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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黄河青山外 叶倾城 马不肯再往远处去了。 清晨,越过大青山,一带远碧在望,导游说:这就是希拉穆仁草原。希拉是黄,穆仁是河流,希拉穆仁便是黄河的意思。 这是谁人的黄河青山?而我只是游客,来吃喝玩乐一遭,明儿就走,一种事了拂衣去的粗鲁姿态。旅游,本来就近于嫖。 骑马,渐与众人失散,我只往草原深处去。日影斑驳,草色深深浅浅,看不到始终,偶尔有蜂飞过。近晌午,马不走了,驯顺而固执地,与我的缰绳对抗。 四望无人,草原像口大锅,吞噬一切,阳光是一波接一波的金。我顿一顿。马已知觉我的犹疑,转身。大步,轻捷,它越跑越快,我在镫子里立起来,长草飕飕地掠过我的腿肚,有些锋芒,透过牛仔裤割痛我。 忽然,高高的青草丛中,凸出一个人。马蹄踏过那大段泼肆的绿,奔近。他一点点,竹笋拔节般高起来。看见他白色的帽,白色的衬衣,透明的静。荒野里,任一个陌生人的影子,都是亲的。 我看着他,阳光下他是一个耀眼的银点。他也看我,突地立正,手抬到帽边,“啪”的一个敬礼,是诙谐还是庄严,手像日出后的睡莲一样打开。 应不应该停马暂借问?然而营地已在望,我胯下的黑骏马,闪电般飞奔。 擦身而过。 下午众人都拥在蒙古包里打牌,脱鞋上炕,袜底都漆黑,味道难堪。我带本书出来,一掀帷幕,阳光球状闪电般滚烁。没有阴,因为没有树,只有草长得谦卑拥挤。近帐篷的地方,草被踩没了,秃秃的像个光头男子。 我躺在远处草地上,看一会儿书,倦了,就闭上眼。太阳烈烈,草扑鼻香,蓦地眼底一暗,是看不见的雨掠过草原,呼吸一般轻,湿我一身。骤来骤去,很快就停了,这场雨是我一个人的。又是热烘烘的大太阳。 感到颊上,停了阴影,那一定是朵过路的云。我忽觉不对,一睁眼,眼前赫然有一张脸。大惊坐起。 陌生男人直起身来,上衣微湿贴身,雕出身体的线条。衬衫湛白,越发逼得草原深绿,他羞怯内敛地笑,脸却微微红了。 我抬手触到自己牛仔裤脚上的泥。身上的针织衫有两天没洗,灰呛呛。我知道自己首如飞蓬,长发卷满草屑,或者还有羊屎马粪。啊,怎么可以,当他如此整洁秀美斯文。 无端地,我觉得受到冒犯,起身就走。 跑到营地的旗杆下,抱着流鼻涕的牧民小孩聊天。“几岁了?”请他们喝可乐,小小朋友们便教我甩鞭花,清脆地在空中炸响。我有样学样,长鞭打在地上,卷起千堆土,却一点鞭声也无。我不甘心地连甩直甩,连马都纷纷走避。 忽听身后“哎哟”一声,是扫到人了。我一惊半回身,是他,已顺手握住鞭梢。长鞭,我们各持一端,如舞蹈里缠绵的回身,有暗暗的音乐,在两人间流动。我松手的同时,他也放开,长鞭无声委地,如一根被剪下的辫。 我笑:“你也是旅游的?” 他道:“我是……”微一鞠躬,后半句话轻不可闻。 他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我们却用第三国语言——英文来对话。他的英文并不好,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断断续续,却反而更觉得字字新鲜完整,如朱红印泥。大约他听我,也是同样滋味。 暮色渐拢,为他的身影搭上苔绿,他偶一侧身,我认出,正午时分那个遥遥的敬礼。唇底有一声低低呼唤:“是你。”没有出口,如影之徘徊。 摔跤表演开始了,牧民队长过来邀请游客参加。他忽然道:“我这个……”摆一个打斗的架势。“嘿哈”几招,伸出两个手指。“黑带二段。” 好事如我,抬手便招来队长。“这里这里,他,他。”没名没姓地,替他做了主。他一怔,却只笑,说不出是柔顺抑或包容。我又说规则给他听:“只能抓有护垫的地方,这边,还有那边,都不能碰。”在他手臂上比比画画。 触到了,他正在紧张起来的、坚硬如铁的肌肉。 他在场上,一蹲身,却突然高大了一截,参天大树一样展开叶枝。进,退,左右摆动,身架沉实。