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跪不起

夏之艳阳

大爷爷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就这个独生女儿、我的姑姑跟我爷爷年纪相仿。早早就嫁到外乡去了，婚后多子而后又多孙，总也没时间来看看大爷爷大奶奶。所以大爷爷大奶奶孤独寂寞了一辈子。好在大爷爷大奶奶老俩口生平和善可亲、乐于助人。年轻时邻里乡亲有个啥困难他们总是倾囊相助，家里总算还没少了人来人往，早年也不太显得孤零。

大爷爷兄弟三，跟我爷爷是亲兄弟，他排行老大，我爷爷排行老二，还有一个小爷爷早年迁居外地，基本年头到年尾没打几个照面。也因此大爷爷也就靠着我父辈姊妹几个凑个热闹，把父亲和姑姑们视为已出，全心全意地帮爷爷带孩子，尤其是我父亲纯粹是大爷爷一手带大的。本来父亲的小的时候老兄弟俩就商量好了，将父亲过寄给大爷爷抚养。可事有不巧，偏偏奶奶后面几胎生的全都是女儿，如此一来两父共一子。过寄的事也只好作罢，但大爷爷还是把父亲当作亲生儿子来养，父亲初中毕业前的岁月就是在大爷爷家里度过的，凭着大爷爷是教师有固定收入来源，父亲的生活读书都是大爷爷供养。后来大爷爷退休了，父亲也毕业、结婚、生子了，但大爷爷还是一如既往在关照着爷爷一家。我出生后顺理成章地在大爷爷膝下承欢。隔三差五的给我买个小猫小狗的玩具，常常弄点什么糖果糕点之类的东西给我解馋。由于年纪的原因，大爷爷把我看得比当时的父亲更为宝贝，真的托在手上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在他的身边没让我哭一声，带我出去玩的时候大爷爷就象货郎小二，周身带满了行头：毛巾、水壶、饼干、糖果、内衣、面巾纸等……小孩可能用到的他都一并带上。我玩累了、渴了、饿了、脏了、汗了、凉了……他都能从随身带宝中搜出一招来应急。

天有不测风云，在我六岁时大爷爷不幸又中风了。本来退休前中过一次风，那时医治及时还好没留下后遗症，可第二次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因为年纪也大了，虽然是捡回了条命，可是有些半身不遂，左手左脚行动有些不便。经过半年休养以后虽然是有所恢复，可是比起早前那是差得多了。可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大爷爷还是在我初入学堂的时候亲手为我背上小书包。

那天的情景我依然历历在目：九月一日的早上，大爷爷一早就拄着拐棍（中风后就没撒手走过路），一抖一颤地挨到我家（大爷爷中风时在医院，大奶奶要去照顾他，大爷爷家里便没人，父亲就是在那时候把我接回自己的家里住的。）在门口也没听见叫喊，拐棍头支在房门边上，由于晚上没上栓，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大爷爷右脚抬进房里，左脚还在门外，手里的拐棍就在窗门的书桌上敲开了，嘴里的话有点含混不清，估计是叫我起来了，今天要上学了。我不愿意的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大爷爷拐棍龙头上挂着一个唐老鸭书包。洗好脸后大爷爷颤抖着他的左手（右手用来拄拐棍）理了理我额前的头发，早就看见他嘴唇在颤动，却未曾听得他说出什么话来。在我低头接过他龙头上的书包时听见他含糊的而反复的话语：

“好好学习、好好学习……”

那时人小不懂事，不理解大爷爷那天的举动，那天的心情，只记得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唇在颤动，他的目光在闪烁。背上大爷爷送给我的书包，父亲送我到学校，走出大老远我不禁回头望一下，大爷爷仍拄着拐棍依着门框向这边张望（凭着那时的记忆，在我成年之后读懂了大爷爷那时的失落与期望）。记得那天上午还没放学，大爷爷就在教室门外张望，目光不是十分灵活，双手合拄在拐棍上，看得见右手手心里还攒着五毛钱。下课后大爷爷欠了欠身子，让开冲出门的小孩儿，目光却只盯着我的座位未曾离开。我跑到外面问：

“大爷爷，你来干嘛？”

“看一下，看一下……”

