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作《为师的权势》

蔚青蓝

       说明：前段时间在论坛发帖求高中时所在文学社的社刊的影印本，很快有朋友回应了我。于是很神奇地又重新看到了16岁时自己的这篇小作品。感谢这位朋友，感谢论坛！将拙作贴在这里，欢迎大家拍砖！    如下：   

        贼冷！这雨有一阵没一阵的，像哭得不痛快的女人，抽抽嗒嗒的，弄得人一肚子闲气。他脚底一沉，又踏到水里去了。见鬼！明明看见是凸出来的干地的，眼前直觉得白晃晃一片，左一滩，右一滩的全是水。只有下雨大家才知道这校舍一块儿只剩下了一盏路灯，而且跟鬼火一样。如今的学生不知怎么想的，偏偏手痒，就是要弄瞎两盏。明天得向校务处报告，十几天的雨了，也总得管管吧！他踮起脚尖向前探，一个学生踩着水“噼里啪啦”地从他身旁跑过去了，溅得他一身泥。刚才那个尖瘦的女生刘菲菲红着脸理论，扔下句“你把班务工作看成是专制独裁，我向你抗议，我们需要自己的空间”，也是这么跑过去的。唉，有这么向老师说话的学生吗?何况还是个女生!“抗议?自由空间?”他慢慢地咬着这几个字眼。多么生硬!他脸上的伤疤抽搐了一下“你们究竟要么样?”如今的学生真是搞不懂，好好的书不读，拍起桌子向老师抗议。

       他向前摸索着。“哗啦——哗——吱”宿舍大门开了。“余得志，你真是个着实的老师，十点三刻了。”提着钥匙的管门女人脆生生地打着招呼，又当着他的面，张大嘴巴打了一串呵欠，穿着单衣颤肉晃晃地又幻影般地退隐到黑暗里去了。如今的老师当得真是越来越不值一文钱。学生当着你的面“余老师”喊得嘴里涂了蜜，背后指着他脸上的伤疤：“疤子!”疤子，跟土匪喽啰的外号差不多。一个看门的女人算得了什么，一口一个“余得志”，好像加上“老师”的头衔，就掉了她一身肉。

       隔壁小罗房里的台灯拧得一亮又一熄的。听说他失恋了，又不知发什么病?他走过了又忍不住回头，拉长脖子向小罗门缝里望了一会儿，却什么名堂也望不出来。他只得沉下心去开房门，顺手在墙上瞎摸一气。咦，线呢?一只老鼠从底下窜出，吱吱几声。他习惯性地循声跺了几脚。该死的老鼠，开关线肯定又被咬断了。也罢，反正都是睡觉，用不着亮，这十几天摸来摸去也习惯了。他往床上一歪，甩下鞋子，衣服也不用脱。哎!这也是一个窝，一双筷子一只盘，跟住读在校的学生一样，教他们班语文的毛老师说，你咋过得还像个单身汉?他翻了个身，老婆孩子还在山坎儿里，这日子过得苦么?他人向上挪了挪身子，三床的新棉被，软乎乎的，以往上哪儿去谋?不知道老娘这冷的天也睡得上吗?真是想不通，同样是农村出身的学生，现在怎么都变味了?食堂里打来的饭扒两口就“呸呸”往外吐。读一些时髦的杂志，话里净夹洋文、黑语。眼下书报上净说农村生活多大改善，彩电、冰箱、洗衣机、影碟机，这机那机的摆满了屋，也是言过其实。每星期天回家一次，还不是几十年前一样人在后头吆喝着，大黑水牛前头喘着气，二叔巴巴的说：“得志，你算是有福的人了，当老师了，是公家人，吃的商品粮。”他咂摸着又笑了。

         老娘总算是有个盼头了。那年队里对他娘说：“得志个儿矮，挑不起担，让他读书算了。”那年头读书花不了两个钱，一分一分全靠老娘卖鸡蛋攒下来的。现在，一只鸡蛋五毛钱，顶什么用?现在儿子也念书了，娘也清闲了，喂几只母鸡，还是一个蛋一个蛋攒起来。每次回家，她还要用手摸摸他脸上的疤：  “志儿，那时你读书吃了苦，这块疤娘在心头痛一辈子。”他又要想起那些旧事了。唉，我那时哪像现在的学生!一次星期六回家，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可怜老娘，半盏煤油还要等着我回来点。天黑了，熬不住了，怀里揣着个破蛇皮袋子，去队里地头扒几个白薯，摸黑往家里跑。一听见狗叫，脚底一软，磕倒了，脸被竹篱笆桩子划破了，汩汩地流着血。娘说：“造孽呀，我儿是个天份高的人，偏偏要逼上做这种事!”

