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自然看了出来,说道:“搞改革就一定要把工作时间改成十一二个小时吗?连起码的假期也改没了,是不是把我们都改革成机器了,才算功德圆满了?”“你不了解才会这么说,上面说的是上面的,毕竟不是他们给我们发工资。给我们发工资的,这里叫做老板。老板要定什么规矩,还不是他的一句话,”明芳平静地说。可安生是不会平静的,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说道:“可总该也有管这些老板的人吧,杀人放火的事他们也敢干吗?老板?这个称呼倒有些意思,想必就是北京的‘爷’,书上的‘资本家’,旧时候的‘地主’、‘老爷’之类。虽是个旧玩意,却也算个新鲜事物。看来你比我懂得多,这些我过去听都没听说过。”
“你这又是在笑话我吧?”明芳说。安生道:“我怎敢拿这个笑话你。书上不是告诉我们资本家是个什么样吗……”明芳急了,连忙打断安生的话,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快别说了,别人听到了不好,那个黎主管最爱告状……”安生仍不服气道:“怕什么,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吗?”明芳不由叹了口气,说道:“或许不该跟你讲这些,真怕你意气用事……你毕业就分配在了单位,哪里知道没有工作的人的难处。我们能找到这样的一份工作已经不错了,比起家乡,待遇也是很不错的。你刚出来对外面的情况还不是很清楚,这个厂里的老板已经算很好的了,每个月的工资都能够及时发放,工作时间也不算长。这里很多厂都要上十三四个小时的班,有的甚至还要十六七个小时呢!”
安生只听得目瞪口呆,电视里报纸上哪有这样的报道呢,自然一时难以相信,不由质疑道:“这是真的吗?”明芳道:“我来这里都有两年了,虽然一直在这家工厂,但也认识几个在那些地方上班的,楼上那些分厂就有好多人受不了那么长的工作时间,过来这里的。”“我今天算是又长了不少的见识。一个人能每天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实在称得上奇迹!怎么就没人拿去申报个吉尼斯纪录回来呢,至少得评个国家级的劳动模范吧,这样大家脸上才有光嘛!”安生说到这里,眼圈儿已经红了,可又不想让明芳看到,勉强露出笑来,算是嘲笑——可此时哪怕嘲笑也应笑不出的,却硬是笑了出来。他只为那些在如此条件下仍能活下来的人感到难受,难道还能为他们身上那种特别能耐劳的精神感到骄傲不成?!
明芳听了安生的这些话之后,对安生的品性和为人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了解,有感而发道:“你这人其实挺有同情心的,只是不容易让人看出来。”“是么?”安生只有一丝淡淡的苦笑。明芳轻轻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会说道:“如果每个人都有一颗像你这样的同情心就好了……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已经对这些有些麻木了。谁知道我们的将来会是怎样呢?我们实在是很渺小的,但生活总得过,而且还要乐观点过。也可能是因为这样,才学会了麻木……”
安生听了明芳的这番话,总觉得胸口有点堵。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女子,竟有了如此的对生活的感悟,他甚至找不出什么话来进行辩驳,要说的话也是苍白无力的,便放在了心里。他想,自己对这个世界确实了解得太少了,自己读书所得到的见识,还比不上一个女子两年的打工生涯所得到的感悟来得深刻!他从小到大,都是听着老师的教诲,朝着书上所指引的方向努力的,似乎这样做不需要理由,因为书和老师已经告诉了他所有的理由。这才出来不过十来日,就发现了那么多此前所不知。仅仅冲着这一点,当初做出打工的决定也是值得的。何况,还不知有多少未知在等着他。
另一方面,他发现明芳实在称得上是个优秀的女子。十七岁不到就远走他乡出来打工,思乡之苦尚小,所承受的生活艰辛与困苦岂是常人所能承受!自己本算是能吃点苦的,可仅仅十来日就有无法坚持之忧,一个女子却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两年,竟没有叫苦叫累,实在是让自己汗颜的。嘴里虽说着麻木了,可她的心还是那样的善良、友好,自己的肩膀都是那么的弱小,甚至还要把关心给予别人……她的心灵无疑是高贵的,比起那些还在高中或者大学成天争抢着要作新人类的女孩子,更是让人心酸得流泪。人,如何就有了尊与卑,贵与贱,谁能给个解释?
