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名叫樊云波,生于民国四年九月十八,梅川方元美贫寒农户出身,一名灵巧匠人。曾经的广济县有闻名遐迩的三把刀,即理发师的剃刀、厨师的菜刀和缝纫师的剪刀。
我爹激情四射地投身于时代的洪流之中,用裁缝剪刀尺子和嫩白修长双手,剪出自己人生的如画江山;用绵绵不绝的五彩丝线,把寻常日子织成灿烂锦绣。
我爹堪称是我童年时候的精神导师,又是带给我静美和光明的使者。
四五岁时的我,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齐耳的短发,天生文静忧郁,穿着爹为我量身定制的各式漂亮小花衣,飘到哪里,都是一只花蝴蝶,人见人爱。所谓"新老大,旧老二,破老三",我家亦是如此,我永远都是那个最明亮的樊老大!在那个蓝黑灰暗颜色主打的年代,不论被爹带到哪里,都会听到人们由衷地赞叹:"达个细假儿(这丫头片子),真好看!"
有一年,爹差人(好像是姑父出差)特意从上海给我带回一件小毛衣,那种时髦劲儿,引来了无数艳羡的目光。记得是宝蓝色,通体纯净,只在领口的位置上绣了一朵淡黄色小花,高雅素洁,可内穿,也可外搭。在东风小学做课间操时,当时的老师管慧芳(后附小校长),那时还是一花季少女,瞥见了这件亮眼之物,执意让我借她小毛衣作样子,照着织了一件大的,款式一模一样,却选了桃红色。在我看来,手织的物件多多少少还是缺失了点幽然韵致。
那时充斥童年时代不绝于耳的赞美之声让爹平添了许多骄傲与期待。于是,他倾其所有地教化我。他教我算盘口诀: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他教我毛主席诗词: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岗山。⋯⋯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他带我参观他的缝纫社工作之所,甚至我还缠着他一起泡过旧式男人专用搓澡堂,堂址即现在居仁街新世界商城一楼大片门面房,那情景就像现在儿子粘着我心安理得地要进女厕所一样。掀开厚厚的皮布帘子,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澡堂里,水气缭绕,视线模糊不清,人们包裹着下半身,像下饺子似的摸进公用大热水池子,我一般要泡到双颊发红,满头大汗才会起来。
爹还会买给我各式花样点心,印象最深的是如今已经绝迹的糍粑块子,太让人垂涎三尺了!长方形条块状,油炸的糯米物,金黄脆嫩,糯米并没被捣碎,粒粒拥在一起,清晰可见细密纹理,刚从油锅捞起,咸香扑鼻,入口即融,余生不忘。就算以后风靡一时的糯米鸡和油敦,联合起来也无法pk它的美味!还有二毛九分钱一碗的清汤(馄饨)!那时的猪肉真香,被剁碎之后沿同一方向搅动,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包清汤得借助一根长条小木签,顶端突出一小部分,形似一面小旗,国营食堂里的阿姨通常身材肥腴,腰系围裙,手持小棍,蘸着肉沫,挑动清汤皮,捏作一团,动作娴熟,一气呵成,看得我目不瑕接,眼花缭乱。片刻之后,热水沸腾,揭开锅盖,丢进清汤,只见它们在水中翻滚跳跃,等待几分钟,胖阿姨会接过我递上的搪瓷小碗,捞起清汤,顺势滑入碗中,我探过头来,只见碗里,一片晶莹剔透,繁花似锦,红色的鲜肉,白色的面皮,绿色的葱花,还有一小团正在慢慢小心融化的猪油,香气氤氲,无与伦比!遂十分欣喜地覆上碗盖,一路欢快地小跑回家,预备与爹共享美味!
童年回忆不可不提去电影院观影的难忘经历!七十年代中后期,武穴的电影院独有一家,即现在磁梦湖电影城所在地;剧院也有一座,就是如今影剧院的前身,排演着黄梅剧、采茶戏;八十年代才出世了露天影院,气势恢宏,横亘在今中医院和永宁菜场之间,就在那里,我顶礼膜拜了红极一时的宽银幕大片《少林寺》!
遥远的七十年代,电是危险而神秘的稀罕物,人们点着煤油灯,透明的玻璃灯体,标准配上玻璃罩,灯芯是一弯白棉线,灯光时常闪烁,忽明忽暗,燃的是煤油。时间不长后灯罩会自然发黄发黑,须得小心擦亮。即使后来诞生了电灯,光线也是太过昏暗。所以,努力想像一下,伟大的电影对于我们普通老百姓而言,不啻是一股股甘泉,滋润着我们饥渴的心田。
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看电影图的就是那种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热闹气氛!是买票时的你争我夺,是入场时的前推后拥,是逃票前的惴惴不安,是侥幸后的暗自窃喜,是黄口小儿的哭闹嬉戏,是少男少女的暗生情愫,是夫妻情侣的你侬我侬,是爹爹和我每周一次的殷切期盼,是手里捧着袋里装着的瓜子花生和蚕豆,是边吃边看回味无穷后的妙不可言⋯⋯我那时看的电影真叫一个多呀!随口蹦出就有《早春二月》、《永不消逝的电波》、《追鱼》、《舞台姐妹》、《七十二家房客》、《黑三角》、《神女峰的迷雾》、《巴士奇遇结良缘》⋯⋯剧情内容现已模糊混沌,唯不能忘是那人头攒动、座无虚席的观影景象!只有一层的辽阔大厅内,两侧分别开了四扇边门,方便人们随时出入,四面墙上各安上了一排功力强劲的威猛风扇,呼呼作响。过道边、座椅下、舞台中都附满了人,还有强壮男子倚着墙角,顶着打马肩的稚儿,最夸张的一次是亲眼得见一拖着鼻涕虫的小屁孩缩在高挂墙上的风扇后座缝里,眉开眼笑,津津有味!我端坐在木质黄色硬座上,身旁靠着慈祥温和的爹,有时嘿嘿傻笑,有时凝神屏气,有时惶恐不安,有时心有余悸,总是单调重复地蠢问:"爹,他(她)是好人还是坏人?"似乎也问不出别的深刻问题,爹对我的耐心,就是滔滔不绝的长江水,永不枯竭,总是微笑以对。
电影散场,我们陆续走岀影院,一路无言,让甘泉沁入心底,秘享无声的美好。我不喜如今带有目的和说教的电影之约(非得挤出观后感应付老师交差了事),我也极少告诉儿子电影存在的意义,就如同我深爱下雨的午后,独自聊赖地窝在被子里,什么也不为,努力发着呆,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不宠无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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