对手突地一个假动作,偷袭他的腿,他不避不让,却一挺身,把对方抡过了肩头。 “好。”众人拍手叫好。惟有我,替他捧着照相机,手里沉甸甸的不能鼓掌。他转头,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找到了我,顿时向日葵似绽放金色笑容。 他把他的喜悦,传给了我。我得到了一份,隐秘的礼物。 太阳一径滑落,凉风四起,远远群山如鬼魅之影。我突然觉得危险,与狼群野兽无关,源远流长的暗潮即将吞噬我。我却只能慌乱地,任风将我的发揉得乱七八糟。而草原入夜,是薄薄的凉。 晚饭后又遇见他。也许不是遇,我一挑帐帘就看见他站在帐外,这是一个潦草而华丽的挑帘秀。他已披上大衣,笑:“我,怕冷。” 我也笑:“我以为你来自寒带国家。” 他点头:“是,我们有雪,冰,但没有草原,也没有……”迟疑一下。他想说的,他自身携带的英文词汇库里没有。 站在火盆边,看火舌一吞一吐如调戏。游客们嬉笑吵闹,一批韩国学生在放焰火,尖叫,震翻天。我第一次沮丧地知道,真实的韩国女子,与韩剧毫无相关之处。 渐渐地,他们也散了。他忽地一抓我的手。“来。” 我跟他一起来到远远土路边。我对自己说:其实没什么。他只是一时忘形。我也早过了心动年纪。他的手,平静有力,一无骚动。我甚至不觉得是被人牵着走。这只是很普通的一握,像警察扶盲人过马路,心无旁骛。我对自己这样说。 他另一只手拎了两瓶啤酒,递我一瓶。我们就默默地,瓶颈交碰一下,喝一口,再碰一下,再喝。我们是巴比塔上最靠近的两个工匠,说彼此不能理解的语言,惟有沉默,殊途同归。 他一直没有放开我的手。碰杯的时候,像步子错乱的探戈,屡屡要撞。我装着没发现这别扭,我知道他也是。 举头看星,他便道:“这天,好低。”我应:“是,这是高原。”阴沉沉的天,低低压下来,伸手可触。 一带闪烁的光缓缓流过。他低呼:“UFO。”我笑:“夜航飞机。”他发出一声男人的呜咽:“你确定?”“是,百分之百。” 就这样了。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废话。 他也说别的,关于职业、生活、家庭……竭力地,用最简单的单词表达这复杂的人与事。是他生命中的坐标。我温和地笑,脑里的翻译系统自动关闭。他的生命是所有这些的总和,如拼图,但我遇见的,是一个完整的、没有痕迹的他。 他亦问我,我尽量回答。但他忽然问:“……好吗?你……快乐吗?”眼眉在夜里闪烁如火星。也许不过是一句随口问话,却触目惊心。 用英文如何说“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也许我应该反问“你呢”。我没做声。 他热切地,等待着我的回答。他分明是个有力的男人,摔人疾如闪电,被摔时,激起一阵尘烟,笑容却羞赧如玉。 他的诱人处,在这一份隐藏的力量。 我知道有很多话他说不出来,他的英语不够好,那些在他心里翻来滚去的念头就梗死,不能泄洪。他非常用力地沉默着,像拼命管住自己,随时会有一个激烈的动作或者单词。而他又这样紧张,几乎是惊恐地聆听,不知道会被我的哪一句话绊倒。 他因之像那些哑巴牲口,马或者牛,不言不语,连表情也没有。表情就是肌肉,言语就是动作。 他的眼神,越发地,充满了颠倒混淆。这是来源于混乱,以日文思考,再挣扎着译成英语,永远找不到最合适的对应,语言的匮乏,却遭遇排山倒海的想法。就泄了气,说什么都是白搭,不能传情也达不了意。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 我知道,因为我也是因此,沉默。 风凉而劲,我打个喷嚏。 他脱下大衣,递过来。我无可选择地接过穿上,手困在太长的袖子里出不来,是为束手无策现身说法。我嗅到大衣领子上淡淡的香气,大约是偶尔沾上的防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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