安生忽然想起了刘云彩。云彩没有很高的祈求,能在凤亭门诊部这样一个绝算不上好的地方工作就是她所满足的。可现实呢,还是离开了。离开后,她的愿望就是到这南方来。假如有机会来,想必会感到满意的。她就像明芳,瘦弱的身躯内同样怀有着一颗坚强的心。可现实呢,她却没有这样的机会……安生不由生出了些牵挂,不知道云彩现在生活得好不好——如果真的还有另一个世界的话。他想哭,可不管是云彩,还是就在身边的明芳,想必都会告诉他要坚强,想想也是,男儿的泪岂可轻弹!
国庆节很快到了,厂里真的像明芳说的那样,决定放了一天假;也像明芳说的那样,这一天的假期是没有工资的。而且,厂里允许工人加班——其实应该说是上班,因为拿的将是正常工资。这显然吸引不了厂里大多数的工人,去响应厂里所暗示的号召,而选择了休息。工人们也会算账,如果平时请假,意味着不但没有工资,而且还要扣除百分之一百的工资。简单一点说就是,请一天假,没了两天的工资。平时大家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睡眠不足,这一天的假期正好补一补。到底能补回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也有几个选择去加班,包括黎主管。不过,他也埋怨厂里不该加班,只是还是去了。安生没去,他把觉补到十点钟之后,就起床去找明芳。他们约好去砖瓦厂老乡那里玩的。
来到塑料厂内,正好是陈保安当班,安生就寒暄了几句,之后才上了女工楼,按照明芳先前告知的楼层和房间号找去。整栋楼都是女工们住着,又逢公休,加上很多宿舍的门窗都是开着或者半开着的,难免可以看见有些女子穿着有点暴露在房间里或走廊走动。安生经过时必会引起一番骚动,甚至一声惊叫。安生本就觉得直冒汗,经那些女子的叫声和投过来的目光一搅,头涨得厉害,耳红面赤,迟疑着是不是该退回去。后来,总算找到了房间,房间半掩着,他就敲了敲门,问了一声明芳在不在。明芳在里面马上应了,不一会儿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意。
安生心里的紧张这才缓了下来,看了看面前站着的女子,不觉大吃一惊。明芳今天穿上了一套淡紫色的裙子,半长的披肩发显然刚洗过不久,梳理得光亮顺滑,还别了两个缀有小花朵的漂亮的发夹,哪里能与那个做工的明芳联系在一起呢。虽然没有那些个新潮的打扮,但她有着无比清纯的笑脸和婀娜的身姿,透着的都是青春的气息,正好与她的花样年华相媲美了,让人见了就不由产生几分怜爱。
安生还没有在恰当的时候赞美一下女子的习惯,或者说他的心也在某一个瞬间触动了一下,却反添了几分紧张。总之,他甚至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看着明芳,笑了笑,算是某种表态。明芳似乎没有注意到安生有点另类的表态,只是也笑了笑,随口说道:“外面天热吧?”安生刚才冒的那些汗加上满脸的窘色,虽让明芳给了这么好的说辞,却万万不好接受的,只好一笑了事。明芳只做没看到,改用楚阳话说道:“宿舍里的女伢都出去了,进来坐会儿怎么样?以后你也可以在楼下喊我。”
后面一句虽是随意说出的,安生岂会不明白,可自然不能让明芳看出自己这般怯弱,于是说道:“只要你欢迎,我自然会来的。”就跟着进去了。明芳把安生让到自己的床前,说道:“房间没怎么收拾,不要见怪呵。”话虽如此,她的床上却是一尘不染,安生本还不好意思,这下便坐了下来,嘿嘿笑道:“以你的标准,我可不敢让你看到我的宿舍是个什么样。”明芳一边倒了杯茶递给安生,一边笑道:“看你也勤快不来。”安生疑问道:“何以见得?”明芳道:“男伢有几个勤快的,都不会洗衣服。我表哥更是如此,今天去了还要帮他洗衣服。”安生道:“你也别把男伢说得一无是处嘛。”
明芳笑了,说道:“他就是懒点,其他还好。像你一样,话不太多,而且也喜欢下象棋。”凭这一句,安生茶也不想喝了,连忙说道:“是么,怎不早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吧?”明芳笑道:“看你急成这样,就不该告诉你。你把水喝了,还有段路要走呢。”安生边喝了水,边笑道:“你知道我就这点癖好。”明芳笑道:“你这莫不是在奉承我?看不出你也会油腔滑调。”安生做出一脸无辜状,说道:“哪有呀……”明芳又笑道:“跟你不熟前,还以为你本就少言寡语,原来都是藏着了……”两人一边说笑着,一边下了楼。