打我记事起，大爷爷的话总是简单而重复着的，可能是两次中风消耗了他太多的真气，大爷爷真的好老了。大爷爷还攒在手心的五毛钱塞到我的手里，挑起拐棍向校小店方向指了指，我便心领神会地飞向店里买了包酸梅粉，边吃边走向大爷爷身边。大爷爷看着我的机灵劲右边嘴角裂开了（中风后左边脸基本不太会有表情），发出了艰难的笑声，这笑声也是抖动着的。那时的我只潜心体尝酸梅粉的可口，并不能体会到大爷爷艰难笑声里包含着爱与满足。他那时只要见到我就是满足的，也不用开口说话，他的所有关注全在闪烁着的眼光里，颤动着的右嘴唇上。

小学六年，大爷爷就是这样往返于家与学校间的，从不间断。每次我才上学，他就开始往学校走，上完一节课，他还没有走完我5分钟的上学路，赶在我第二节课下课时看我一下，塞给我几毛钱。却总能在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他依在门框上朝着我放学的路上张望……，不知是怎样的辛苦，也不知是怎么的动力。大爷爷用他自己的方式陪我读完了小学，中学后转学到姑姑的学校。

大爷爷也就是在我上中学后身体更不健了，有时候整天不起床。但是这一切我当时都不清楚，因为每每周末放假回来总能看到大爷爷端坐在堂屋上方的藤椅上，等我回来看他，等我回来陪他吃一顿午饭。午饭菜里总有肉或是鸡蛋，是大爷爷一再叮嘱大奶奶预备的，专门为我解馋。吃饭时他很少夹菜，总会在我埋头扒饭时用筷子头敲敲菜碗边，被敲的那碗菜一定是全桌最好的菜，他是在提醒我多吃菜，饭少吃点，以吃菜为主，吃鱼、吃肉、吃蛋……而他自己吃得总是很慢，总是在我狼吞虎咽完后他碗里的饭才掏了一个鸡蛋大的洞。可是看他表情却很满足，好象吃到了满汉全席般。午饭后还有些时间，大爷爷总会拍拍桌面，我便听话地搬出书本做作业。我盯着作业本，大爷爷看着我的脸……自小就这样让大爷爷看习惯了，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做完作业后大爷爷总会在我合上作业本的时候“嘿嘿”两声，（只有我读懂那是大爷爷满意的笑声，陌生人听了可能还会害怕。）然后是千篇一律地抖动着右手从左侧上衣口袋掏出几块乃至几十块的零钱，那零钱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硬要塞给我。有几次我看到他的那付光景不忍心接，他便会急得直把拐棍往地面上戳，直到我接钱为止。接了钱后他还会不厌其烦地提醒“吃点、吃点……”他总怕我饿着，大奶奶说大爷爷怕我在学校食堂吃不饱，让我带上钱好多买些饭票。

临近初中毕业回家的次数也少了。听说大爷爷身体每况愈下，一天改吃两顿饭，还总会噎着。有时噎狠了会咳上好几分钟，脸都咳成黑紫色了。后来上高中，离家更远了，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大爷爷也就只能一个月才看到我一次，到那时候他已基本不出家门了。走不动了、话也更少了。

那时大奶奶跟大爷爷开玩笑说：“老头子呀，咱现在大不如从前了，不如死了算了！”
大爷爷总是很坚持：“我才不死呢，我要看我弟儿上大学……” （“弟儿”在老家是泛指男娃，是家里人对男孩的爱称，家里人也都这么称呼我。）

毕业后来了东莞就更别说能见到大爷爷了，现在可是一年难得回去一次。每每打电话回家也只能由父亲转述一下大爷爷的近况，他现在连听力都相当有限了，打电话他听不见，成天也少开口说话。每年回家我都得到他家看看他，买些营养品给他补补身子。听父亲说每年回家几天都是大爷爷最高兴的几天，天天还能起来。我走后他就只是经常斜歪在床上，懒得动身。可就这种境况大奶奶调侃说“死”的话时大爷爷还是依然坚持：“我不死，要看我弟儿结媳妇、生儿子，我再带重孙子……”当然，这些话都是大奶奶转告给我的，真不知道大爷爷表达出这个意思花了多长时间来颤动他那半边灵活的嘴唇？

