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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长篇小说《远方》(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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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29 21:34: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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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为你而闪亮。
——题记

                                                            2001年春初稿于梧州潘塘
                     2001年6月第二稿于梧州潘塘
                     2001年7月第三稿于梧州潘塘
                     2001年9月第四稿于桂林凤北路
                     2002年10月第五稿于佛山东鄱村
                     2003年9月第六稿于佛山祖庙街
                     2004年9月第七稿于广州客村
                     2005年10月第八稿于广州客村
                     2006年11月第九稿于广州赤岗
                     2012年12月第十稿于中山石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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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3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朋友》之后做了一个,太罗嗦,很不满意。文字只该用在小说里,其他只是画蛇添足。但有时也是没办法的,作者的性子有一些人知道,容易得罪人。读了小说觉得这是作者在发泄私愤的恐怕少不了,所以事先申明一下是有必要的。小说的要义就是虚构;既然我这两篇东西能称做小说,读者想必也会这样理解。事实上正是如此。我承认部分素材有一定来源,但已经做了深加工,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样,就像水与泥浆做的房子。如果有人读了心里有点别扭,实在没必要。
  另外,本想借用一下钱钟书先生的那些理论,不把书像献媚一样示人,但这书早已不再专属于我了,有必要为那些做过帮助的人争取一点公平。因此,特别申明感谢我的恩师南东求先生,及其他的恩师,朋友。
  是为序。
                         2001年5月29日记于梧州红会医院

再序
  在做这篇序之前,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朋友》和《远方》到底是一部作品的两个部分,还是两部独立的作品。这个问题其实纠结了我很久。不想把她们分开的时候更多。但仔细想想,还是独立分开的好。毕竟这是两部时隔了六年的作品。一个写于二十岁,一个写于二十六岁,虽隔得也不算很长,但思想与经历已完全不一样。语言也不一样了。读者读过之后都会感觉得出。
  但我并不想就这两部作品分个高低,语言分个优劣。毕竟,她们都是自己的,都疼得很。只算是各有千秋,各有各的滋味吧。语言这东西,其实蛮耐人琢磨的。中国的文字更是有趣得很,一字的调换也许意思全改。我在这方面无疑浅拙得很,还是继续保持作品原有的味道比较容易些。
  当然,在思想上,我会尽可能在两部作品中保持一致。如有偏差,读者诸君则当做是小说人物的自然成长吧。给我的压力不能再大,再大,望着这部尘封了六年未曾打开过的作品,我就怯于再去改她了。是为再序。
                                          2012年12月2日记于中山石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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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3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广  州
  广州火车站的黄昏。吴安生站在出口的那片广场上,有些茫然。
  往往,越是找不到下一步该如何走,越是有冲的迫切。以至于,尽管已在火车上站了足足二十一个小时,下火车时都怀疑双脚再不属于自己的了,他还是顺着人流有点玩命地向外面冲。到哪里去,已不重要,离开那个比地狱好不了多少的车厢才是最迫切的——把自己用一只脚站着来到广州的过程哪怕再延长半分钟,都有可能超越某种极限。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仍然认定那已是一个极限,或者称作一个终点,不再有超越的可能。同时,还会小小的幽默一把:不管铁道部门提不提倡人道主义,但无论作为医务工作者,还是作为被人道主义熏陶过的自己,一定要讲一点人道的,特别是在实行人道的对象正是自己的时候。
  当然,此刻毫无幽默可寻。他一手拧着一只灰色的显然也遭受过非人道待遇的行囊,一手拧着准备冬天穿的衣服,足有满满的一大塑料袋子——倒是有点滑稽——在潮涌的人流推挤下,随波逐流般进入又长又黑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地下通道,然后来到了火车站广场上。他终于可以长长地吐一口气,又见到光亮的感觉实在很好。不过,他忽然有所意识的把脚步停了下来,没再随着人流而去。原来,与他做过一段“难友”的人们这时或是坐上了出租车,或是挤上了大公共汽车,很快作鸟兽散了,而他往哪里去呢?他不知道,也来不及知道。
  安生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很大的广场上,四处来去着各种各样的人,都是他所不认识的黄皮肤黑眼睛或者红皮肤蓝眼睛的人,而他在人群中显得多么渺小,仿佛一个小小的浪花打来,就会被淹没掉。不过,他并未过分的沮丧。他在心里一直跟自己说,别怕,——到了这一步,怕也没有用,——只要饿不死就什么也不怕。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口袋里还有一百零五元八角,只要恰到好处的使用它们,至少可以用上个十多天。在这段时间里,只要找到一份工作就“什么”也不怕了。当然,至于做什么,工资有多少,因为并非现在就要考虑的,所以也就可以不去管它了。
  对于自己在这十多天之内找一份工作,他还是充满信心的,至少是有的,就像给自行车胎打气,信心被自己不断地灌注进来,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泻出过。他见地上还算干净,就把行李放了下来,做了几个回合的手上运动——两只手实在随他受了太多的委屈,被行李勒了整整一天一夜,麻木之后是僵痛不说,更有几道深深的紫色勒痕。紧接着,他又活动了一下腰,再经过了一番思想活动,到底是轻松了些,便把目光再次投向了四周。
  身后就是广州火车站的主站楼,上面有两个硕大的红字:广州;前方是一座两层的立交桥,也是他见过的第一座立交桥;而广场的周围全都是高楼大厦,人流和车流,目不暇接。
  “呵,这就是广州?!”安生问自己。
  他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心中默默叨念着这个名字了。这个名字在此之前毕竟太遥远,无论他怎么努力去想象,脑里呈现出来的只是一片模糊,所能做的猜测只是,该有很多的人,很多的楼,很多的街道,还有很多的花和树。如今,他终于站在了这块土地上。眼前的一切就是这座城市真实的模样,让他既兴奋又有些忐忑不安。
  一方面,来到南方这座大得远非楚州乃至舒城能比的都市,充满了决心来闯一番天地,似乎是件值得骄傲的壮举;另一方面,城市里有这么多的大街大道,那么,他将要走的是哪一条呢?而且,他在火车上听人说起这座城市时,都提到这里的小偷和抢劫者很多,甚至拉帮结派,很凶很残忍,让人不由毛骨悚然——别说没见过,听也是第一次听说呀。要他不紧张,显然有点勉为其难,特别是当他看到车站大楼上那只大钟刚敲过六下的时候。
  广州的黄昏跟楚州的也不大一样。楚州的夕阳落下来就等着天黑,而这里夕阳还未归巢,广场上的照明灯齐都亮了,广场前面马路上、立交桥上也亮起了黄黄的灯火,周围的那些高楼大厦更是闪出红红的亮丽的霓虹灯,汇成了一片灯火的世界。这就是广州,一个繁华的都市,一个很多人梦想过或梦想着的都市,一个充满了变幻色彩、辨不清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都市,一个让为了实现梦想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年轻人充满憧憬与期待、带着一丝困惑、尚不知所措的都市。
  正当安生用一种说不清楚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上前来,用一口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说道:“去哪里?”安生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那人重复了一遍,他先朝身边看了看,确认要问的对象不是别人,这才把目光迎了上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口音显然是北方的,留着一头长发,哪怕脸上露出了笑容,也无法掩饰眼神里透着的那份世故与老练。
  安生不由大吃一惊。显然,是一个陌生人在跟自己说话,而且,看得出是有备而来的。尽管一时猜不出此人的目的,但足使他联想起那些品性不良的人。如果真的遇上了品行不良的人,该怎么办?自然不会有人告诉他答案。从现在起,一切只能靠自己了。他努力镇静下来,露出微笑,说道:“谢谢,不用帮忙的。”那个年轻人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走了。
  待那人走开,安生忽有虚惊一场的感觉,接着有点过意不去——或许那人是一片好心呢,那样的话自己不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么。接下来,他很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个什么人,于是用余光看着那人离开。那人走了十多米远,忽然停了下来,朝广场上的人群打量着,像是寻找什么。安生不明其故,索性坐在了装衣服的袋子上,继续盯下去。
  那人停下来没多长时间,像是找到了目标,然后朝着一个独自赶路的年纪大概在三十来岁的女子走了过去。当他走到那女子跟前,突然,只见他擦身而过,之后疾风般跑开了。那女子仿佛是愣住了,过了几秒钟,才大声尖叫起来:“有人抢劫啊!”那人就在这会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从头至尾仅仅是不到半分钟的事,安生虽然全程“跟踪”却也半天没有闹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广场上的人这时渐渐围了上去,朝那个女子看着。女子见有人围上来直急得哭,一脸的惊慌失措。安生这才意识到可能发生抢劫了——抢劫原来就是这个样子——不由得纳闷起来,这些人不去抓那个抢劫的,却把那个女子围起来干啥。
  人们围观了一会,大概见剧情未有太大发展的空间,很快便散开了,离去时脸上还带着余味未尽的笑容。安生却是惊骇得半天合不拢嘴。他实在想象不出抢劫怎么就这样发生了!他想,这么繁华的城市为什么会有抢劫者呢,相反在他的家乡,很多人都很穷,却从未听说过发生抢劫呢——这是为什么?因为穷吗,家乡比这里更穷;因为富吗,富有了为什么还要伤害别人?这里的繁华尚未给他带来惊喜,却先蒙上了一层阴影。
  安生从未见过抢劫,没想到,到达广州还没有一刻钟就见到了,而且是在天未黑时,而且是在广庭大众之下。他不知道如果把这些告诉宋梓君,宋梓君会不会相信。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理解那个抢劫者只有二十多岁,有手也有脚,也没有任何身体上的功能障碍——毫无疑问是个肉体健全的人——这样一个人去做乞丐都该感到羞耻的,为何还要去抢!
