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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红辣子

[原创] 我市两作家小说入选黄冈文学精粹集《秋风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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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5 16: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冬  梅 
开始见农家小院里,一个大姑娘,穿着空荡的衣服,卷着袖口、裤管,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目光忧悒,单薄的肩上扛着瘦长的扁担,准备挑窖泥。我以为是见着了旧社会受苦的童养媳。
  没想到几个小时后,她知道我是来与她谈文学的,再出现的是:长发光洁后梳,前额宽阔圆润,眼睛乌亮水汪,青春线条分明,声音清脆。活生生的下凡仙女!
  好长时间,我还不能把这两个形象归结为一个冬梅。
  冬梅的母亲说,常有机关单位的年轻人,有的是县里或公社干部,来她家,开口就问冬梅哪年生的。她多避而不见,或几句搪塞。还有大包的信,被她撕烂,或"火葬":"世上咋这多庸俗之徒?"
  听到嫁娶的鞭炮锣鼓声,人都喜洋洋,她却叹:"我要是也这样,文学梦不真成梦了么?平庸的人太多了,我没必要,再去为凑数而活着。"
  为此,冬梅的父亲,开始是当面骂她。后见不起作用,便咕噜几句走开。
    我进她那窄小的房间,见墙上挂着一幅盛开的腊梅画。细看,画由陆游的《卜算子·咏梅》组成。"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字或大或小,或楷或草,或红或黑,绝妙无比。
  翻开她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人说,姑娘是朵花。是朵花,就应该留给人们一缕永恒的芳香。"
  冬梅说自己上学时,总是"开门办学",连课本都没有。现在,不少字都不认识。而文学并非轻而易举之事,不拼不行。
  但她毕竟是农民的女儿,家大口阔,她不可再靠父母而生活。白天,她和一般村姑一样干农活,夜里看书,常看大半夜。夏天,蚊子撞得响,叮得脚发肿,罩下裤子还挡不住蚊子的尖嘴,她便挑来凉水,把脚插进水桶里。有次,插田累了,打瞌睡,碰倒煤油灯,差点发生火灾。
  她常愁没合适的书看。一套《红楼梦》,翻看无数遍,随处牵个头,她就能续下去。非常爱书、爱干净的她,竟把《红楼梦》翻得发黄、发胖。她笑道:"我的文学梦,不知是好梦,还是噩梦?长梦,还是短梦?"
  她只在县刊上发过小说。省刊编辑说她的作品消极。她笑说,她的东西不被人理解,等写得自己满意时,用瓦罐密封好,藏在地下,让今后的人理解。拼到三十岁,再不成,就在荒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搭个草棚,独自品书。
  后来,冬梅给我几封信:"插完最后一株秧,直起腰,对着遥遥东上的月亮,我不禁长叹──并非叹惜,而是胜利者的声息。庄户人是纯诚伟大的,我自豪是其中的一员!""文学这条路,我悄悄地爬了八年,一无所获。谁也不抱怨。这本是我自找的精神寄托。如果拉不动文学与生活的双犁铧,本可放下一头。但箭既然离弓,就只有奋力前冲了,哪怕没达目的,半途夭折。美丽的,不仅仅是成果,而多在于奋斗的过程。"
  冬梅的父亲见她快三十岁了,还不成家,每夜总亮着灯,便不住地叹气,动不动就找她的母亲发火。她终于难在家生活,只好外出打工。"日图三餐,夜图一宿。"
  一天,冬梅突然觉得前额疼痛欲裂,眼睛看不清。到医院一检查:脑癌!