到砖瓦厂要经过镇区中心,走在街上,安生问起明芳家里的情况。明芳顿了顿,说道:“我们家里只是种田的,我是老大,还有两个弟弟要读书,哪有那么多的钱呢?初中毕业在家里呆了一年,就来这里了。你呢,你从没说过家里的事。”安生预料明芳会问,故作一脸轻松说道:“在单位的生活太枯燥了,就想着到外面来走走。好男儿志在四方嘛,此时不出来,更待何时?”明芳看了安生一眼,却顾此而言他道:“你的身体好像不大好,自己也是个医生,应该多注意才是……你真的打算在这里一直呆下去么?”安生听了不由心里暗自一颤,但很快掩饰过去,问道:“你觉得我不适合做现在这份工作么?”明芳笑道:“也就你自己没觉得,你不妨问一问,看哪一个同事会觉得你像是做这个工的人……”安生一笑道:“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你还这样打击我……”明芳轻叹口气,说道:“怎么说呢,可能是我还理解不了……但我真的觉得你在这里是大材小用,你应该有一个更大的天地,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安生一时激动,说道:“谢谢你这样说……有些事连我自己都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吧。”
此后,有一段时间两人仿佛都有了些心事,但都悄悄掩过,只是沉默了一阵。毕竟平时上班基本上三点一线,仿佛与外界隔绝似的,如今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岂能因为自己而坏了朋友的兴致。安生便把自己来广州后遇见的一些趣事讲给明芳听,时不时拿自己挪揄一下。明芳听了果然是捧腹大笑,说道:“那么小的事情被你一说,就好像有趣起来了,还能回味很久,你倒像是个乐天派呀。”安生得意道:“当然,这不好吗?”明芳道:“当然好的,你却不是真的乐天派。” “看来,你对我了解得还不少,”安生觉着能有这样的朋友实为人生一大幸事,有了辩驳的兴头,便道,“其实,人要真的成了十分的乐天派,又有多大意思呢。笑口常开,只是人之良愿,就像弥陀佛,只是尊菩萨。人本有七情六欲,若真的只剩下个‘乐’字,却只能说是最可怜的。人生能‘乐’,自然再好不过,但只有‘悲’相衬着,才显得出滋味,正如鲜花要绿叶衬着,甜的要咸的衬着,滋味最美。遇上大事、难事,能乐观一点就了不得,所谓凡事豁达,不是糊弄自己,就是糊弄别人。”“你当老师一定很好,总能把个小的问题说出许多大的道理来,我就看不到这么多,”明芳说道。 安生看了一眼明芳,发觉连说话的语气与神态都跟冬梅有几分相似,不由心生几分感慨,说道:“你真的跟我的那位朋友很像,她也总是这样说。其实,你们比我更懂得生活。她曾劝过我,不要太认真。太认真了,会把自己束缚住。现在想起来,这话确有道理。”“你高看我了,我哪能跟你的那位朋友比呢。再说,想深点儿不也是挺好吗?”明芳有点不解道。安生笑道:“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呀,道理本就是由浅入深,再由深化浅的。你总能在该想的时候去想,不该想的时候就不去想,这正是我所佩服的呀。”明芳道:“你这人总是怪怪的,有时一本正经,一会儿又说起了俏皮话。跟你相处时间长了也许知道,可不了解你的人都不知道你话里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安生笑道:“你却了解了不少。”明芳也笑道:“莫要给我戴高帽。只怕跟你说话越多,越是难了解你。” “你这话果然一针见血!哪怕是在骂我,我也会很痛快的,”安生有些激动道,“我在想很多的问题,也在寻找很多的答案,可哪些才是正确的答案,只有靠自己去想,去琢磨。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苦行僧,在没有道路的路途上探寻着前行,可终点在哪里,不知道。要是有人能够告诉我那些方向和答案,哪怕骂着告诉我,我心里都会万分感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