  事实是那个年轻人不但去抢,而且敢在这样的时间和地点去抢,胆大得可以,却不也是荒唐得可以吗?那人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或许还做过其他一些勾当——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不好吗,为什么有着双手不好好做事而去抢;做一个问心无愧的人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人的廉耻何在,人的良心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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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37:45 | 显示全部楼层
  安生心里有些悲哀。甚至,他想送一首诗给那人,而诗已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
  
  看着你拿走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想像得出你将要做些什么,
  去换些可以吃的食品,
  还要用来找一间房子供自己栖息,
  朋友三四个,在一起吃吃喝喝,
  聊一聊天,便是你的生活。
  这个愿望不算很大,
  但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实现;
  去抢去杀,今日你在这世间,
  明日或许就不再出现;
  那么,人生的道路有这么多条,
  为什么不另选一条?

  我想你在外面也挺不容易,
  不知道某个时候有没有想到过家;
  或许你现在还不想回去,
  ——是没有攒够回家的钱吗?
  或许你根本不敢踏进你的家门,
  ——我能猜出是为什么。

  可不管怎样,每逢佳节将至,
  你要么回去,要么会在没人的时候,
  独自遥想着你的过去,你的家乡;
  记忆中将会出现你的父母,或者你的兄弟姐妹,
  你或者很坚强,或者很脆弱,
  你都会让眼泪润湿你的双眼……

  我宁愿相信你是善良的,
  宁愿相信你跟我有着相同的想法,
  因为我们都是一个普通的人,
  一个包含了作为人的全部涵义的人——
  有爱也有恨,有喜也有怒,
  有家庭有亲人,还有朋友。

  或许你有过不幸,而那不幸给过你沉重一击,
  所以你准备给别人也带来更多的不幸,
  这自然也符合逻辑,但你想过没有:
  人人都不愿不幸降临,包括你自己,
  而那不幸的缔造者中就有你,
  你难道没感到过可悲?

  生活的不幸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过,
  对于命运也不要要求太多;
  或许你没有得到过很多的爱,
  但最起码拥有最宝贵的——生命;
  其实它并不属于你自己,有人在为你牵挂,
  牵挂……这个词让我忍不住流泪。

  人,因为是人,都有着感情,
  当有人为你牵挂的时候,
  你却让她(他)为你感到羞愧,甚至流泪;
  人,因为是人,都有着尊严,
  那你想过没有,如今的你在干些什么,
  你在丧失人性中许多原本美好的东西。
    
  总之,你变了,变了很多很多,
  你让期望的涵义变成了失望,
  你让爱的涵义成了太多的恨;
  其实你冷静地想一想,就知道那将有多可怕,
  不过,你既然可以改变自己的过去,
  一定能改变你的将来,找回良知。
    
  那样的话,很多的人会为此而高兴,
  ——你知道吗,这样做很重要,
  你又成了一个有良知的人;
  如果这些不能说服你,
  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
  你的朋友,包括我会很伤心。
  
  让安生更为震惊的是那些围在被劫女子周围的人。这些年纪轻的或是年纪大的,衣着光鲜的或是衣衫褴褛的,这些围观者,里外几层的把被劫女子围住——大概早已司空见惯——发生了什么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是没有关系的,因为那个女子喊叫了,他们就来看一看,谁也没有去管那个抢劫者。安生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那篇小说,也许场景有所区别,可表情却如此雷同。
  在感到震惊之余,他的胸口也透出了丝丝凉气。因为在那围观的人群当中,他发现竟有“警察”。不是一个,而是有几个。他们甚至没有去安慰一下被劫者,只在人群中把挡了他们视线的人推开,然后站在那里看了看,再笑着离开。
  安生再也忍不住,嘴里骂了一句:“什么玩意!”
  这只怪安生的孤陋寡闻和观察不够仔细。他在楚州、舒城甚至宾州,只见过派出所的警察和他们所穿的制服,便误以为穿那种制服的人就是警察,自然也就没有细看制服上的图案及标志。其实,那几个人大概只属于车站保安之类。此时的保安在中国还是个新职业,之所以把制服设计成跟警察的高度近似,而不是设计成白大褂或者其他模样,其中肯定是有考量的。但很遗憾的是,作为一门新的职业,而且又有点特殊的职业,显然还没有一套完善的职业规范和考核标准,管理和培训也难免跟不上来,这才有了上面的一幕出现。这几人显然就是没有经过严格培训,便上岗了的,而且还是临时工。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大概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可管可不管,全凭他们的情绪。从这个层面上看,安生骂人了显得又有点无辜。何况,在那些人散去后,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想,自己可从来不骂人的,怎么就骂人了呢,就算没用脏字,斯文的骂人也是不对的呀。
  做完自我批评之后,安生的目光还是投向了眼前的这片广场。黄昏后的广场上依然有许多的人,大多是等车的,垫张报纸,三五个人坐在那里或聊天,或玩起了扑克,或吃着盒饭;车站保安们则在广场上或转悠着,或凑到一起吸着烟;还有一些看似悠闲的青年,在人群之间晃来晃去,或是贩卖火车票,或是趁有些人不注意,干一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当然,还有那些抢劫者。人间之百态这里大都能见到,而且绝对是安生此前从未见过的,让他有了好奇心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他目不暇接地看着各种各样的人,看着各种各样的事,看的同时,如有闲暇他还会用大脑去琢磨。
  这一看与琢磨,倒把自己没吃晚饭的事给忘了。直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吃着盒饭,他才发觉自己有些饿,而且是整整一天没吃任何东西的情况下,产生的记忆起来的强烈饥饿感。于是,他想起了自己而不是身外的世界,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比如吃,比如睡。
  吃是人无法避免的生理需要,抗拒显然不太明智,因而他决定吃;吃什么呢,显然吃饱是一种愿望,什么便宜才是先决条件,“看吧,看有些什么吃的,”再作衡量。不过,似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尽早做出决定,那便是睡的问题了。特别是在人生地不熟,又看到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之后,睡已经不能简简单单的称作睡了,需要上升到一定的高度,而这个高度是以安全为标准的。安全的目的甚至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他那夹在书里的一百多元钱。在他的思想里,这些钱虽不能决定一切,但至少可以成为他在广州实现理想的坚实基础——尚且勿论此思想有无道理,能说服自己才是重要的。
  “那就住一晚旅社吧,”他对自己说。不过,很快转念一想,住一晚旅社需要不少的钱吧?这无疑是个棘手的问题,他犹豫了半天,对自己说,还是先问一下价格吧——现在看来,说服自己的确有一定难度。打定主意之后,他心里感到了些踏实,毕竟这里隐约有了一丝不太美妙的气氛。
  他把行李搭在肩后,来减轻手的负担,朝广场外面走去。走到马路上,又遇到困惑了——该往哪个方向走呢?马路两头都是看不到边的,都是灯火辉煌的,都是不知道通往哪里的;对面还有一条马路,一样的宽阔,一样的灯火像条长龙,一样的让他茫然失措。他笑了,对自己说,“这确实是个崭新的开始!既然都不知道,就随便朝一个方向走吧。”于是,小心翼翼先过了马路,朝对面那条马路去了。
  街上一片霓虹闪烁,犹如梦境一般,他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了。因为那些旅馆商场,全都是他不曾见过的堂皇,想象不出的华丽,烁得他的眼睛有些恍惚,心也砰砰地猛跳。更有那穿着艳丽旗袍像皇宫妃子一般的女子站在大厅门口,正面带微笑仿佛看着他,让他窘得厉害,并能想像出自己是一个多么可笑、多么滑稽的乡下人。
  他发现进进出出的男人女人,或老或少,全都珠光宝气得厉害,气质自然也不一般。而他穿的则是一件很旧的汗衫——在乡下几块钱就可以买一件——稀稀拉拉出奇的大,更带着一股连自己都不忍闻的酸溜溜的汗味。不由暗自庆幸,幸亏火车上很热,早把中山装脱了,不然,跟这里的氛围恐怕更不协调。
