过完整音乐版《梁祝》，加上这一经典爱情故事早已根植民间，所以我大概知晓故事情节。但是这本描出的承前启后，又似略有不同，因此看得更加入迷。

       手抄本《梁祝》大意是：祝英台天生丽质，心灵手巧，绣得一手好花。她把二十四绣送给双亲验看时，父母为之惊叹：我儿这等聪慧，若是读书，必定中得状元。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祝英台本就不同寻常女子，她果然执意要去杭州读书。在封建社会，这是不被允许的。祝英台央求父亲，游说女扮男妆，外人看她不出。双亲本就溺爱小女，拗她不过，于是叫英台嫂子劝说。她嫂子是个快嘴舌妇，便说：你一个姑娘家，去和男子一起共读，天长日久，日久生情，此去必然节操难保。岂料这话深深剌痛祝英台，从而更加坚定主张。英台气得哭呀、哭呀，并指着嫂子一遍又一遍地说：奴家非是下等贱人，你这样小瞧我，我偏要证实给你看看。说完，倔犟的英台当即与嫂子打赌。她拿出三尺红绫，硬要父母哥哥嫂子一起来后院牡丹厢见证。祝英台与嫂子三结（击）掌并发誓：我把三尺红绫埋在牡丹亭下，要是我杭州读书期间没有失节，等我回来，这三尺红绫再见到我，自然放出毫光（光彩）。

       这个情节是《山伯歌》里一个重要安排，用以衬托祝英台绝不伤风败俗的高贵品质。古代有一个成语叫“一言九鼎”，为一个诺言，终身践诺的故事，经常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出现，它是中华传统文化组成部分，言之有信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道德标准。那时人们往往为了一句承诺，甚至以生命捍守。反观当代社会，现在的人，以及当代的文学，早已缺失了这一精神。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出尔反尔比比皆是。所以读中国古典文学，可以修身养性，提高品质。

郭德军

祝英台最终说服家人，女扮男妆前往杭州求学。在路上，她遇见越州同乡梁山伯。梁山伯也是一个读书人，也是前往杭州求学。两人一见如故，意趣相投，在一路同行中结为兄弟。到杭州了，先生把家里一间后房腾出，供梁山伯祝英台住宿。梁山伯买纱布做帐，祝英台买柏木打床。蚊帐做成一丈二，床也打了一丈二。从此三年六个月，梁山伯和祝英台，日同食宿夜同床。
   
       祝英台为什么要把床打这么宽呢？只因她心有防犯。床打这么宽，把两人书箱放在中间隔挡，这样既可瞒过先生和同学，又设置了距离。英台对山伯有言在先：晚上睡觉，不准山伯手脚乱动。山伯一是尊重贤弟，二是老实忠厚，他果然把英台的话谨记在心，甚至每晚都抄着手——就是把双手抱在胸前睡觉。
   
        一个女人装妆一个男人，长年累月，是非常困难的。山伯老实归老实，有时也感到不解。他问祝英台为什么不洗澡，不脱衣服。其实这些事，祝英台总是在山伯不在偷偷做了。她哄山伯说：从小得了一种病，看相的算命先生告诉，三年不准脱衣裳，病才能好。山伯信以为真。

        先生后院有一棵枣子树，时逢炎天，枣子熟透。学友乘先生不晓，都来打枣子吃。在打枣子抢枣子的过程中，学友发现祝英台与众不同，从而笑话她是个女人。祝英台便与他们斗起嘴来。期间，英台充分展示出机巧和伶俐。学友说：男人解手企着解，你为什么卫着来。英台回复：蹲着解手是君子，站着解手的，全是狗——只有狗才乱淋墙。学友们又说：你胸前一对大奶房，肯定是女人。英台狡辩：“男人胸大是臣相，女人胸大杀君郎”。
     
       英台用了一个比喻：臣相肚里能撑船，本是指大人有大量，她巧借形容外表。英台讥讽惩骂学友“读书不到莫癫狂”。这些，都显示了祝英台能言巧辩，以及不服输的个性。祝英台聪慧和才智，在《山伯歌》有多处明确描述。平时做作业，山伯以及同学只做七张纸，祝英台却能做十五张。相比之下，才高一倍还不止。当然，男女身体的不同，注定了祝英台因幼稚而闹出笑话。那次偷枣子，同学强说英台是女人，却又说不过她，最后他们嚷嚷：是男人是女人，把衣裳脱下来一比不就知道了。这句话把祝英台吓谎了神，她没好气的说：你们不好好读四书五经，却爱瞎闹，我去告老师。老师知道后，要学生全部跪下。先生的惩罚是：你们要么挨打，要么献上一粒五寸长的枣子。这里，先生也开了一个玩笑，五寸长的枣子（就是武穴话说的割八儿）。祝英台是个女孩，自然不明白！于是缠着先生，指出先生说错了。她说：“先生写得天大字，地上却无纸一张，那有枣子五寸长？”。自此，先生不但知晓祝英台是个女孩，并且了然她和梁山伯同床三载，依然是一个处女。处女未有见过，自然不知道五寸长的枣子暗喻的是一个什么东西。
     
