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伤口》

蔚青蓝

我梦想若干年之后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在她五岁那个年龄。正是一切都恰倒好处的讨人喜欢的年龄——穿着粉色的纱裙，受着良好的幼儿教育，那时我要带她以一个外客的身份拜访我尚在鄂东大别山区的母亲，怂恿这个城里的孩子用普通话喊我苍老的母亲“外婆”。
    这个场景经常在我眼前闪现，它给我带来快慰，也带来悲伤。我五岁时尚是一副白痴相，瘦骨嶙峋，营养不良，在土里抠一种芒草的根吃。我要让我，一个母亲，所不能得到的幸福在她的女儿身上实现，也要让另一个母亲，那个拼了命供我读书帮我逃离掉农村的苦命女人，看到结果。

    我时常暗自哭泣。

    我知道生活早已把母亲给毁了，包括容貌、身体和心灵。我十三岁那年，便发誓要把母亲给拯救出来。那时我刚成年，我充满恼怒与羞涩地听她对别人谈论我的初潮，笑声肆无忌惮；她夏天不再穿胸衣，用一根褪了色的布条系裤子；而那些用花花绿绿的细布头拼做的裤衩，搭在头顶的竹篙上让人无法回避。她早就不看书了，做的针线活越来越粗糙，生活已不容许她讲究细节与修饰了。她不再是含蓄、容忍的女子，她心里对奶奶的仇恨终于释放出来了，她逢人哭诉，咬牙切齿。

    十三岁那年，我看着这局势慢慢打开，渐渐长成一个心事重重的女子。我用眼光搜寻着这家的四壁，残破像一头头潜伏的动物，向我这颗初察炎凉的敏感的心纷沓而来：先是我的小板凳在我的身下突然散架，然后是家里的每张凳子都在松动；象征着父母婚姻的大红挂衣柜开始掉漆陈旧，与之相配合，整个房间便灰暗下来；然后是屋漏，补不完的屋漏；没有新衣服，已经七年没有新衣服了，永远是一些亲友的旧衣服；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十三寸的黑白电视机，电灯通常是十五瓦……。

    母亲说：因为你们姐弟要读书。

    我曾有些恨意，因为我一直被这句话压得抬不起头。同样的压力还来源于母亲年轻时的一些照片，十八岁的她站在篮球场上笑容灿烂，美丽而不同凡响，那时她尚在校园，她给我看这些是要给我警示。

    我无法逃脱她给我的布置。

    从小学到初中我一直是第一名，我曾以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朝她希望的方向发展。然而上高中时我的成绩开始下降。日子是那样的黯淡，没有丝毫乐趣的学习，永远地缺少睡眠，劳累，没有惊喜。我没有灿烂的笑容，亦不美丽，衣着灰暗而不合体，脸上有着农村学生特有的少年老成，是那样的不起眼。

    我开始写作，一发不可收拾。生命需要光彩和润泽，而数学、物理和化学这些都是干燥的，行而上的东西，只有文学是湿润的，她混沌、切近，触及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在那里我成了各种各样的人，有了不同的生命体验，我以此来抗拒这单一角色的枯燥与不堪忍受。

    而且我是那样急切地需要被爱。

    母亲说她没有爱情。她把伤口暴露给我看时，是如此脆弱的女子。我不是爱情的结果，然而我继承了她性格中脆弱的部分。

    少年时的爱情盲目而又软弱。

    我拼命去忘记，我已忘记。

    十六岁时我第一次进入城市，开始了我的绘画生涯。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母亲已经无法挽回局面。固执成为我标榜的叛逆。

    那时我是一个可怜巴巴的，充满欲望而又自负的孩子，注定要受伤。

    物质欲望已打开，生活却是那样的贫困。

    我开始说普通话，我的整个思维方式和情感因之而改变。我的方言里表达的情感是如此粗糙而有限，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相对平淡的“喜欢”和“讨厌”。

    梦中，我听到母亲用普通话对我说：“我爱你”，是那样的坚定和情感外露。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听她那样说过。在我成年以后，她再也没有给过我拥抱。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适时而不突兀地向她表达我的感激。

    我渴望强烈的情感表达，依然渴望爱与被爱。

    所以一直认为自己属于城市。

    城市是一座巨大的森林，里面潜伏着各类的精英和败类，在各种职业的面孔下，有投机者，有梦想家，更多的是一些平庸的人，被生活驱使着。我喜欢这复杂的关系，我喜欢这百样的人生；我喜欢观察那些陌生的脸，猜测他们的职业，性格及缺陷，我以他们的内心本质给他们归类；我喜欢坐上那夜行公车，穿越这情歌弥漫的都市海洋，看那些街灯及灯下的影子，看夜市上烧烤的烟，有植物的气味飘过来的时候，我会想象我爱人，我将怎样地遇见他……。