  开刀得花两千多元,但不能保证不成植物人。"要成植物人,不如死!"她拒绝开刀。但药物控制,三两天,就是百多元。而当时,一个农民,一年到头,勤扒苦做,只挣几百元。冬梅的文友,奔忙募捐,只募个疲惫。母亲遍处寻秘方,求灵姑,都不灵。
  冬梅由脑痛,脸浮肿,发展成消瘦,眼睛看不见。她常常整日整夜,独自坐着,躺着,只得听收音机。听到《卜算子·咏梅》的讲解,她连忙录下来。后觉播音员不能表达她的情感,便自己吟诵。她还学盲文,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一样,发泄自己的情感。
  闲时,母亲陪冬梅说话。冬梅常叨念文学师友的事儿。谈到高兴处,不禁发出笑声。双抢季节,母亲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只午饭时回一趟。冬梅已不能翻身了。长时间躺着,酷暑汗多,便皮肤生疮,烂肉,以至生蛆了。母亲把冬梅抱到堂屋的椅子上,提来凉水,给她冲洗。一地的水,蛆满地爬。
  冬梅常失去知觉,清醒时,便默默流泪。她做了个梦:独自在汪洋中划船,不管怎么努力,但总靠不了岸。
  在冬梅昏迷中,好心人说婚礼能冲一冲晦气。可望转机,便请来一个平常的瞎子。听说这瞎子只摸冬梅一下,就走了。说她太瘦了,不久于世,他没必要丢副棺材板。
  冬梅清醒过来,叫母亲用草席卷了她,埋掉算了。至于坟地,她早选定了平时干活的僻静山坡。母亲流着泪:"孩子,我们家,楼板还是有几块的。"便请人起几块,钉了副单薄的棺材。
  冬梅叫母亲扶她坐起来,把大稿本展在床上,颤抖地捏着笔,摸索着写下:
  寿龄没足数,
  磨难没有数,
  人生没凑数!
一写完,就倒下。五更,便去了!时年正是三十岁!
  冬梅的姐姐,正巧那天五更,梦见冬梅要姐给她化妆,说准备去开笔会。还梦见她的手表戴错了手。她姐赶来娘家,屋里屋外,尽是哭。她姐大喊一声:"妹哎!"就哑了嗓子,直翻白眼。
  单薄的棺材,放进不多的石灰,再抬进只剩骨头的冬梅。八个轿夫一声:"起!"就上肩了。冬梅的母亲,赶在后面,哭叫冬梅放"在行"点,别沉重,压着了乡亲。
  僻野之中,高坡之上,一个新土堆刚堆好,天就突然一炸猛雷,地动山摇。随之,天地间一团漆黑,狂风呼啸。轿夫们脚刚踏进冬梅家的门槛,就大雨盆泼,上天倾泪了!
  饭桌上,乡亲们夸冬梅"在行",贤慧,说她现已成仙了!
  冬梅的姐姐说起那个梦,母亲才想起,糊涂之中,真把手表戴到冬梅的右手上了。母亲很不安:"冬梅写书,表不碍事么?"别人劝说:冬梅自己晓得换的。母亲才不作声,但还是似乎看见那只表像手铐,把冬梅的右手箍得发紫,硌得破皮、出血。冬梅写过的稿纸上,不见墨迹,而是一行行血痕。
  母亲不禁大哭起来:"我这老祸害!女儿在世,受尽折磨。她去那个世界,我又害苦了她!我为何不死?黄叶不落落青叶?"她就要向墙壁一头撞去。早有乡亲搂住了。她嚎叫蹦撞,乡亲流泪拉扯,哭滚成一团。
  三天后,冬梅的父亲把她的书、稿、信,还有那张画,用箩挑到她的坟前,烧了,让冬梅继续完成她的杰作。
    冬梅的文友,录去她的《卜算子·咏梅》录音,带上她那天仙样的照片,在僻野中她的坟前,立了一块墓碑。墓碑上按照那幅画,刻了一支盛开的腊梅。只有细心的人,才能辨认,才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腊梅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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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5 16:20:53 | 显示全部楼层
    女邻居
我在闹市区做生意,在幽静的市郊租房住。搬进住房的那天,东西很杂乱。为了使孩子省事,我便给他几个原来卖剩的气球玩。邻居家的孩子见我的孩子玩气球,就跟在后面欢呼,我便也给了他几个。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出头的胖脸蛋、大眼睛的妇女,送钱来,说是感谢我的好意。
  我觉得孩子玩意儿,她特地送钱来,使我不好意思,便执意不收。她不好再坚持,但走时,还显得不甘心。
  几天后,她端来大碗干鱼肉,块儿大,松黄,肥厚,散发出一股香味。一望就惹人流口水。但我觉得受之有愧。可我妻子送去,她又送来,说自家的东西,没么子,租她房住的外地人,也常随便吃。我还是要妻子送去。她再端来,说:"隔壁邻舍的,一点家常吃的东西,只是个意思。我儿子玩的气球,你不收钱,就算了,但这点东西,你一定得收!"