       到此，梁山伯与祝英台已在杭州读书三年六个月。到这时，英台已觉察学友看出自己的女人之身，她想起和嫂子打赌，尽管有心警戒，毕竟与男同学在一起，日日天天，恐生万一。于是英台和山伯商量，以出门多年，思念双亲为由，提出休学归家。山伯是个孝子，本来就掂挂父母，如今英台提出，正合他之心意。于是，双双辞别恩师，返程还乡。
   
       戏里的十八相送，就是描述二人回程的过程。“两人三年六个月，日同食宿夜同床”平时冷暖，梁山伯和祝英台相互照应，他们早已建起亲密无间的感情，早已超出结拜时的“兄弟”情份，已经不可分割，不能分离。再者，一个十八岁少女，少不得春心萌动。尽管和嫂子三结（击）掌，打过赌，发过重誓，但又有什么掩盖得住少女的情愫？在祝英台心里，她对梁山伯早已芳心暗许，她心想结为夫妻。但在封建社会，一个姑娘，是不能表白的，更不能自己提出来，不能明确的告诉梁山伯。在祝英台所受的家教中，一个姑娘反着做了，就是贱人，下等。祝英台要保持无论是身体的、精神的、乃至形式上的高贵，她认为只有这样才是没负承诺。

郭德军

英台心里十分矛盾。他希望梁山伯通过明媒正娶，与自己结为夫妻。只是梁山伯太呆板，其它同学都识出英台的身份，偏偏只有他——这个同床共眠三年六个月的人，没看出来。英台心里十分着急，所以，在十八相送的路程中，她一路走一路表露，见到成双成对的鸳鸯、鲤鱼、林中鸟儿，就拿来比夫妻；看井里的倒影、跪在庙堂拜佛，英台喻比一对好夫妻，甚至幻想夫妻拜堂的景象，并说给山伯听，可惜山伯不但没有觉悟，反而嗔怪责备这个贤弟不正经，直把英台嘴都气歪了。当十八相送走到尽头，英台不得不换一种方式告诉山伯，表说家中有一小九妹，长得花容月貌。英台约定，要把祝家九妹许给山伯做妻，山伯欣然同意。
     
       两人走到一条河边，发现这小河中，既没有桥，又没有渡船。故事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意象。因为有誓在前，英台不可能携着山伯回家。眼前是一条现实的河，亦是一条姻缘的河，过去了，就是夫妻。
      
       没有桥，又没有渡船，梁山伯与祝英台都急了。然而所急却有不同，山伯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书呆子；英台虽然想出过河办法，却不能当山伯面脱衣服。英台眉睫一眨，计上心来。她让山伯找个村庄，向别人偷个竹蒿测试河水深浅。等山伯一走，英台急忙脱下衣服，涉水趟过小河。
      
       山伯好不容易借了竹稿，来到河边时，发现英台正在河对岸穿衣裳。山伯问英台水有多深。祝英台又好气又好笑，于是开了一个玩笑，打了一个字迷让山伯猜：
     
      “丁字咬口内边藏”。
      
       正是祝英台这么无心一试梁山伯，从此造成一段千古遗憾。
      
       看到这里，我把书本合上，忿忿然很长时间。我甚至设想：要我是梁山伯，这一美好的姻缘绝不至就此断送。一个简单的“可”字迷底，根本无需多想，意指“可”以过河，那书呆子怎么就猜不出来呢？山伯还说：
      “三千大字我识得，这个小字却难猜！”。
      
       山伯不但呆板，还是一个认真的人，英台字迷一出，急得他满头冒汗。最后实在猜不出，他对英台说：等我回去问问老师。因为快要到家，英台也有顾虑，就没有阻止。她只是反复约定，要梁山伯早点去祝家庄提亲，把小九妹娶去。祝英台只为一个字迷，眼睁睁看梁山伯返身远去，不知道她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但有一点：英台错了，她认为山伯最多迟归一、二天。
      
       尽管“梁祝”终成千古绝唱、一曲永恒的爱情经典。但是，这个故事设计有一个严重问题：祝英台是一位聪明伶俐，芳华美丽的女子，而梁山伯呢，不但呆板，而且太傻。在《山伯歌》的后来，还隐隐指出梁山伯好坏不分，不思自错，却一心抱怨祝英台。他“九也骂来十也骂”，从正月一直骂到腊月，句句叫骂祝英台是个水性杨花的风流女人。在封建社会，婚姻包办父母当主，这一点，梁山伯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在十八相送期间，祝英台反复试探并授意梁山伯，梁山伯自己也说了：婚事自有家里父母作主。在当时社会背景下，男娶女嫁，两方甚至根本就不知情。祝英台那么美丽，那么聪明，看中她的自然很多。她回家第二天，就有一个媒婆上祝家提亲。媒婆受邻村一大户人家之托，男方是马俊。根据《山伯歌》描述的背景，那时，谁家有女长到出阁年龄，有人上门提媒是一件莫大喜事，况且马俊是大富人家，所以英台的父母在女儿不知的情况下，一口应诺下来。直到马家送来聘礼，英台方知一切。这时，为时已晚。在这期间，梁山伯与祝英台分别足足一个月整。在这一个月里，祝英台朝思暮想，日日思念梁山伯。她多么希望梁兄早点带聘礼前来提亲呀！可是梁山伯呢，返回先生那里请教字迷，先生立刻心知梁山伯与祝英台没有缘份，一个太聪明，一个太愚蠢。所以先生又强留山伯补读了一个月的书。正是这一个月，造就阴差阳错，让两个有情人一别永生。
     