        我那时读书哪敢有半点分心!如今的学生就是爱唱高调子，素质教育!呸!你考不上大学就得当骆驼。都是土坎疙里爬出来的娃子，连这点苦也没有吃过?跟我说什么考不上大学也成才。都高二了，十六七了，说话还满口孩子气。我那一届的农村伢，没考取的现在不都跟灰堆里钻出的老鼠一样!军喜，那个喜欢自唱自吟的初中同桌就是一个。他在乡下到处撞不着活做，现在在学校宿舍一工地上挑砖头，晚上睡楼梯旮旯。饭都吃不上的人，还在我面前装好人！很快，他的这种微薄的怜悯转化为鄙薄与愤慨。前天，他路过工地准备绕个弯——前几天他都是这么绕的。军喜却径直向他走来。他站住了，预备着他来借伞。然而他分明看见，他丝毫没有那个意思。“老同学，怎么啦?我是老虎?避我干嘛?我可记得你，那个时候寝室老鼠挺多，我们几个人一块打老鼠，你总是在老鼠不能动弹后狠命的用脚去踩，喜欢打病老鼠。我印象最深了!”他怔怔的没反应过来，军喜却转身而去，微雨中做出一副孤傲侠客模样，然而他刚才分明看到他冰紫的唇。喜欢打病老鼠，妈的，你小子是条病老鼠又怎么样?神经过敏!在外淋这十几年雨，还没浪漫个够?

       到处一片静寂，连同那几只老鼠也安静下来。他觉得枕在头下那条胳膊有些麻木了。“该睡觉了!”另一只手一一解开衣扣，人懒得起身脱。慵倦把他软化成了一根皮条，越来越软，溶解，溶解成为一滩水，人轻飘飘地化为水汽，整个人像一团汽从很高很高的涯往下坠，无数根羽毛来自天际把他托起，满眼都是雾，飘呀……

       “哐啷!”一种坚实又伴随着四进五裂的尖利破裂声撕裂了他的美梦。他从云端重重地摔下来，骇了一身汗，从床上反弹起来。侧起耳朵，咦!居然有人在哭!此时他的脑子是异常清醒，夜里一切细微末节都放大了几千倍。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是小罗的房门。又是“哐啷”几声，却很沉闷——是门口猪食桶被碰倒了。“哇”一声排山倒海——小罗又喝酒了。在呕!那门前破裂的是酒瓶无疑了！

       “唉!现在的印轻人!”他慢慢地剥掉衣服，被窝里的冰凉又使他欲睡却难。小罗是文科班毕业的，怎么文科生都容易这样?真是想不通!摔酒瓶的场面他见得多了。那时在大学校园，不但摔洒瓶，也有药瓶的。有的学生失恋了，跌跌撞撞地走在大街上，手里提着农药瓶。啊呀！一伸脖子猛地往嘴里灌!摔瓶!躺倒!丢人现眼!也有疯子一样，一呼儿到江边，眼睛也不眨一下，跳！动动真格的。啧！啧！但这只限于文科生。现在他带的也是文科班，谈恋爱的事他早有耳闻，不过只是捕风捉影，他还不敢早早动刀。不管怎么说，文科生就是不如理科生老实，一个个尖牙利嘴。拿放大镜来瞄准你，怎么也斗不过他们。

       不过他也不敢理直气壮地教训他的学生，说他当初像他们那么大时还不知恋爱为何物。前几天，他班的学生桂楠的母亲找上门，扯开喉咙就单刀直入：“听说我们家楠楠跟一个叫田甜的女生搞对象，是吗?老师，这可怎么办?你可得给我们想个法子，楠楠成绩好，可不能误了他。老师，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恋爱，我也没谈过恋爱，不也过来了吗?老师，你得想个法子，老师……”看着这个粗大的老妇拍手跳脚的样子，他怔住了，“我不知道什么叫恋爱……”