  不需要别人的提示,越往前走,安生越没了上前问一问价格的勇气。剩下的念头只剩找到一条在家乡县城很多的那种小街——小街上有很多小旅社,小到只是一栋普通的私宅,没那么多讲究但很热情,价钱更便宜,一两块钱就可住一晚上。广州这地方又大又繁华,价格贵一点恐怕在所难免,两三块钱住一晚还是能接受的,只要能找到。
  这样的小街似乎离得很远,以至于,他不得不几次加快了步子。为了使肩后行李的重心落在合理的位置,他把头倾向地面,腰也以一个不小的弧度弯着,而这正是一个长途跋涉者的形态特征。他边走边想,一个人不一定要在荒漠里或山野间奔走才叫跋涉,他就跋涉在一片城市森林中。想到这里,他忽然感觉有点不喜欢这里了,本想停下来,犹豫了一会,到底朝前走去。
  就这样,安生走了很长一段路。当他的前方再次出现一座立交桥的时候,这一次,他不得不愣了,仿佛忽然间才发现这条马路原来是没有尽头的,至少是看不到尽头的。一阵饥饿带来的痛楚袭来,他的表情随着黯淡了一下。胃可能因为主人对它的漠不关心感到愤慨,而拼着劲儿在痉挛——也不知什么时候落的这个毛病,偏偏在他快要气馁的时候发作,火上加油。于是,他决定停下来,不再往前走了。
  他站在被树遮住了光线而显得阴暗的一处街旁,望着那越来越深沉的夜空和周围的灯火辉煌,愈发感到一种迷茫,甚至有了落魄他乡的伤感。哪里是他所寻找的方向,哪个方向才是他的家乡?明天他又会在哪里,会不会找到他的所想?天知道。
  怎么办呢,总得有个地方睡。那就往回走吧,安生想到这一路上就有不少的旅馆,先前因为害怕价格跟他所预想的以及所能接受的差距太大而没敢去问,现在只好再一家一家的打量着,一边心里暗想,不要太好,宁愿差一些,能有个床铺就行。
  倒是有一个女子,在一家旅馆门口站着,笑眯眯地朝过路的人打着招呼,问他们住旅馆不,热情得很。他被温暖了一下,心里也随之一犹豫,脚步便放慢了下来,眼神儿竟鬼使神差般跟了去——不过到底底气不足,只是斜斜地瞥了一眼。
  那妩媚的女子不乏洞察力,像是知道了安生的心思,开口说道:“靓仔,这里条件很好,价钱很平的,来住吧。”这女子用的是典型的北方口音普通话,话里却又是地道的广州用语,好比把大米和面粉放在一起来揉合,能揉出如此般的境地,实非语言大师不可为之也。功力固然重要,若缺了一副甜滋滋的嗓子,也万万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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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3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安生却无暇细细品味这样的意境,一个“靓仔”便把他说得云里雾里,误以为那女子在奉承他,于是马上很不好意思起来,甚至心里怪不踏实的,哪里还拒绝得了,便硬着头皮问道:“多少钱一个晚上?”“很平的,一二十元的都有,怎么样,先看看吧?”那女子迎上前来,准备牵起安生的胳膊。安生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吓得连退了两步,脸都绯红了,用很小的声音说了句:“有没有便宜一点的?”这话显然太不合时宜,甚至辜负了人家的一片表情。也就难怪那女子朝安生扫了一眼后,马上露出一脸不屑来,说道:“这还不便宜呀,你以为这是哪里呀……”
  安生既被那惊人的价格吓坏了,又对那女子带有歧视性的语言感到极其的失望,以至于,未等得及那女子把话说完,就已快步向前走了。背后又传来那女子的声音,这回改用了广州话。安生细细辨听过后,还是听不大懂,但能感觉出是句骂人的话,骂的正是自己,心想:“是个女子,我不与你计较,你高兴骂就骂吧。”心里虽如此说,嘴里还是忍不住,也吐出一句骂人的话。由于用的是楚阳话,声音又极其的小,别人大概是不会知道他骂人了的——他的本意就是安抚一下自己,而非诅咒他人。
  安抚完自己后,安生心里仍有些愤愤不平,想的却是,“为什么这么贵呢,一二十块!这也太离谱了吧?”由于与他的心理承受价位相差太大,没有可以沟通的可能,他决计不再想住旅馆的事了,剩下的只是在什么地方可以睡;至于吃饭的事,自然早就忘了。
  就这样,他又不知不觉回到了火车站对面的立交桥下。正苦恼时,忽然看到立交桥下有不少的人,或坐或躺,躺着的还铺了席子,好像是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他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天无绝人之路也!”可不是,这地方睡觉有不少的好处。首先也最重要的是不要钱,想想都觉得美;可以遮风挡雨,又有天然的窗,边睡觉边可以欣赏美景;还有重要的一点,有这些人作伴儿,不但安全感增强了,要是感到寂寞,还可以找个人说话。
  安生怀着抑不住的兴奋来到立交桥下,选了一处空地坐了下来。附近有两小群人围坐着,一群正用四川话拉着家常,一群用河南话玩着扑克。安生觉得这些人说话的腔味儿很浓,就仔细地听着,竟然能听懂一些。以前在楚州和凤亭的时候,他就常听一些地方民歌,被那浓浓的韵味儿陶醉,今天能听到更地道更有乡土气息的方言,对他来说自然属于意外的收获。
  陶醉过一阵之后,强烈的饥饿感这时再次泛了上来。安生仅仅迟疑了一分钟,便决定先去吃点东西,想到广场上就有卖盒饭的,就去了。盒饭里面饭的分量很少,却有三四样菜,还有点荤的。一问价格,有两元的,有两元五角的,还有三元的。安生一听,价格怎么说都有点贵,可大概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认了。他选了两元五角一盒的那种——既想吃饱,又想少花点钱,只有中间路线可以走了。
  他把盒饭拿回到立交桥下暂住之地,虽然有些凉了,可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只无奈饭太少,让他不由得暗自估计,这样的盒饭肯定能吃三盒。当然,也仅仅是估计一下而已。他在上中学时,就有过一段吃不饱的经验,经验告诉他,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最好别有吃没吃饱的想法,只作吃不吃的打算。既然吃过了,自然是吃饱了。于是,他在用一次性筷子寻找到最后一颗饭粒吞进胃里之后,还是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一副吃饱状。原本还要把饭盒有油的地方用舌头抹一下,可毕竟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现在再做出来恐有不雅,也就作罢。他把饭盒放到一边,想起上中学时的种种往事,自个儿笑了,可一会儿笑容就凝住了——毕竟,那并不是些开心的往事。
  安生忽然发现,自己的性格有些变化了,不过说不清楚变在哪里。大概是这两天来遇到的事,看法和想法跟以前有所不同。他觉得自己竟有点像鲁迅先生小说里的那个阿Q。成了老先生眼里的讥讽对象,虽是没面子的事,却也身不由己。他心里只望老先生莫笑了。再说,阿Q精神也许需要重新发扬了,毕竟生存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老先生没有过这样的体会罢了。
  他找了一张报纸垫在地上,把背囊作枕头靠着,小憩了一会,脑海里的记忆也由中学时代一下子来到了楚州。他想起了在楚州与楚春云分别的那一刻,心一下子揪紧了,泪也不知觉中从眼角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当他把泪擦掉,看着火车站大楼上两个霓虹灯装点着的大字:广州,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决计不让自己再去想那已成为过去的往事,于是想到了睡觉——准备养好了精神,去面对明天将要面对的很多事情。为了防备小偷——这说明人的适应能力是随着环境而改变的——他把背包枕在头上,背包开口的地方对着自己,并把背带绑在自己的手上,而把装衣服的袋子双手搂在怀里,就躺下睡了。他对自己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的近乎夸张的机灵很满意,笑着说,一切等到明天再说吧。
  立交桥上和桥的两边街上都是车水马龙,车子与水泥路面的摩擦声很大,很刺耳,街上这时更是人来人往,还有投来的很杂乱的灯光,这些都只是影响了安生不长的一段时间。在火车上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他实在太疲倦了,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他并没能睡多久,就醒了。不是因为睡不着,而是突然有人踢了他一脚。他感觉到了痛,才猛地惊醒过来,睁开眼睛望着。在琢磨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首先捏了一下装衣服的袋子,袋子还在,手同时感觉到枕在头上的背包也在,也就稍微松了口气。不过,他很快发现两个“警察”不知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站在了他的面前,而且是这两人中的一个踢了他一脚。
  安生脑里产生的第一个意识是气愤。傍晚时分发生抢劫的那一幕,让他对这些“警察”已全无了好感,而被他们中的一个踢了一脚,更坚定了他的这一判断。如果不是顾忌如今的处境,完全有可能让别人当着“盲流”之类,他会马上站起来,告诉那人,人活着是为了尊严,而不是为了被欺虐!他努力忍住胸中的愤怒,问道:“什么事?!”其中一个人喝道:“起来,这里不能睡!”还好,那人并没有骂安生是“盲流”,安生来广州的路上就听懂了这个广东人发明的新词儿。