  我见再不收,她的心不会安宁,也不会罢休,只好收下,叫妻子今后再感谢她。
  我在生意场中久了,不愿随便与人交往。因为不少人想占便宜,还弄些手段,惹人心烦。为了省去他们的手段,我干脆趁早把便宜让给他们。而他们又说我没本领,怕他们:不是怕我们,肯这么好么?于是,我便真的怕他们,尽量避免交往,更不愿带感情。
  没想到,刚租这住房,就在不觉之中与邻居感情上了!我真担心今后不得安宁。
  但慢慢发觉,这女邻居与左邻右舍的关系都极好,人们有啥事,总与她来往,商量。时常她到哪家,哪家就充满了和睦的气氛,欢声笑语,常常传出很远。
  而她教子很严酷。一次,我在房里看书,她的儿子伏在窗外怪叫。我无心理他,他又向窗内丢石子。女邻居遇到了,一把抓住儿子,拉回家,关起门来,一顿毒打。我去劝。她气得咬牙切齿:"这种不成器的东西,还放他活在世上做啥子?趁我现在还管得了他。"孩子越哭叫,她下手越狠。直到累了,她才歇手。     
后来,女邻居问我在哪里批货,带她去方便不?她说她和丈夫的单位都垮了,两个当家人闲在家里,不是个事。她现在正搞了点鞋袜之类小货,用板车拉着在街上卖,换点盐用钱。我便说二回批货再说。
一次,女邻居在街上见了我,说不愿把板车拉回去,托我叫她的丈夫送饭。可她的丈夫正坐在麻将桌上,把饭往自己的口里扒,慢吞吞地抬起头来,白了我一眼,含糊了一声,又看他面前的麻将。我没趣地走出,反正我已捎到信了。
  夜里,女邻居与丈夫吵嘴。我准备去劝,但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特别是那一白眼,便让其它老邻居去了。
  不久,女邻居也整天在家,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一天到晚,挣不到几个钱,税都顾不开。在街上拉板车卖东西,城管的没收。想租门面,房租又吓人。可丈夫一天到黑伏在麻将桌上,常输整百的。被她制止后,闲得烦了,又溜去输。她便与丈夫吵。丈夫火了,就给气她受。她常气得两眼喷火,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大叫日子过不去。左邻右舍拉去劝半天,才好点。
  一天下午,他们又吵开了。这次是女邻居自己赌气打了一天麻将,丈夫在家做饭。饭桌上语言不对,女邻居把一桌的饭菜都掀了。丈夫便与她闹起来。
  天快黑时,他们蹲在大门口的凉台上,一个脸向东,一个面朝西,互不理睬。忽然,丈夫听到有细响声,扭头一看,女邻居已掀开小瓶盖,把瓶中的液体往口里倒。丈夫赶紧冲过去,只夺下小半瓶。伸手去掏她的嘴,液体已入肚了,只有她的鼻子呼出浓烈的农药味。丈夫变了腔,连呼:"哎哟!哎哟!……"
  我们都赶出来,见女邻居的嘴角出了血,连忙拉来板车,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去,拉起往医院飞冲。女邻居的丈夫一路变腔尖嚎:"天呐,什么解哟?!"
