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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秋天,我被调到连山了.沿花桥去武穴的方向搭车,我倔强的脖子低下,进了一辆破三轮,一个黑色的提包就提起了我轻浮的20岁,我知道,郭德元下车,红色的泥泞会隆重欢迎我的皮鞋,皮鞋会越走越重,重得走不动的时候,就是连山了.
桐籽要自由落下了,我却把自己逼入绝境.我感谢绝境,它让我长出翅膀,在黑夜里飞翔,在自己的内心里飞翔.校长说,某某某,你就住在离沟边最近的一间房子吧.我说,好啊,漏风的时候,我可以看见郭头元的孩子们旷野的奔跑,以及他们拣桐籽的背影.
尖锐的桐籽,里面全是桐油啊.八瓣儿果实藏在深绿乃至憔悴而后黝黑的皮囊里,榨出油来,可以油出透亮嫩黄的水桶,斗笠,家具,一点污染都没有.
雪花终于飘落下来了,纷纷扬扬,我喜欢那些漏风的屋顶,北风呼啸的夜晚,狼嚎一般,电灯鬼火一样晃动了教室,摇出一群淳朴美丽的农村孩子,野性未改的孩子,都是可爱的青春,破烂的衣服,包裹的却是年轻丰腴的年龄,我喜欢这些真实的让人心跳的自然的美.
小姨来看我了.她嫁给了小姨爷.仅读了四年小学的她不懂我的书法,却欣赏我会写对联.小姨娘送了一瓶蜡鱼,油炸的蜡鱼块.小姨爷喊我去打牌,我婉谢.白雪纷飞中,他们的背影很恩爱,很紧密,姨娘依偎成了姨爷的一片雪花,姨爷伟岸为小姨的一个山村.
小姨成了三个孩子的妈妈了,姨娘很害羞,小姨甚至不敢当众喂奶,总是躲回自己的房子里去实施母爱.姨爷把小姨看成宝贝,小姨又把孩子看成宝贝.雪花不飞了,桐花照亮小姨的脸,我惊讶于小姨的红润,那该是姨爷珍惜的温润的云瓷吧.
那一天,他们牵了手,穿过桐花,穿过阡陌,给外甥送点蜡肉.
小姨和姨爷都不善言辞,却诚恳热心.母亲的姐妹兄弟很多,小姨比我还小六岁.这么美丽的小姨却只读了四年书,我的遗憾比春雨还丰沛,却浇灌不了一片春色给我的小姨.幸好,还有绿草,还有桐花.
小姨的宝贝们见风长,一个接一个,都把童年累计为姨爷的负担,压得姨娘姨爷喘不过气来.但从没见过他们忧愁过,每次见面,小姨总是乐呵呵深情的看着姨爷,姨爷总是憨厚地热烈地望着小姨.
桐籽落了三轮,最后一颗桐籽被郭德元的孩子们拣回家的时候,我也被命运重新拣进了另一个城里的学校.小姨一个人来送我,姨爷已经外出打工了.
汽车一下子就把我打发进了小县城,新鲜之后是无聊,无聊之中,总想再度新鲜.我渴望飘,有空气有云朵有浪花有灯火的地方,永远那么诱惑人.当然,它们都不及桐花.
桐花永远见不到了,叛逃的路却越走越远.姨爷流浪到了中山小榄,在比我们的县城不知繁华多少倍的地方拉板车.我叛逃到南海,离姨爷很近很近,却很远很远.
有一天上完课,发现父亲带了几个老乡,到了我所服务的异乡.父亲说,姨爷遇难了,拉板车的时候,一面墙倒下来,整个人被巨大沉重的偶然镇压,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把齑粉.
我看不见小姨的泪,我只知道这是四月,故乡的桐花一定皎洁如雪,又晶莹似泪,没了姨爷,小姨啊小姨,你该怎样走完那些漫长的泥泞,生之泥泞啊,粘稠着流血.
我突然想起,憔悴干枯的桐子,几颗小果实拥挤在黝黑的厚肤里,郭德元的孩子们一定要送到收购站去.桐子总得开始流浪,总得榨油,总得煎熬然后提炼,总得透明,稠粘,总得糊涂于精美的木器,最后成为历史,成为时间的表皮.
只是,小姨啊,你的泪光中,姨爷总在憨厚地热烈地微笑啊.无眠的夜里,长路孤单,什么时候,会飘起桐花如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