  安生从这个人的语气里已经获得足够没有商量余地的信息,跟这样的人计较下去显然对他更为不利,所以除了忍受,别无选择;何况,这一路上他也不是第一次受到类似这样的待遇——尽管被人踢是第一次。他站了起来,收拾了东西,四处看了看就朝火车站广场走去了。除了那里,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当安生离那两个人有十米开外了,嘴里终于还是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楚阳骂——不骂出来,他憋得很难受,可骂的时候,泪都快要出来了。这已经是他一天里第三次骂人了,以前可从不这样的啊!看来,这里跟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完全不一样,除了学会忍受,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
  安生只好在广场上找了一块空地,铺了报纸,又重新坐下,可睡意全没了。他就看着附近的人来人往,听他们说着乡音。这只会更让他勾起对家乡的回忆,只好重新躺下。尽管不能立即睡着,毕竟躺着能让他放松下来。因为太倦,他终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谁知道明天会是怎样,在等着他……
  有诗为证:
  握着你的手,在那昨天,
  还有青春和朋友;
  那些都是如此美好,
  却只能说一声,再见。
  你知道我心有多无奈,
  你知道流浪是多悲伤;
  朋友,你也知道,
  我的路啊,还在那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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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40:1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工 作
  安生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此时是凌晨四点多钟。他确实有多睡一会的理由,但这一愿望实在算得一种奢侈,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广阔的一天到晚都有人走来走去、说话吵闹、充斥着让人或亢奋或惊慌的浮躁的广场上。
  他醒来后的第一个牵挂是头上枕着的背囊,用手摸了摸,确定背囊还在,才松了口气。之后,他才感到头很沉,口也干得很,想起背囊里有只口杯,杯子里好像还有一点水没有喝完。他把杯子摸索了出来,摇了摇,果然还有一口,就喝了下去。
  广州的九月下旬依然热得很,就像是一具巨大无比的蒸笼,一切都可放进去蒸,连人都有被蒸熟的恐惧。到了夜里,这种恐惧仍不能完全消散。被蒸的感觉本不好受,可在夜的掩护下,蚊子们仿佛处在了天堂,恃无忌惮的欢快飞舞着,让安生添了本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又被敌人的轰炸机再来一遍狂轰滥炸般的痛苦。他一边收起了杯子,一边狠狠地挥舞着手驱赶着蚊子。之后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才觉痛快了些,就朝四周看了去。
  广场上有不少像安生一样选择在此露宿的人。区别在于他们几乎都是三五成群围成了一个个小圈子,而他独自一人独处一处;再就是,他们几乎都是为了赶车离开这座城市的,而他留在这里唯一的理由只是借宿。这些人大多仍在睡觉,也有的因为各种原因醒来了,围坐在一起,说着话儿。从他们的衣着上看,大都是从农村或偏远的乡镇来务工的。这让安生有了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竟渐渐平静下来。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仿佛已是这广场的老友,摸透了它那爱闹的脾性儿,连说话声、汽车声都可以充耳不闻。
  显然,再睡是不可能了。而且,一想起自己在那么多的蚊子包围之下竟能睡得着,也就睡不着了。还好,现在静了许多,趁着十分难得的机会,想一些事情总比睡觉好多了。
  想些什么呢,显然是关于天亮之后的计划安排。从九月十八日下午四点在楚州港上了到省城的客轮开始算起,到现在差不多有三天了,准确地说,是六十个小时多。在此期间,火车上的经历无疑是不堪回首的,但也仅仅是在肉体上;到达广州后的这差不多十二个小时里,所经历的则让他的精神毫无回旋余地的遭到摧残。跟这些比起来,在省城候船室坐过一晚以及排了六个小时长队才买到火车票简直称得上是一种幸福。这一切所带给他最大的感悟,是发现了人活在这世间实在是太渺小,就像一只蚂蚁一般。
  他显然不会因有此感悟而有半点喜悦,甚至根本就没想过要得到什么感悟。他离开家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解决怎么活的问题。这显然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甚至作为他所肩负的使命也毫不为过。他几乎开始用哲学思维来考虑这一问题了:“完成赚很多钱的目标还需要一段不可预知的过程,存在着极大的不确定性,属于浪漫的理想主义范畴。生存作为赚钱的初级阶段,才是理性的现实主义。赚钱作为理想是可以的,但首先得解决现实的生存问题。就如同喜欢上了一本书,愿望是美好的,前途也是光明的,但要有钱才能买一样。有什么比生存更重要,更富有意义呢?解决了生存问题,就如同解决了问题的根本。只有正确处理好现实与理想的关系,认识到问题的本质,才能形成一套解决问题的正确指导思想。也只有在思想正确并明确后,所付诸的行动才有足够的精神力量支撑,才能确保往一条光明的大道上不断地前进!”过去所积累的哲学知识竟在此刻派上了用场,而且如此的及时,显然是他以往所始料未及的。
  安生在做完了哲学思考之后,好像是下意识的,马上又进行了思想上的自省与反思。他自我批评道:“我应该就是极愚蠢的那一个,愚蠢得幼稚,幼稚得可笑!过去那么多的日子里,从不缺乏条件和机会,怎么连想都没有想过生存的问题呢?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真不应该,实在是‘老大徒伤悲’啊!”不过还好,当前并没有一进学堂门就被赶去参加大考那般的恐怖,——尽管离“大考”的日子不远,但总有抱佛脚的机会,——只是添些遗憾。
  接着,他忽然想到,当前的处境大概跟赌博有几分类似。像他这样毫无经验可言的人,第一次进了赌场,怯场是难免的——别人或许还有些本钱,他呢,都不好意思说有。不过,到了这时,像所有的赌徒想的一样,自古华山一条道,“豁出去了。”
  在“豁出去”之前,他不失时机的先研究了一下“博”的词义——跟老派辞赋的开头每每先来一声“呜呼”有点类似:“‘博’与‘搏’这两个字却也并非一个意思。‘博’不好,心境太躁;‘搏’一‘搏’倒是不错。‘人生难得一回搏’嘛,此时不‘搏’更待何时?”可当他忽又想起如何“搏”的问题,就好像一个赌徒兴冲冲地来到赌场,却发现忘了带钱一般。他不由得冷静了下来,开始认真思考拿什么去“搏”的问题。
  对于安生来说,所从事的职业只有一种,就是替人看病,这既是职业,也是工作。除此之外,再没有干过别的,至于会不会干别的,就像准女婿初拜未来的丈母娘,心里没底得厉害。那么,若是以医生这一职业去找一份医生的工作呢?对于安生来说,同样像是准女婿初拜未来丈母娘,有没有胆量去见是次要的,拿不拿得出手才是核心。他这两样都没有。
  在他看来,作为一份医生的工作,应该是很吃香的,也就一定会有很多人去争的,哪里轮得上他呢,这是其一。其二,他在家乡连个楚州医院的位置都保不住,何况到了广州这样的大都市,资历自然也是不够格儿的。如果说想法有点古怪也就罢了,可他马上又上升到了道德高度来看待这一问题。他认为,医生这份职业应该是崇高的,用这份职业来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实在是有失颜面的,就像一个秀才必以街头卖字为不齿一样。都到了不齿的地步,自然也就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也没了进一步思考的必要。
  以他的这一道德高度来衡量的话,其他的工作似乎更不用去找了。但是,可别忘了,他以医生职业为崇高,是因为这一职业涉及到治病救人,人命关天。如果工作并不涉及这一敏感地带,相应的,道德高度也应该有所下调。当理论与实际陷入某种纠葛困境的时候,能够灵活地运用,既不丧失原则立场,又可解决实际问题,是他在思想上取得的一个重大突破。
  这简直有点幽默,让安生差一点儿就要自个儿笑了。可如果真的笑了的话,尊孙先生的“革命尚未完成,同志还需努力”的遗愿,恐怕不大妥当。他就把笑的气流通过鼻腔轻轻哼了两次。这样既表达了自己的情感需求,又尊重了客观现实,皆大欢喜。
  接下来,安生又严肃认真地思考着工作与职业的关系。他想,为什么工作与职业一定要保持一致性呢?工作其实就是饭碗,只是为了生存嘛;职业则是身份的象征,为了荣誉。既然性质与目的都有所区别,那么完全可以当做两个问题来看待嘛。他的职业是医生,无法改变,但工作可以做许多的选择嘛。虽然目前还什么都不会,但以逻辑学的分析,什么都不会,也就是什么都可能会。不会的可以学嘛,什么不会可以学什么嘛。如果有一份工作他不会,而别人又肯让他学,那么,他的工作不就前景在望吗!