  医师给女邻居灌了肠,但她还神智不清,没脱离危险。医师说她几天没吃饭,肚子是空的,毒药一入肚,就在肠中沾住了,爆了肠子。半夜,女邻居短时清醒过来,看见守候在她身旁的亲娘和丈夫,还有几位老邻居,眼角滚出几颗豆大的泪珠。五更便去了。
  天亮时,人们又用板车拉回了女邻居。还是胖胖的样子,只是脸色惨白,像很疲倦。我们真不相信:这么好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么快就去了!那小瓶毒药竟这般祸害!板车上的血迹还是鲜红的。
  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女邻居堂屋的一边,放好竹床,把她抬上去,头下枕几块瓦。把冰砖用澡盆盛着,放在竹床底下。拿被单盖上她的身子和没闭拢的大眼睛。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痛感"好人不出世!"但都说不清一句话。
  不一会儿,女邻居的几个牛高马大的弟弟赶来,一把卡住女邻居丈夫的脖子,逼问他怎么折磨死了他们的姐姐。我们生怕卡死了他,连忙从中劝阻。
  女邻居的丈夫毫不反抗,也不回避,哭说妻子死了,他也不想活了。他浑身软塌着,双手撑在膝盖上,才勉强坐着。鼻涕流下好长,也不晓得擦。他睁着一双泪眼,哭着腔,说妻子的死,是"怪厂垮了。"他用那哭样子,说出这句出人意料的话,差点惹得我们都笑起来,只因心里对女邻居的悲哀,才没笑出声。
  他继续变着腔:"我与妻子,感情一直很好。本来上班好好的,可厂垮了。我又不会作生意。原打算过段时间去广东打工,可她太性急,等不得,这么快就,就……""放屁!纯粹是你不务正业,懒惰,无能!"女邻居的弟弟颤抖着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我是无能!我该死!"他向下一歪,倒在地上,头"砰砰"猛磕。我们赶紧去拉,他已额头破烂,血流满面了。我们都含着泪,慌忙找东西包扎。
  几个老成的邻居忙着料理给女邻居进材。女邻居的母亲和婶娘们,都扯着不放,哭得晕过去两三个。醒来,拍着棺材盖,又晕了。
  远近左右,只要是熟悉女邻居的人,都很快赶来了,自动帮忙。有的帮不上忙,连门口的一个石子也要踢到旁边去。很多人抚棺大哭,从早到晚,哭声一直未断。
  女邻居的七八岁的儿子,一直跪在他妈头边的地上烧纸钱。我们怕他哭坏了,热坏了,叫他到外面透透气。女邻居那两三岁的女儿,开始见满世界都是哭,也跟着哭。我们怕吓坏了她,就哄她:妈妈睡着了。可她站在门口,见人进门,就笑眯眯地报告:"我妈死了!"像只小雀,时而跳进,时而跳出。我们都于心不忍,摸着她那毛绒绒的头,无声地流泪。
  夜里,好多邻居自愿守灵。租女邻居住房的外地人,把女邻居的孩子洗了澡,哄着睡去。
  三天一早,所有邻近的人家,门都开了。人们提着大挂的鞭炮,站在各自的门口,泪眼送女邻居西去。女邻居去远了,这些门口的鞭炮,还在悲鸣,浓烟把天地间的脸都笼愁了!
  连续几天的大雨,大风,打刮得女邻居门口的葡萄园不住地摇摆,发出裂心的沥沥声。
  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在一块儿说的都是女邻居的好处。个个都没精打采的。
  后来,我因生意的方便,又搬了住房。临走前,我送了女邻居的孩子一些玩具和吃食,叫那大男孩好好读书,带好妹妹。但总觉欠女邻居好多贵重的东西,不知怎么还法。再想与她交往,已不可能了。
  至今,我和妻子,常常想起女邻居,总是叨念:"我们还欠女邻居一碗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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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5 16:21:05 | 显示全部楼层