       刚跨进大学那年，他整日无语。唯一说过的一句大声大气的话是一次英文课后，他旁若无人地打了个大哈欠——“啊——啊!我好要困!”前后左右轰然大笑。要困——这个富有广济特色的词立刻成了他的代号。他忘不了，在大学三年，他那平板的腔调硬是没拐过弯，至于“sh——s”区分时对他来说，是天大的难题。山坎里的孩子，土言土语的．他自觉怎么也文雅不起来。不痛快!他怎么也想不通，那沙发凳子坐着就怎么不如山里的石头蛋蛋舒坦。他觉得不痛快，他终于放开喉咙涌出了。空荡荡的教室里，伴随着他的书声只有一阵咳嗽，时急时缓。“事物发展的趋势是向上的……”他总觉咬口，又停下来。“趋(qǚ)”，那咳嗽声轻缓了，人像用劲屏住了，一个音符轻轻地从他后面飘起来，极软极柔，极弱的底气，他不自觉地反射般地跟了读“qu”(他刚才把它读成了“cui”)。然而又是一通咳嗽。后来他知道她是一位肺癌的姑娘，后来他们进行着这种不被察觉的默契……再后来，他一闭上眼，就听得见她的咳。他知道老娘一到天冷也总是咳个不停。每次当她咳得喘不过气来，他觉得心疼，他觉得他应该去拥她。可怜的姑娘！然而他连回过头去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他几次偷看过她的侧影，她总是静静地看书，苍白的脸，苍白的书页在她苍白的手指间捻动一下，坐在那里像个小巫婆一样会施什么魔法。她总是用皮筋松松地系住发梢，有时居然用发夹在脑后压个低低的髻，覆住半边脸．头发在耳际绕个弧，温柔的弧。在整个校园都是梳着高傲的马尾的女孩中，确实少见。而这个女孩居然有那样的一个名字：康康。

        他睁大了眼，到处一片黑暗，不知何处一个亮点在慢慢扩散，越来越大，交织成迷离的光斑……对，这就是那天下午的太阳，那黄叶间乱成一团的太阳。太阳下的树影有一个烟盒，他俯身捡了起来，他在一张小报上看到，只要撕开烟盒的侧缝，如上印有“天时，地利，人和”六字，你便得奖了，二千元！这是第十六个了，他心中默默数着。“你收藏烟盒吗?”他吓了一跳，虽然声音极柔极软，是她!不知何时……“我，不……哦，我……”他舌头打结了，立刻转身逃了，逃到树后，把手中的烟盒捏成了一团皱巴，丢人啊！那天黄树叶间的太阳乱成一团糟，他记得，更记得她在他转身之后半蹲在地上挑拣落叶的样子。

          多少天没有太阳啦？阳光、康康、树叶、烟盒多么遥远。像他这么一个丑娃子，会喜欢一个黛玉一样的女人么？她怎么知道拾烟盒是为中奖，康康，为了钱，你知道吗？你不会想，你只懂“收藏”，在你的书页间总是抖落干树叶。“收藏”一句话中的一个词，才两个字。他醒了，康康是另一个世界的女子，那个世界不属于他。

         是的，在他就读的那所城市，他觉得光别人的目光就能吞噬掉他。毕业后，先回到老家当了一年小学教师，那是老娘的意愿，山里大学生金贵得很，村民对他那个尊敬……他满足了。现在教的是中学，是一群大娃娃，但也是娃娃。唉！现在的学生！哪知道老师的苦处！毛老师对他说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好，哪管得了他们，人说不准嘞！在学校吊儿朗当，出了社会就发泡了。那阮勇，什么号子人，前天碰着我，发了，听说还是名人，很规矩的派头：“你是老师，理当款待。”我只有打哈哈，混一次酒饭，不错……谁知道谁将来出息呀！状元乞丐，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夜慢慢凝固了……
         早起的电铃敲碎了黎明，又是一个没有太阳的天气，雨却停了，他第一次没有早早起来……。

听雪

喜欢你的文字，很喜欢！

冰城冷雪

作为一个高中生这样的文字真不懒。

士心

恰同学少年 就有生花妙笔 难能可贵

龙林叔

写得真的有生活

鹏程万里

十六岁？真的假的？
不光是文字功底，还有对人生的各种细致入微的观察！
怎么可能十六岁呢？
如果不是造假那就是天人！

要伸张正义

小偷偷出贪官，矿难砸出贪官，情妇抖出贪官、日记写出贪官、拾破烂拾出贪官，中国反腐一大特色

蔚青蓝

回复 鹏程万里 的帖子

我做了一点点修改，主要是删了一两段话。其实那时的文字没什么美感，也没什么章法。这个小说是有原型的。大部分是记录了我当时的班主任的话。他经常跟我们发表感叹，我都很认真地几下来了，哈哈。

鹏程万里

回复 蔚青蓝 的帖子

哦哦！那还是大师呀！
大师今年有几多大呀？
16岁的作品都这个样子了，不比张爱玲差呀！

村长小麦

武穴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