  安生被自己的一番逻辑推理鼓舞得不由兴奋起来。如果说刚才哼两声是有所保留的话,现在则不必再掩饰了,终于自个儿笑了。笑的时候,他发觉是该笑一笑了,已经有很久没笑过了,忽然笑起来肌肉都有点不习惯了。笑过之后,他想,既然除了医生,什么工作都可以去尝试,那还想那么多做什么,只等天一亮,去找罢。于是,他更盼着天早一点亮了,新的一天意味着崭新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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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40:32 | 显示全部楼层
  他已连抽了两支烟,思想通畅了后,才发觉自己已被烟雾熏得晕乎乎的,又有些困了。广场上越来越多走动着的人,噪声也越来越大,再睡显然行不通,他就半躺着。蚊子依然很猖狂,简直就是恋爱追求者的榜样,出奇的耐性子,怎么赶都赶不走,只要稍不理会,就又贴了上来,吻着他的脸、脖子、胳膊,还有小腿,只要是吻得到的地方,决不肯错过。忽视这些小东西的存在无疑是愚蠢的,可他用尽全身的认真与耐力来应付,也无济于事,只是凭添了不尽的切恨,与十二分的无奈。更让他感到狼狈的是,由气愤而生的力量并没有把惩罚实施给小东西,反倒全都实施在了自己的身体上。正所谓气愤越多,伤自己也越多。小东西却仍在一旁得意地嗡嗡作响,决意要看他的意志是如何一点点走向崩溃。
  当天蒙蒙亮,小东西终于有了带着丰硕的战果从战场上撤退的打算。安生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身体暴露处那重重叠叠的伤痕似乎在提醒,最后的胜利者并不属于他。这时若再回过头去,想整整一夜是怎么过的,无疑太残忍,他就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似乎是一个美妙的清晨,尽管四周都是高楼大厦,仍有艳丽的朝霞遮不住的映亮了天边。安生便想,看来会是个大晴天,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呢。他对于南方的气候还了解不多,不然对于九月的广州出现一个大晴天绝对没必要高兴。但对于天气之类,人们在乎的只是某种文字意境所带来的愉悦感,或者说,人们更愿意按照自己的情绪来预测天气,而不是被天气预报员糊弄戏耍。安生既已获得大晴天带给他的美妙心情,也就兴致勃勃地爬了起来,旁无若人的在那里伸伸手弯弯腰,甚至还抬动了一下腿。他在宾州念书时就少有这种习惯,更不要提在楚州或者凤亭。如何有了这些动作,恐怕连自己都琢磨不明白。
  做完不标准的或者说是自编自导的广播体操之后,他发现应该刷个牙,还要洗个脸。因为运动中呼吸也加强了,口干不说,口腔内的一些异味被自己的鼻子一部分的重新吸收后,连鼻子都提出了抗议,脸更是像是被一层入冬之后覆在地里的塑料薄膜覆着,不能透气,也不透气了。他才想起,已经有三天没有刷牙和洗脸了。没想起倒也罢了,想起之后感觉自然相当的糟糕,也生出许多的不自信来。等会儿还要去找工作呢,没有整洁的仪表怎么行呢,不自信更是要不得的呀。于是,他决定去找找看。
  安生背着背囊,提着袋子,来到了火车站的候车楼。一阵苦寻,果然有收获,厕所里就有水,而且有很多人像他一样在那里找水。他就在厕所里排了队,轮到自己后,尽管等水龙头出的水比老奶牛挤出奶来还费劲,可到底攒了半杯,也就胡乱洗漱了一回。洗漱完毕后,顿觉轻松许多,在候车室晃悠了两圈之后,就又回到夜里睡过的地方。
  太阳已出来了,广场上的人也似乎一下子多了起来,只是搞不清从哪里冒出来的。那些在广场上睡过一夜,似乎跟安生建立了某种联系的人,这时大都准备收“摊”了,而有了各自的前程。总之,跟安生一样前程未明的人即使有一两个,也大不可能成为他的伙伴。看到这些人都有自己的来去,他几乎有了些怅然与孤独。这种感受让他不由点燃了一支烟。烟是他离开楚州前买的家乡货,有了家乡的气息在里头,烟雾冉起的时候,他仿佛被缕缕乡愁萦绕,并浸染其中了……
  当然,这只是一支烟的功夫。之后,安生决定离开这里,到一个别的地方去。他咬牙从流动摊贩手上,花三元钱买来一张广州地图,然后把地图的南北东西都看了个遍,寻找着潜意识里给他希望的地方。这座仅仅是睡过一夜的城市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陌生,就像给了一把锄头,就让他去种地一般。选择去哪个地方能有多大的区别呢,从地图上看尤其如此——除了地名不同。
  安生不是先知,也不懂占卜摇卦,但幸好是一个不错的观察者。他想起在楚州时,曾经观察过杨华买衣服,总能从一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中精准的挑到自己喜欢的。他为此感到很敬佩,还专门请教过,杨华对衣服所作的一些专业描述记不起了,但有个词印象很深,就是觉着“好看”。他灵机一动,何不把杨华的经验借用过来呢。
  杨华的强项是从衣服中挑出好看的,他的强项则是从文字中找出很美的。去哪里没什么区别,地名却有不同,那就挑个最美的地名去那里好了。这让他再次感到振奋,并很快把地图上标出的所有地名都琢磨了一遍。只花了点时间,却不费功夫,就把绝大多数的地方排除在外了,只剩下越秀、东山、荔湾和芳村。他再仔细地想了想,越秀久远了点,东山空泛了点,荔湾陌生了点,广州不是叫做花城吗,还是芳村这个名字最妙!
  安生紧紧地盯住地图上芳村两个字看着,眼睛里似乎有了光芒,脑海里再细细一回味,更是美妙无比,妙不可言,甚至脸上都泛出了红光来。为了让回味的感觉更加真实些,他又把芳村这个名字放在嘴里,用普通话和楚阳话各念了两遍,还是那么的美好!之后,几乎没作任何的迟疑,他便决定去芳村!作出决定后,他查看了一下路线,很快便又有了一大惊喜,或者叫做意外的收获——去芳村竟然可以经过珠江!他再也抑不住自己的遐想,珠江,多美的江名啊!一座美丽的城市都应该有一条与城市相媲美的水,就像楚州因长江而兴、因灵湖而美一样——那么,珠江是什么样子呢?
  在愉悦的遐想中,安生踏上了去芳村的行程,自然是步行。按照地图给予的指引,他沿着宽阔的街道一路走得轻快,仿佛脚底下有使不完的劲儿。当街上的繁华让他实在有点目不暇接了,才会放慢些脚步。二十岁的他是那么的年轻,有着很容易勃发起来的激情,有着随之而生的种种美好憧憬,过去几天的那些不愉悦显然从他的脸上找不到了,满眼里只剩下这世界的多姿与多彩。
  当兴致越来越高,为了看到更具地方特色的景致,他后来索性撇开了大街,而走进很狭窄的小街巷,在里面穿行着。小街巷的房子大都三四层而已,年头看得出有些久了;这里的人却很多,来来往往的或步行或骑车,热闹得很。这些小街巷如果不是人们说着云里雾里、一句都听不懂的广州白话,安生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是另一座城市,而且是一座小城,就像他的楚州。广州在他的脑海里于是有了一份说不出的亲切。
  当他看到街边有很多人在吃早餐,想到自己还没有吃,就挑了一家店坐下。早餐想必是不贵的,他大气的连价钱都懒得问了,就叫了三根油条和一碗粥。店主问他要什么粥,他有点纳闷,还是说了句不用加糖。粥端上来时,他才发现店主问得似乎很有必要,因为上面竟有一层葱花,本还为这样的点缀不由惊叹,喝了一口差点吐了出来,竟是咸的!连忙找店主理论,店主因为不会说普通话,他听了半天也听不出个所以然,也就不了了之。心里想,我的普通话你能懂却让我听不懂你的话,真有些不公平,就笑了。粥反正是一口都吃不下,他只好要了一碗水,把油条蘸着水全吃光了,这一餐总算也吃饱了。
  离开早点店,他又开始赶路——其实,也算不得赶路。因为刚才的小插曲,他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回想那些在他看来很好笑、很有趣的细节,比如这里的粥竟是咸的,还有放肉的,比如那听不懂的广州话,比如房子盖在街道上。之后,又不失时机的上升到理论层面,得出了一个结论:多读书是没错,多长些见识也同样的重要啊。
  上午的太阳渐渐升高,虽是九月下旬,天气却丝毫没有进入秋季的征兆。太阳是火辣辣的,也没有一丝的风,柏油路面散着热气,建筑物散着热气,各样的汽车也散着热气,让人只觉得在蒸笼里蒸着,连出汗都不肯那么爽快。幸好安生所在的地方是老城区,有很多的树,这些树都有粗大的躯干,茂盛的枝叶,走在树荫下,多少好受些。不过,口渴是难免的。老街上茶摊不少,见凉茶两毛钱一杯,就要了一杯喝了,发觉凉茶竟是苦的!受了粥的经验,他没再计较,只是问了卖茶的婆婆有没有甜的,得到店主肯定的答复之后,便又要了一杯喝下,觉得味道不错,再要了一杯把自己的杯子装满。若不是还要惦记着工作的事,这样的打发时光确实不赖,饿了就吃,渴了就喝,也不急着赶路,随意走着,有街景,有树荫,简直神仙般的惬意。
  安生走了整整一上午,都没有走到预想的珠江边上,倒差一点进了越秀公园。要不要进去转一圈呢,劝了一阵自己,才带着些许遗憾走开。快到中午时,他意外地发现了一张告示,并且是招工告示。告示贴在发廊门口的墙上,红纸黑字,要找小工若干。他站在发廊门口看了半天,然后琢磨了半天,依然没有搞清楚小工是做什么的。看到了招工告示所带来的意外的惊喜也在懵懂之中,渐渐淡了下来。
  倒是从发廊里面走出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的打扮就像发廊那半透明的玻璃门,看似能一眼望穿,实质上也就起个撩拨的作用,并不那么容易被突破。女子娇声滴滴——却无意中突出了面貌与声音的距离——说道:“先生,要不要洗头呀?”安生听了不由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逃似的红着脸走开,生怕让那女子看出他只是来找工的。走远之后,又开始琢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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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41: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不懂就琢磨,跟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一样,都是人的正常生理反应,只是因人而异,强不强烈罢了。一个乡下人第一次进城,搔着脑袋,东张西望,一脸的夸张、惊讶和懵懂的表情,其实跟城里人第一次下乡没什么区别,不必大惊小怪。有些人本不懂,可怕人家笑话,也就装出一副懂的样子。可能安生琢磨的生理反应确实强烈了些,以至于溢到了表情与举止上,难免有碍瞻观,但也其情可谅。那些从安生身边走过的路人就涵养了得,至多看了一眼,就无甚表情的走开了。倒是安生觉出自己的模样和表情可能有点滑稽,连忙收敛了些,也做出一副无甚表情的样子。
  但这显然并不影响他的琢磨有了成果。第一个成果是,经过认真的对词义的分析,认定了小工该是打杂的;第二个成果是,洗头不再是理发前的一个步骤,而发展成为了一个专门的服务行业。研究成果的现实意义也是显而易见的——既然理发业都可以衍生出几个分支行业来,那么其他各行各业说不定也多出了许多的分支行业,那么,他找到工作的机会与概率不也大了许多么!