西  阳
     西阳是我的老表,比我大一岁。他家兄弟多,个个长得标致。很多姑娘喜欢嫁给他们,宁可少要彩礼。他的父母很是高兴。
  读高中时,他家离校比我近,每个星期天总邀我去他家。来校时,常带一罐头瓶菜给我,还觉得菜不够好。
  高考落榜后,种田没什么收入。他开着大哥贷款买的拖拉机,跑起来没日没夜。他上唇蓄着八字胡儿,常常眯眯笑。一笑,就八字胡儿上翘,眼放亮。开车劳累,他便显瘦长、黝黑。
  几年颠簸下来,眼看快要还清贷款了,恰巧遇个老人搭车,他好心捎上。下时,车还没停稳,老人就往下跳。拖斗一带,摔了一跤,脚扭伤了。老人一反搭车时的亲热,揪住西阳,喊来车管站的亲戚,要数目不小的钱。西阳一时借不足数,车便被开进车管站的大院内。
  当时,西阳正给修公路的工地拖石头,每天可挣百多块。他说把驾驶证押着,并且都是熟人,又溜不了,让他把车开去,边挣钱,边借钱。可别人就是不肯放车。等西阳七借八凑的,又找关系,焦头烂额地开出车,路快修好了。
  后来,西阳跑车的钱,不够老人的医疗费、休养费、护理费、误工补贴费。以致他只得卖掉车子,才交清这些费。
  听说农场荒地宽广,收税很低,有人包发了财,他便也去了。可定金一下,种子一播,别人又找他"完善"合同,加收承包费。他生性本分,孤身在外,只得空手回归了。
  我当时正在县城做生意,碰上玻璃匾赚钱,便叫西阳跟我做几天,熟悉了,再自己干。可他只跟我批一趟货,就说做不来生意。
  后来,他去外地卖菜。我奇怪:卖菜,在我们本地,不一样赚钱么?有啥必要跑老远?母亲说,他做生意怕羞,在外地省得碰见熟人。
  不久,听说他又回家种田,还用大米做米甜粑。他五更做,见亮挑出去,断黑摸回来。每天一大担,都卖光了。别人都夸做得好。可总不见他富起来,一年到头,只混个嘴。妻子问他钱哪里去了,他眨巴着眼睛,翘动着八字胡儿,也说不出。还是他娘听了个"货真价不实"的故事,才明白。
  一天,有个小孩,捏着五分钱,追西阳的担子。而米甜粑是两毛钱一块。西阳先划四分之一块,自觉少了,拿不出手,就来了个四分之二。小孩只动两三下嘴,这四分之二就不见了,眼睛还发亮地盯着担中白晃晃的、热气腾腾、清香四溢的米甜粑,使劲咽着口水。西阳于心不忍,又把那剩下的四分之二给了他。收下五分硬币,对太阳照着,笑道:"老天爷晓得,小顾客,我这真是‘货真价实‘……不,货真,价不实!"西阳挑起担子,晃晃悠悠的,笑眯眯地摇着头:"货真价不实啊!"八字胡儿一翘一翘的。
  数年来,钱没挣到一分,孩子可连生三个。都是男孩,个个团头大个子,虎虎生风。人们夸说,这些家伙,今后比他们的父辈还标致。只是桌上的饭菜,眨眼工夫,就风卷残云了。西阳时常端着饭碗发愣。孩子们在身边蹦跳,他浑然不觉,双眼茫然地望穿墙壁了。
  计划生育先进工作组到他家,也展不开工作。罚款?没钱。搬东西?没电视机,风扇不转,桌椅缺胳膊少腿。挑谷?谷箱空的,老鼠都不来了。拆屋?屋是破砖碎瓦烂房梁,东倒西裂,裂口中孩子们钻来钻去。要不是四面打了桩,拉拉撑撑的,早自"拆"了。那工作组的会计小姐张嘴咋舌,干脆不敢进门。抓人?西阳脸尖瘦、乌黑,眼凹陷,胡子老长,歪在床上,别人还以为他是孩子的老爷爷。先进工作组只得叫西阳写张欠条,并注明还款期限和拖欠利息。别人的条子,会计小姐用真皮夹子,铜拉链,小巧的不锈钢锁,封得紧紧的,而西阳这张条子,她拿在手上,随便折叠,无意之中折成一只飞鸽。要不是先进工作组的组长及时发觉,早放飞了。
  一年春节,我去西阳家拜年。他把大块的精肉往我碗里夹,叫我不用客气,说平时没啥吃的,他就算了,今天一定要我吃几块。我夹到他碗里。他大声地说:"我也坚决吃它几块!孩子们都去外婆家了。"他说高中读书时,数理化比我好,可现在"为了活命而拼命",还是混不开。这次我们差点不能相见。他说起头年的双抢来──
  双抢季节,无闲人,无病人。滚得的滚,爬得的爬。老头子捆稻,老婆婆煮饭,洗衣,带奶伢。