       其实 山伯也一直掂记着贤弟的交待。一个月后，山伯还乡，他急急赶往祝家。山伯叩门求见，英台禀报父母，说明原因。祝家父母其实还算开明。他们说，既是同学，可以亲身接见。当山伯再次看到眼前这个人时，她那面貌，分明是同床三年的贤弟，怎么变成女子妆扮？山伯当场看呆子，眼前这个“娇娘”天生丽质，美艳无比，赛过仙女下凡。当英台伸手来牵梁山伯时，却把山伯吓一大跳。歌词是这么写的：

郭德军

    “山伯一见女佳人，此时三魂少二魂，结拜兄弟是男子，请问大姐是何人，快叫英台接我身”。
   
         祝英台答：
        “杭州读书就是我，我是英台接哥身”
        
        两人喜过一阵之后，不得不面临现实。英台告诉山伯来晚了，爹娘已把自己许了马俊。之后两人哭呀哭呀，梁山伯显得很不明智，他口口声声责骂英台，骂英台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其实英台十分伤心无奈，却还句句歉疚，处处安慰。从祝家回去之后，梁山伯一病不起，只坚持了一年，就害相思病死了。
     
      《山伯歌》里描绘祝英台的美，是通过梁母所见。
     
       山伯病重期间，请了各方医生也不能治好。他已知命在朝夕，就把母亲叫来床前，对母说：我的病，只有祝英台能治。他央求母亲快去祝英家讨要药方。一路上，梁母百思不得其解。她心想，只为一个女人，何以病成这样？但是，当梁母见到祝英台后，才明白一切，她心想：要是为了眼前这个女人，相信不只我儿会病成这样，任何一个人，天下所有男子，也都会病成这样，因为祝英台长相堪比天上嫦娥一样美丽迷人。
   
       虽然姻缘已订，但祝英台仍然一直在想办法，她心里只有梁山伯。一年来，她多么期望梁山伯寄来音信呀！她一直在苦守、等候。可惜山伯托人传的口信，都没有送到英台之手。这一年，正是英台苦苦相思和煎熬自责的一年。山伯死了之后，祝英台不顾约束，穿一身白素，为山伯守灵一夜。她深信，山伯的灵魂一定要来相会，山伯一定有话要对她交待。英台一直哭到深夜，中间多次晕厥。半夜里，山伯的灵魂果然出现。他告诉英台，已吩咐家人把他埋在英台出嫁马家的大路旁边，他要求英台路过坟茔时，大叫梁兄三声。山伯死后，其实英台也没想活着，虽姻订马俊，她心里仍然只认梁山伯一人。出嫁的那一天，英台完全按山伯托梦照做，结果出现戏剧一幕：英台在山伯的坟前哭叫三声，坟墓裂开，英台纵身跳了进去。待马俊叫人挖开墓穴，那时，梁祝已化成彩蝶，双双翩翩飞舞。
     
       音乐剧和戏剧，通常到这里就完了。可手头的这本《山伯歌》手抄书，后面还有好多内容。马俊气愤不过，到阴司去告状，说山伯是个恶鬼，行妖作法，抢走了他妻子。
   
       这是一本广济版的《山伯歌》，书里面写的，主管阴间地府的最高神仙不是阎罗王，而是天齐大帝。马俊到天齐大帝那里告状，天齐大帝说：那有这么怪的事？那有这么恶的鬼？于是驾至阎罗王那里，令阎罗王彻查。阎罗王叫判官找出生死簿一看，才明白，原来梁山伯和祝英台本是天上的金童玉女，投身来到人间的。
     
       通篇读完，沉思很久。一曲千古绝唱，一个经典的爱情传说，竟然是一段扭曲的爱情故事。首先，梁山伯根本就不配祝英台，他傻里傻气，好坏不分。自从得知祝英台姻订马俊之后，更是日日夜夜一味痛骂祝英台，不分青红皂白，他骂祝英台是一个水性扬花的风流女人，这与事实格格不入。其次，一个经典的爱情，必定佳偶天成，情性般配。这里说的般配倒不是指门当户对，对相爱的两个人而言，人品，人格，必定是最合理的切合，可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无论性格、智慧，还是品质，都相差太远。梁山伯极度自私，祝英台处处为他人着想；梁山伯十分愚蠢，祝英台天资聪颖，两个人根本就没有共通之处。
     
       基于这些，我思索良久之后，才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所有的完美，本来就是一种残缺的美丽！包括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分门别类的各种艺术作品，正如古人所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