今年好不容易修了房子，打算把大爷爷大奶奶接过来一起住。以往几年都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去看一下他们，也不曾想到他们现在都已八十高龄，自理能力已经相当有限了。有了这个想法后便去跟大爷爷商量，我想大爷爷一定会满口答应的，他是如此喜欢我，跟我生活在一起是他最大的欣慰。这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体会到了。可是，当我说明想法时，大爷爷脸上先是闪过一丝光彩，很快便暗淡下来，淡淡地摇了一下头，眼角处还有些湿湿的光彩。这下可把我急了，我哪等他答应不答应（几年以来我都不曾跟他有太多的话说，再说他也不方便说话。）反正我跟他说了，也由不得他，我整理一下，把他背上车走就是了。可就在我整理他日常用品时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巴掌大的黄历，被人翻得四周页角都向中间卷起。它尤如一把钢刀在一点点刺刮我的灵魂，一个字一滴血，我的心血肉模糊：

“07年2月20日 弟儿明天就要走了。”
“07年2月21日 晴 弟儿今天就要走了。”
“07年2月22日 阴 不要变天，弟儿还没到。”
“07年2月25日 多云 弟儿到了。”
“07年2月26日 风 弟儿昨天到了。”
“07年2月27日 阴 弟儿前天到了。”
……
“08年1月30日 雪 弟儿下周要回来了。”
“08年1月31日 雪 弟儿还有三天就回来了。”
“08年2月1日 雪 弟儿回来 2天。”
“08年2月2日 霜 弟儿 1天。”
“08年2月3日 雪 弟 回。”
“08年2月4日 睛 ？”
“08年2月5日 睛 ？？”
……

一页页字迹扭扭歪歪，意思简单，可字里行间却喷射出怎样的一份情感？

看到一行更比一行歪斜的字迹，领悟着一行更比一行简短的话语，我已鼻涕一行泪两行，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回来就过来看大爷爷，为什么要在同学家宿醉？我怎能不知道有多么年迈的老人在牵挂着我？大爷爷一天天体力不支，却一天天对我牵挂不减。我再也忍受不了灵魂的抽打。我原来以为每年回来看一下老人家就够了，捎点钱和营养品就算尽心了。从来也少跟大爷爷沟通，知道他还在就可以了。可不知道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是怎么的度过风烛残年，我给的钱不曾记在他的帐上，我给的营养品也不曾记在他的帐了，我的来去却是他永生的牵挂，我的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来回，却是他老人家活一年的支撑，年头盼着我平安到岗，年尾盼着我的平安归来，他指着我三十几个小时的来回过了一年。他还有几个日子好活，却还要让他如此割舍不下，如此牵肠挂肚？
尤其是刚刚听隔壁的婶娘讲：大奶奶现在也大不如从前了，每天打水做饭都有些困难，昨天因为从灶屋端盆水到堂屋来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人都被撂在地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整盆水撒了一地，整个人就仰八叉躺在水渍中，最后还是自己扶着门框一步一挪起来的；大爷爷现在自理能力基本没有了，每天吃喝都是大奶奶送到床上去的。现在一天多的吃两餐，一般都只有一次进食；更有甚者因为两次中风年纪又大，现在已大便失禁了……

难怪大爷爷不肯跟我一起住，原来是怕给我带来麻烦。我真的是太不孝了，从来不问大爷爷的具体生活细节，从来没从根本上关心他们，这种状况了还让他们两个老年人独居，为什么不早问清楚？为什么不请一个保姆照顾他们的日常起居？为什么不多回来看看他们？我怎么对得住大爷爷早年的抚养？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怎么经受得起大爷爷如此沉重的牵挂？他们还有几个这样的日月？我醒悟得太晚了，大爷爷还能给我机会吗？真的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差点就“子欲养而亲不在”了！我泪如雨注……
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捧着那本旧黄历双膝齐着地，大爷爷床前，我，长跪不起……

谨以此文献给与父母长辈分居在外的所有朋友们，把我的震憾传导给你们，衷心地恳请你们：常回家看看！陪父母聊聊！他们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就要你归家陪伴的一颗心！

江涛

又见艳阳大作！
先坐下沙发，慢慢看来！

村长小麦

占个板凳,再来细读!

樊爱

朴实的文字,红了我的眼睛!

字字爱泪,行行真情,有情文章皆动人!

江涛

读完全文，泪流满面！
试问自己，对上辈我们尽了多少孝心！
向艳阳致敬！

樊爱

他们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就要你归家陪伴的一颗心！

常回家看看!

丁香花语

真情流露，感动之中……

月满西楼

感人的文章，动人的文字

朵朵

常回家看看

慧眸一笑^_^

当我看到楼主写到黄历上的那些文字时，，终于控制不住泪如雨下。。。。

世间没有什么比亲情更可贵的！

强烈要求版主总固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