     而这些母亲无法领略。

     她脸上只有慌张。

     后来我考上了美术学院，学校在离家很远的城市。我走的那天她要送我，我推辞，最后她答应只送我到上火车的省城。在省城，她去看了她上高中的同学。在别人的家里，她说了太多的话。她察觉到了她的落伍，她在小山村里封闭了多年，早已不看书报，然而她又不停地插话，以显示她的聪明依然。这让我又一次看到了她的伤口，她在用话语权与岁月对抗，她害怕被人遗忘，遗忘她曾经的美丽和不同凡响。

    也许只是一种慌张，慌张地表错情，说错话。

    就像我第一次领她过马路时的情景，她脸上的慌张一览无余。我一面牵着她的手说不要紧，一面在想：这样的一个人，我的母亲，她已经不能给我保护了，相反，成了一个需要保护的人。她开始眼花，无端流泪，就那样不可思议地老了。

     我的成长，是看着她衰老的过程，有意无意间，也窥见了她的许多伤口。

     她第一次将伤口暴露给我看时，我尚是小学二年级。那次一个村官来找她谈话，那人走后，她突然委屈地对我说：“我不喜欢打官腔的人，你喜欢吗？”我愕然了，不知所措，然而她急切地需要被认同，又追问了我几句，我才茫然地点了点头。以我当时的年纪，根本不理解什么叫官腔。然而我知道她受伤了，她把伤口暴露给一个小孩子看。

    她需要抚慰和保护。

    上火车的那天，当我坐进车厢等待发车的时刻，我不知道母亲此刻在候车厅是怎样地等待。她不善于在这城市里拐弯，穿过人群，过马路及问路。我亦不知道我走后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城市里，她将怎样穿过马路，怎样去车站，怎样回家。

    不知道有没有人去牵她的手。

    她脸上的慌张让我不能忘记。

    我在这里收到她的第一封信里，她说她看见我进站的身影她流下了泪水，她说她多想再多看我几眼。

    眼泪是不能抑止的，每次想起。
   
    一次渴盼了多年的情感表达。

    是的，她已经不能给我保护，包括不能给予我上大学的学费。寒暑假我便经常地不回家。在这样的城市里，我穿梭着，经常能看到年轻的女子，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也能看到衰老的妇人，衣着灰暗，脸上布满烟尘气，笨重臃肿的身躯，松弛的眼袋，深深的口轮纹，都不再是属于爱情的因素。我在两者身上寻找联系，一如我和我的母亲。

    现在我依然是那样的贫困，让人疼痛。所幸的是我还有青春和梦想，应该也会有爱情。
    我的母亲，我暂且只能给她假想中的安慰和保护。

后记：几年前写的文字，今天把它找出来重新打出来，还是流泪了。第一段是十八岁时写的，在一个幼儿园门口，很自然地就流淌出来的文字。写完之后我的心安下来了，可以开始专心地做其他的事了。一直不敢把它拿出来，是当时的感情太特殊了，对我的母亲，没有平常心。本想做些修改，但还是让它保持了原样。我有愧于我的母亲，写这样的文字。

蔚青蓝

这是我不到二十岁时写的一篇东西，几年前在《大江》发表过。这是我个人最满意的一篇文字，唯一能让我有点沾沾自喜的文字。

江涛

感人的文章!
细腻而真挚的文字表白着人世间的执着、无奈、伤感和温情！
问好，蔚青蓝，愿你开心快乐！

语梗

这个写得很好
  其实你不说,别人也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思想和感情同时趋前成熟的年轻人写下的文字.那时，总有一股强烈倾诉的欲望,所以文章里更多的是从内向外的表述,认为只有说出来，才会被人听见或看见。再.随着年龄和思想的进一步成熟,会领悟到,实际上自然之象早有表达，一些看似平面的描述，实际上已蕴藏一切，这就是从外向内的渗入，属另一种更高级的手法。
  所以文字。无论是小说，诗歌，并不在于你告诉别人什么，而在于你用你手中的笔，把原态生貌用文字的方式表现出来，让别人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朵朵

真的写得太好太好了！
只有文字是湿润的，她混沌、切近，触及我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我只知道，我是这样的文字的忠实粉丝~
这篇《伤口》与《爱与美的启蒙》是我最喜爱的两篇，每一个文字都让人心生尖锐的疼

樊爱

很感动,能看到这样的文字,搅动了我心里的河流!

母亲属于乡村,愚昧枯糙,粗鄙低俗;  城市熏陶了女儿,温婉清雅,才华横溢. 互相遥望,彼岸陌生而模糊….

天生的血缘骨亲,却永生不能脱离彼此的轮廓!

难道爱要到分离的时候才能真正相遇?用什么报答?

寂寞,无语,母亲,乡村.

预约春天

读这篇文章，让我想起了宋祖英刚出名的时候，跟她母亲照的合影。

游鱼

恩 ,写的真好,情真意切!才女.佩服佩服!

江涛

再赏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