  那天正午,太阳火辣辣的一片。田里的水,烫得冒气泡。孩子们把脚插入泥田深处取凉气。"你们先回去吧,别热病了。剩下的,让我摞。"稻搂起来,怀里就像着了火。但看稻不够干,他还想:太阳再猛烈些就好。想起卖炭翁,不觉滴下泪来。突然,他觉得一阵眼花,蹲下身子,嗅出稻有股香甜的味儿,香甜得叫人发晕,他便伏在稻上,一会儿,就晕呼过去了。
  幸亏大孩子无意中回头,发觉他的样子不对劲儿,一下扭转身,两个弟弟也跑来,见他张着大口,不呼吸了。大孩子赶紧蹲下身子背,两个弟弟每人扛一只腿,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岸,生拉硬扯地往家抬。半路上,要翻坡,实在抬不动,更怕晒坏了他,便抬到附近的大树脚下。大孩子飞冲回家叫大人。二孩子跑到坡下的藕塘边摘了荷叶,包来泉水,往他口里滴。小孩子揉动着他,哭叫着。好一晌,他才缓过气来,动嘴吸水。睁开眼,好像做了一场梦。
  他笑说:"该我不死。附近村的一个老人,在薯地里扯草,也晒晕了。等他家人夜里找到,已变形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算命的说我命好,我就相信,我总认为我的命是会这么好的;说不好,我便不信,总骂他瞎说!"我们都笑得喷饭。他喝了几盅酒,脸色红润,眼更发光,八字胡儿翘得老高老高,更有神气了。
  万万没有想到,去年冬天,我正陷入生意困境,匆匆地在路上走,遇到西阳的大哥,见他满脸愁云,问怎么了。他说西阳病了,败血症。他正到处撞钱。我掏出身上仅带的四十元钱。他说给多了,不肯收。我很觉惭愧:"西阳重病,我无能借许多钱给他治,这一点钱,半点作用都起不到,只是个心意。"他便努力地笑了笑:"那我就代他收下了。"本想到医院看他,但我正心烦,怕见了他,更心沉,惹得他伤心,便推说有空再去,闷闷地走了。
  今年春节,我见到西阳的大哥,问西阳是不是好了。他说,去年腊月二十六就去了。
  我大吃一惊,随即心中绞痛。悔恨自己当时没去看他!
  西阳的大哥说,西阳起先就感到浑身乏力,但勉强干活。后来,说不出话,昏迷了,才被送进医院。医师一检查,手指和脚指都死血了。他们几兄弟,四处借了几千元,给他换了血,才好些。人一好些,喝了几碗粥,就要出院,天天叨念的就是钱。兄弟们劝他:病治好了,还愁挣不到钱?他沉默了:论说他天天在挣钱,应该钱堆成山了,可就是不见分文。
  我父亲去医院看他,他一再催兄弟带我父亲去吃饭。还要把我给他的四十元钱,退二十元。
  换血不几天,血又死了。再换,借不出那么多钱。听说有个厂长得了这种病,十天换一次血,花上百万元,也只活五年。而西阳并非厂长,就是能借这么多钱,还得起吗?于是,大家只得死了心。
  挨到腊月二十六,西阳瘦得皮包骨,又晕过去了。医师说西阳没救,只是迟早的事。大家商议,准备把他抬回去。
  西阳的小儿子哭叫:"我要爹!"二儿子哭喊:"我救爹!"大儿子血红着眼:"谁抬走我爹,我杀谁!"大家僵住了。
  西阳的三个儿子,都跑到医师那里,挽起袖子。小儿子起先说他身上的血,都给爹,但怕医师那粗长闪亮的针头,有些颤颤怯怯的。"那就不要爹了!"二儿子吼他,他才硬起喉管,说再不怕疼了。可医师说他们太小了,还得好多好多的血,就是换了也不一定能救得了爹。三个孩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小儿子和二儿子齐声大哭,大儿子突然笔直地往后一倒,"嗵!"的一声,不省人事。
  刚好西阳的大姐赶来,只看一眼,就晕了。父母哭瘫在地。
  西阳的大哥,擦干泪,硬着喉咙,说:"死一个,还会带得死两个。年关又逼近了。"
  曲折泥泞的山道上,大家跌撞着把西阳往家抬。老天也在阴脸流泪。从上到下,由外至内,一切都是透湿冰冷。担架进一步,退半步。挂在竹竿上的吊瓶,一摇一摆的。快进村时,吊管里的水不滴了。
  拔下针头,西阳的身子还没完全冷硬,大家就颤颤抖抖地把他装进棺材,抬了出去。
  后来,西阳的母亲,逢人就哭:"我儿子进材时,心窝还是热的,不知真的死了么?就算真死了,也落人骂口:‘即死即埋’! ──我前世做过了?算命的不是说他‘万事大吉’了么?真有‘催命鬼’?!"