  不过,这一次安生并没有产生许多的喜悦。不明白就琢磨,在楚州时他还为此而洋洋自得,可自从到了广州,已折腾得他筋疲力尽,油生黔驴技穷之念。唯有一叹,“不是我不明白,只是这世界变化快!”不过他马上又想到,“哥伦布当年发现新大陆也是有太多不明白的,他看土著人,土著人看他,跟人看怪物也差不了多少,大概还有一些更加稀奇古怪的念头也说不定呢?”也就不至于出现什么心理障碍,而把自信投入到接下来的行程中。
  中午是最热的时候,安生好不容易从老城区穿了出来,发现大街上远比小街巷热,虽然也种了树,却不是为人服务的,只能遮个小猫小狗之类。没有任何办法可想,他只有硬着头皮让太阳暴晒,汗也不住地往下流,满脸都是。汗衫则早与皮肤贴在了一起,仿佛组成了双层保护,不让汗流出来。汗水到底机灵,全都跑到汗衫外面,顺着两条腿往脚板里流,让安生穿着的胶凉鞋成了双滑冰鞋,只好走路都小心翼翼,怕摔了一跤。尽管还有汗水往眼里钻,遮住了视线,就把汗衫掀起来擦一擦,也决不肯去买一顶帽子。没来广州之前,他就盘算好了,坚决不花预算外的钱——这对于他来说,倒也不算困难。
  在经过一番暴晒,也不明不白地赶了些路之后,他已是头昏眼花,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才盘算起该歇一歇,吃点东西了。早餐花了一元五角,午餐更不会少。在没有找到工作之前,多花一分钱口袋里就少了一分钱,心里总归是不踏实的。当然,饭不可不吃,关键是看需要多少钱。他已知道大街上不可能有便宜的午餐,就重新转进一条小巷。
  那里倒有不少的餐馆,有的要么站着服务员,让安生觉察到几分高级,自觉地躲开,而看起来不显眼的餐馆,只要多看一眼门口注明菜品及价格的招牌,也足以让他张大了嘴。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一家小食店,在那里作了炒粉还是炒面的比较之后,选了一盘炒粉作为他的午餐。炒粉一元五角一盘,份量实在不说,看起来也香喷喷的。
  等炒粉端上来,他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慢慢地喝着店里免费提供的凉开水。吃得舒服,喝得痛快,更有风扇带来的阵阵凉爽,确实很美。吃完了,喝饱了,身体也像泄完洪的水库,这会儿得到了及时的补充,精神自然也已十分的饱满。
  待他付了钱,又回到阳光的怀抱里,便马上后悔怎不在店里多坐一会儿。可一想,坐长了也不好,怕会影响店里的生意,就硬着头皮朝前走去。没一会儿,他就再一次的汗流浃背。午后的太阳不但炙烤人,更像是一股用作麻醉的乙醚气体,瞬间功夫让人进入无知觉分离状态中。只剩下些潜意识,指挥着他继续前行,但大脑和两只腿都不免有些偷工减料,甚至是应付了事——腿还没完全抬起便放下了,大脑负责激励自己的细胞显然停止工作了,只剩下些抱怨的和猜疑的。抱怨对自己太不人道,猜疑的自然是去芳村的决定。
  这样的猜疑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安生好像有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在一上午的行程中似乎光顾着兴奋去了,这也瞧瞧那也瞧瞧,以至于现在都没有到达芳村;另一个自己到底冷静些,在经过的大街上小巷里留意看了一下,却只看到过两张招工告示,一张是酒店招保安,另一张则是餐馆招服务员。保安是做什么的有点像理发店里的小工,虽从文字里能琢磨出点名堂,但想不透要招若干干什么。在楚州乃至舒城,一些大的机关也就一两个门卫,楚州医院连个门卫都没有,不也好好的吗。一个酒店有那么多安全需要保卫吗,招一两个门卫不就够了么,就算有小偷骗子之类的,那也该是警察的事呀。想了许久还是想不明白,自然也就放弃了。他对餐馆招服务员倒是感些兴趣,甚至动了试试的念头,但仔细看过招工要求之后就只好放弃了。三条就有两条不符,一是要求女性,二是会广州白话。之后,再也没见到别的招工公告。
  这使他越来越觉得,问题并非先前想的那么简单,自己更不该如此的乐观。首先,芳村也是城区的一部分,如果到了那里,情况也跟这里差不多怎么办;就算那里有农村,可自己能在农村做什么呢。其次,自己这样随意在街上走着,找到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从统计学概率来说,实在是不高的;就算一直找下去,有理论层面上的成功必然性,但只要想到口袋里的钱,他还是更愿意从现实层面上看待这一问题。再次,一名餐馆服务员的招工要求,自己都有两条不符,这实在是他此前未曾想过但实该想到过的严峻的现实问题……
  想到这里,安生似乎惊出了一身冷汗,大脑也一下子清醒过来,不由停下了脚步。由于从医学角度来说,他已处于中暑先兆状态,为了能够冷静地考虑这些问题,决定照顾一下自己,找个能遮荫的地方。附近就有个免费开放的人民公园,他进去找了个地方坐下,喝了几口杯子里的甜茶,觉得缓过些劲儿来了,就点上一支烟开始思考了。
  先前把目标定在除医生外几乎所有的工作显然过于空泛了些,就像农民种庄稼,什么都想种,便什么都种不好。当务之急就是缩小目标,那么,该怎么缩小呢。他忽然从服务员的条件中得到了启发,几乎马上想到,学历不就是一种条件么。对学历没要求的,大多是些体力劳动,只要工资还可以他倒乐于一试,只怕用工单位见过他的身材再不肯给试的机会;那些工资高、条件好的单位要么专业性很强,要么对学历要求很高,要么附加条件很多,以他的学历和条件显然不该抱什么幻想的;那么,似乎只剩下中间地带了——有一点学历要求,又对体力不太苛求,就是他可能适合的工作了。想到这里,他猛然一悟,进工厂做工人不是挺好的吗?