  西阳的大哥,蹲在地上,低着头,用拳头猛砸:"我怎么这狠的心?!"
  西阳去了,丢下的三个儿子,目前由妻子拉扯着。西阳的三个兄弟,分担了所有的债,还供孩子们上学。他们都说:只要自己有吃的,孤儿寡母就饿不着!
  我不禁刮目再看西阳的三兄弟:显老但不失标致。也为孤儿寡母舒了一口气。我觉得:人类,正是仰仗这种兄弟精神,而生存、发展的。故人西去,也能阖上双眼。
  再去西阳的家,只见一缕阳光,透过瓦缝,射着墙上的黑边相框,相框中的西阳,还是瘦长、黝黑,两眼发光,笑眯眯的,八字胡儿,似乎还在一翘一翘的。
  
    我不知何时西去,怎么去法。与故人比,我算高寿。对世俗,不必太顶真。但与常人比,特别是,故人都抱憾而去,仅仅为了完成故人的遗愿,我就得强健身心,力争活长,活好,以使将来西去,能坦然前行。

                                                            1997年4月至7月   写于湖北蕲春
                                                                    2001年11月      稍改于北京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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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5 16:27:39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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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5 21:19:3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武穴也编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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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5 23:39:56 | 显示全部楼层
头回读毛银鹏的,语言简炼!有空再读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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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7 10:43:28 | 显示全部楼层
      从前有个国王,很想找个画师替他画幅像,然而,他的形象并不那么好,是只独眼龙。于是布告天下,招募画师晋京为国王绘像。有个青年画师擅长人物肖像绘画,可以形容为惟妙惟肖。他首先替国王画像,不一会儿,一幅形象逼真的画像绘制出来了,国王一见,龙颜大怒,当即下令将画师拖出去斩了!第二位画师是个中年人,有一定的人生阅历,所以在绘画时,特意将国王的双眼画成贼亮贼亮的。国王一见这幅栩栩如生的肖像,怒斥道:“本王明明只有一只好眼,不是故意嘲讽寡人么?”哀叹一声,还是下令将中年画师斩杀。终于轮到老画师登场了。
      老画师认真分析了前两位同行的失败教训,在给国王绘画时,动了一番脑筋。国王接过老画师的画像,顿时笑逐颜开,下令嘉奖他千两黄金!
      所有画师赶上前一看,只见画面上国王眯缝着那只残眼,手端着一杆猎枪,正聚精会神瞄准着一只凶猛的老虎呢。
老画师的画艺并不见得在中青年画师之上,也没有阿谀奉迎的意思。但为什么能获得成功呢?
     老画师既没有像青年画师那样真实照录国王,亦没有像中年画师那样刻意美化国王,而是巧妙地将那只坏眼掩饰起来,加以形象生动的艺术处理,所以获得了成功。
     由此我想到当下的文艺创作。国王好比生活中的真实故事,有美丽的一面,也有丑陋的一面。如果只顾照搬生活,窃以为是艺术品的话,必然会遭到失败。而刻意美化生活,并将现实生活描绘得完美无缺,那同样会遭到人们的唾弃的。
我们的作家艺术家,在书写现实生活中,既要有一手高超的技艺,又要有一颗通透的慧心;既要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又要给人们提供艺术美的享受。只有将两者巧妙地揉合在一起,将真实生活艺术化的处理,既不恶意丑化,亦不刻意美化,像那位老画师一样,才能获取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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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7 10:45:14 | 显示全部楼层
毛银鹏的小说确实耐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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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5-27 10:48:04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武穴写小说的人中,小毛是个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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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27 11:28:17 | 显示全部楼层
红辣子 发表于 2014-5-27 10:48
在武穴写小说的人中,小毛是个佼佼者

三天一早,这句太有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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