  这让他的眼前豁然开朗。他的父亲就做了一辈子工人,而他从小也是在工厂里长大的。对于工厂,耳浸目染了多年,他是习惯的,而且有兴趣去了解更多;对于工人,更是有着来自心底的尊敬。这一切恰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有了久旱逢甘露的快意。
  接着,就该考虑到哪里做工人的问题了。像广州这样的城市,工业肯定是很发达的。可据他对工业的了解,老的国营轻工业才会在城区,重工业多在郊区但都是老工业区,新的轻工业则应该设有新的工业区,会在更加远离城区的地方;重工业对技术和身体条件都有一定的要求,轻工业可能条件就要宽松些;国营企业条件要求要高些,私营企业则用工灵活许多。那么,在这大街上寻找,无疑存在方向性错误,甚至芳村都不行,而应该走得更远一点。再说,对于大都市的繁华看一下新鲜可以,但绝对谈不上接纳与喜欢,他所习惯与喜欢的还是像楚州那样的小城镇。
  有了这样的思路之后,安生兴致勃勃地再次拿出地图,先确定了去芳村的大方向,然后在芳村附近搜寻着,搜寻所使用的灵感自然还是来自于对文字的体会。没过多久,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从地图上发现了一个叫梅村的镇子,名字美得很不说,城镇规模看似也不小,而且离芳村不算很远。
  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事不宜迟,他决定马上动身,走出人民公园来到了大街上。不远处就有个公交车站,他看了一遍公交路线牌,刚好有去芳村的路线,而且是终点站下车。公交车来后,就随着其他的人上了车,尽管车厢里面很挤,但他的心是轻松而又快乐的。而且,他仍没忘要看一眼珠江,还机灵地想到既然听不懂售票员用广州话报的站名,何不记住要经过的站数呢,并为自己的机灵暗自得意。
  但很快,得意被焦急代替了。上车后他就被挤在了车厢最上一个台阶的位置,连视线都挡去了六分之五,只剩上面的车顶可看。由于载人太多,沿途几个站都极少有人上下,又要担心行李受累,而不敢做大幅度的移动,公交车经过珠江大桥时,他才终于寻出一条缝隙来,并从缝隙中瞥了珠江一眼。他的第一印象是珠江小了点,第二印象才是倒有几分秀美。这也难怪,从长江边上出来的人尽管平时对长江熟视无睹,甚至还有埋怨,但见了别的江难免暗自比一比,比出了许多自豪来。如此说来,说珠江秀美倒像是个安慰奖了。相比他的满怀期望,些许的失望是难免的。
  但他的情绪显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就好像公交车过了珠江后很快到达终点站,他下车看了一眼周围便感觉来到了真正的郊区,没有了先前见到的那么多高楼大厦,但并不觉得失望,反倒认为跟芳村的名字挺贴切的。他在附近一家汽车站问了一下去梅村的票价,不到二十里路竟然要三元钱,便决定走路去。此时是下午快五点,赶到梅村天色应该不会太晚。
  他没做逗留,就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沿着一条国道朝梅村方向走去。国道两旁开始还有些楼房和民居,货车也很多,慢慢的这些都少了。再到后来,路两旁竟有了大片大片的香蕉园、荔枝园,甚至还有稻田……
  安生背着背囊,双手轮换提着装衣服的袋子,心儿是愉悦的,甚至想起了在桃花岭的那几次步行。相比起来,这点平原的路程实在算不得什么,何况这段路程对他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而他的全部希望就在那不远的前方。当他看到那些果园和稻田,也说不清为什么,情绪激昂起来,趁着路上没什么人经过,竟吼起了《在那遥远的地方》,吼得自己满面涨红,青筋怒暴,全身颤抖都在所不惜……前方隐隐约约能看到梅村了,而夕阳一直在他的眼里,越来越醉,越来越沉……他的心儿依然是愉悦的,尽管眼里被夕阳的沉醉勾出了满眶的泪水,却任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愈来愈长……
  有诗为证:

  家乡的身影愈来愈远,
  脚下的道路依然在伸延;
  倘若问我心有多欢悦,
  只需问噙满泪水的双眼。

  望不尽,望不尽那前方,
  却不忍,却不忍一回头;
  我那家乡守望的人儿啊,
  让我道一声:莫要伤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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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4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梅 村
  梅村的名字确实很美,不过切不要望文生义,以为这里会有孤芳自赏的梅花可看,更不要以为它只是一座小村庄。它在地图上可能不太起眼,可来过之后,一定会印象深刻。安生是晚上七点来钟来到梅村镇外的,这时天已黑了,远远望去,灯火竟映亮了一大片夜空,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叹。此刻,自然不适合做过多的抒情。差不多走了二十里的路,中途只是小憩了一会,现在有些累了。不过,他还是决计到了镇里再作歇息,顺便把肚子安抚一下。
  在往镇区去的路上,他惊喜地看到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工厂,大多的厂房里还散出了亮堂堂的光。这不禁使他臆想翩翩,好像已经有份工作在向他招着手。并暗自打定了主意,等今晚安顿好自己后,明天一早就要来这里找。那么,接下来的时间自然不要再浪费在对工作的畅想上,而是欣赏一下梅村这个已让他感到几分美好的小镇的夜景。
  梅村哪里只是座小镇,简直就是一座小城。光城郊的工业区就有好几个,再往前走才逐步进入城区。城区在国道两旁还有十几条街道纵横交错,主要街道两旁都是数不清的高层建筑,甚至还有几栋十几层楼高的大厦。街上不但霓虹闪烁,行人也很多,热闹得很。安生一路走过,一路惊叹不已。惊叹之余,他忽然想起今年早春时,楚阳县里的领导在楚州开的那个动员大会。
  本来自己也被那个会动员得热血澎湃过一阵,清醒过后才觉得有点异想天开,不太靠谱。这回亲眼见过梅村之后,世间竟还真的有这样的地方,也就不由得自己不信了。但显然此时并没有再热血澎湃一回的必要,当走过一条最热闹的商业街之后,他意识到该去找点吃的了,几乎没做思考,便离开大街,到小巷子里找,并很快找到了一家。
  小食店自然不大,吃饭的人也很少,灯光是朦胧甚至有些暧昧的,最显眼处挂着的两坨肉大概只具备展示的功能,而俨然成了文物。卖的主食只有两样,米粉和面条,但他很满意,找个位置坐下,清了清嗓门喊道,炒粉,素的。喊完后又觉得不妥,这么安静的地方,自己实不该用那么大嗓门的。以至于,待做好的炒粉端上来后,他不由怀疑店主是不是为了报复自己,分量实在少得有点可怜。可他没有声张,连茶水都是自己去倒的,放在一旁。既然炒粉的分量太少,必然不敢大口的吃,他就一筷子只夹起不超过两根的往嘴里送,然后喝一口茶水,与茶水一道儿饱满的送到胃里。虽然连品尝的过程都省略掉了,还是吃出了满嘴的辛酸,像是炒粉里放了许多的胡椒和醋。这使他决计,还是快点完成吃的过程。
  当他离开小食店回到热闹的街上,仿佛意识仍停留在不知满足的胃里。待胡乱地在街上走了一阵后,才恍然大悟般意识到,今晚,该到哪儿去睡呢?他望着身边来来去去的人,要么脸上挂着朋友相伴的喜悦,要么眼神儿坚定地朝着回家的方向,而自己呢?只沿着街旁的树影走着,街上那亮堂的灯火并不是为自己而照亮的,他的眼前只是些灯影在明灭。自然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借着树影的黯淡,他已是热泪盈眶,任着泪自脸颊流淌下来。压抑无疑是徒劳的,何况这些泪本该早就要淌下来的。
  就这样暗自宣泄了一回,安生的情绪才算平息了下来,悄悄把泪擦了,而重新回到眼前的这个世界当中。这是一个跟楚州有着多么不同的世界呵,他该如何找到一块栖息之地呢。
  当夜愈来愈深,他已不知不觉在街上走了一个多钟头,仍没有看到一点希望。这也难怪,街上都是房子,却都住着人,总不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睡吧;他也没有向人家借宿的念头,因为脸皮薄,开不了口;让他找间空房子,即使有也不敢住,被人发现了如何解释呢。那么,剩下的打算似乎只有找个没人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在家乡很容易找到,比如破庙,比如牛栏,比如山洞,既可睡觉,又没人赶,还可遮雨雪,挡风暴。他记得小时候,就经常看到一些乞丐睡在这样的地方,甚至还有赶路人。梅村虽然没有这样的地方,可找个避人之处还是不难的,比如墙角边、桥洞里、一些绿化带中间……只是,难免有所顾忌。
  最让他顾忌的自然是随身全部家当的安全。要知道,他的背囊里有着他几乎所有的心爱之物,包括那支“楚笛”,雪莱、普希金、叶赛宁等人的诗集,他的诗歌和小说的手稿,甚至还有春云送给他的小收音机,和一张春云的相片。为了爱护这些如同生命般珍贵的物品,他用柔软的衣物垫着,把它们摆放整齐,从而避免磕碰到产生损伤,然后时刻背在肩上,剩下的衣物宁愿拧在手上。要是背囊被偷或者被抢了,他宁愿与那人拼命也决不答应。
  再就是顾忌别人把他当作“盲流”甚至坏分子给抓起来,比如小偷,比如流窜分子……每当从广播里还是报纸上听到或者看到“盲流”这个词,好像条件反射般,他就想到了“流氓”,并深刻地认为这两个词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关联性。“流氓”早就列入“严打”行动打击的重点,那么,“盲流”是不是也被列入了“严打”的对象呢?他还没看到过官方对“盲流”的定义,据火车上那人的解释,是“盲目流窜”的意思。联想到自己,来到南方也确实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盲目性,虽没有“流窜”的意愿,却有着“流动”的客观事实。要是被人抓住并盘问起来,难保不会被定性为“盲流”分子,因为接下来如果在一处找不到工作,难免存在去往多地的不确定性与可能性,不就有了“流窜”的既定事实了么。《雾都孤儿》里的故事难保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事实上,就有家乡人因此被关了起来,并死了。
  还有一个顾忌是别人把他当作乞丐。想想也是,如果睡在马路上或者别人的屋檐下,就算别人不把他当作小偷或者坏分子,也会当做穷乞丐、拾破烂的或者精神病之类的,而后两者往往也被某些人列入到乞丐的管理范围之内。他想问的是,天下之大,为何就容不下这些个苦命的人?有的人弄出个“有碍观瞻”的罪名放在他们头上,非得造出个太平盛世来,给谁看呢?难道,大千世界只需要那些个社会菁英,就算只剩下些所谓菁英了,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个高矮之分?对这些苦命的人就不能宽容些么,没有同情与怜悯也就罢了,没有自省与自责也可以罢了,只当做视而不见也是种包容啊,何必非要安些莫须有的罪名在他们头上?他们也是些人啊,岂是想骂便骂,想赶便赶,想踢上一脚便踢上一脚的!他想起了小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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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9-29 21:42:24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安生那时大概才五岁,正在屋后山上玩的时候,在一个稻垛后第一次见到了乞丐。乞丐是个女的,大概四十来岁,身上穿得很单薄,脚上也没穿鞋,头上长了一个很大很丑陋的疮,流着很远就能闻到令人恶心的脓水,头发杂乱,模样也极为恐怖。天上正下着的雪盖住了稻垛,也盖住了她的两条腿。她可能已经在那里躺了一个晚上,安生看到时,她都快要冻死了,因为动也不动。安生当时吓坏了,没敢细看就拼命地跑了。跑开之后,他不敢告诉父母,就告诉了儿时的伙伴。那些伙伴听了不相信,决定一起跑来看看。他们看到之后开始有些害怕,见半天没动静,才没有跑散。为了弄清女人是死是活,他们商量后便捡了几块石头扔了过去。有块石头砸在女人的身上,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当时吓得全都逃开。安生因为自觉并没有动手去砸,逃没多远就停下来了。他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发现女人也正看着他,不由愣住了,忽然觉得女人其实挺可怜的,自己也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后来,那些伙伴见女人并没有追上来,胆子也慢慢大了,又回来用石头砸她。安生受不住伙伴的鼓动,也砸了一块,不过挑的是最小块的。后来,有一块大石头还砸破了她的头,流出了血。女人没有站起来,也没有擦掉头上的血,只是突然朝安生他们吼了一声,用的是一种低沉并带着尖锐、怪异的足使他们感到恐惧的声音。他们这才四处逃散了。中午吃过午饭后,不安的安生又回到了那里,发现女人眼睛睁着,嘴也张着,一动不动,连忙喊来了大人。大人们确定女人已经死了,至于后来怎么处理的,安生就不知道了。他只一直记着女人的那一声吼,和那女人的眼神,并一直认为自己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更懂得了那一声吼的意义。以至于,他很快便决定离开城区,而去郊野,随便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在那里睡。离开前,他没忘买上一盒蚊香。南方的蚊子不但多,而且个头都大得可怕,在广州火车站的经历仅有一次,也是足够了的。
  他很快来到了一片新的工业区。工业区里工厂林立,工厂之间都有围墙隔开,有的围墙间还隔出了一条小小的巷道。他灵光一闪,那些没人经过的巷道不就可以做自己的睡床么。想到这里,他马上便转向一条小道,一路寻去。小道两边也都是围墙,没有路灯,两侧厂房透出的光正好照到了小道的上半部。人在其间走着,仿佛沐浴在夜色里,而探出了个头。对于这意外造出的景致,安生实在有理由感到惊喜,脑海里也在此刻浮现出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所描述的意境——仿佛,他就走在了一条花园的小路上,周围有着淡淡的月色和灯光,眼前也有了许多美丽的景象……大概是意境太美好,他不由哼起了这首曲子。曲子本是优美流畅的,他大概为了把意境留住得更长更久一些,节奏则尽可能缓慢,更缓慢,优美的旋律中竟有了一丝悲凉与忧伤。
  也就在此时,突然间,他的脚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下意识地收了回来。他也从美好的意境中猛地回到了现实,一时惊住了,不知该跑,还是该留下来看个仔细。正当他有点失措,忽然从阴影中发出了一个人的声音,而且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的声音,说了句:“干啥的?”
  安生显然被这个声音吓住了,直到低下些头大致看出是个年轻人,打扮也绝算不上入时,这才勉强镇静下来,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刚才没有看到你。”“哪能说句对不起就算了的,买包烟来抽吧!”那人的表情是看不清楚的,不过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里透出的冰冷却是毫不含糊的。  
  安生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不由暗想:“把脚踢到了这人的身上,这是我的不对,赔个理道个歉总该可以化解的。这人如果因此要我买烟,有点得理不饶人,就是这人的不对了。而且,说话的口气也是怪怪的,大概说的是些江湖上的黑话。跟这样的人纠缠下去,难免不利,实该想点脱身的办法来。”便硬着头皮说道:“刚才是我没注意,真对不起。您先抽根烟吧。”说完便从裤口袋里摸出烟来,抽出一支递上前去。
  那人接过烟,就着安生点的火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雾也喷到安生的脸上,感觉是满意的,还问了句:“你是哪里人?”安生在为送上火时,已看清了此人的模样,并觉出不像个善人,便故作轻松笑了笑,说道:“楚州人。您呢?”那人正在纳闷楚州该是个什么地方,安生说时迟那时快,已经背着背囊,手拧着装衣服的袋子,转身就朝来时的路飞奔而去。那人哪里能料到安生会来如此一手呢。他虽然站了起来,条件反射似的拼命追了几步,无奈安生已跑出很远,只好停了下来,嘴里狠狠地骂了几句——自然没人能听得懂,因为他说的也是家乡土话。
  安生回到国道后,感觉那人并没有追上来,心里才算踏实了些。可紧张一时还不能消除,因而只是由跑换成了快走。边走边觉得自己幸运,对自己突然冒出的天才般的机灵更是一百分的满意。虽然这种跑法跟“逃跑”差不太多,心脏也有点狼狈的乱跳,似乎不大体面,但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状况,要求自然不能太高。
  接下来,安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待心跳基本恢复正常,大脑便迫不及待的对那人作起了分析。听口音,那人大概是湖南的;可能身上也没钱,不然怎会跟自己想的一样,跑到那里睡觉呢;如果真是个坏人的话,跑到那种地方去守着,实在不太高明,这跟坏人一般都有着高智商,不大相符啊;如此看来,那人走投无路一时情急才有了敲诈的心思,可能并算不得个坏人,或者原本不是个坏人。不过,经过这样的事件之后,再去同情那人就有点对不住自己了,他也就到此为止。
  此时的安生自然再没了睡在工厂围墙小巷的念头。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到野外去,香蕉园里,田埂上,小河边或者被废弃的破屋之类的。他忽然想到武侠小说里,那些侠士高手从不担心睡觉的问题,困了不就睡在荒山野岭的破庙里么。破庙虽破,却能容下一片侠义心肠;人心若宽,破庙又有何关系呢。破庙有无在乎天,心宽与否在于人,天可弄人,却不可夺其志。天下之大,岂不容人之地,就算没有破庙破屋,以大地做床,以天做窗,不也透着份豪气么。想到这里,自己俨然已是个幸福的人。
  没多久,他就来到了郊外。借着夜色,他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座山的身影,这方圆十数里独有的一座山,虽不高却是醒目的,不由一阵欣喜。那山不就是再好不过的睡床么。没做犹豫,他便朝着山的方向走去了。
  路是一条很小的路,路上此时也没有人。没有人的世界虽然寂寞,却很安全,心也最静,安生此刻正需要这些。在来广州的近二十个小时里,心境一直不太好,思绪更是一片纷乱,这与过去的那种心绪杂乱显然是有所区别的。那么,实该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因此而迷失了方向。
  安生不知不觉中把背囊里那支“楚笛”拿了出来,轻轻地,细细地抚摸着它,像是触摸着一个婴儿的脸,生怕弄痛了它。尽管手中拿着的是笛子,心里生出的却是二胡的曲调——此刻,最能抚慰他的心怀的,莫过于音乐。他终于把笛子贴在了唇上,笛声随之缓缓流淌而出……奏出来的哪像是笛声呢,全然成了二胡的腔色,曲子更是那阿炳的《二泉映月》。笛声由悲缓渐向激昂,激昂幽转为悲怆,在天地间回荡……他仿佛醉了,醉在笛声里,醉在这广阔的世界中,任苍凉浸染。
  当安生在音乐声中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也就淡忘了路程。待曲声停止,山就在他的面前了。对于山,他无疑是熟悉的,深觉亲切的。山上只需要提防蛇,而蛇一般只要不去惹它,就无大碍。这点安生并不担心,于是在山脚下选了一处地方,开始安置自己的“家”。他放下行李,到山上寻了些松枝枯叶回来,然后把它们铺在地上,就成了一张可避潮气的床,再把床单铺在上面就是一张堪称豪华的床了,实在美得很。山下的气温很凉爽,连风扇都不需要。蚊子虽然很多,他就捡来一块大石头,点上蚊香支在上面。
  一切准备妥当后,他躺下了。因为躺下感觉很不错,自个儿就笑了。自然不会马上闭上眼睛,他就一边望着夜空中的弯弯月牙儿,以及闪烁的星星,一边把脑海里存放了一天的经历再回顾一遍。就在回顾的过程当中,很多很多的往事捣乱般纷纷涌现出来。离开楚州时的那一幕,以及此前的那个不眠之夜仿佛离去了很远,又仿佛就在昨天。都是那样的刻骨铭心,让他心甘情愿的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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