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我家房子的故事

蓝色可餐 · 发表于 2007-12-6 07: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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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房子的故事小时候家里很穷，不是“司机穷，保姆穷，佣人穷，养的小狗叫阿穷”的那种调侃式的穷，而是实实在在的穷，穷成了经典，一种落了俗套的穷。穷人自然是住的破房子，不是“琉璃瓦破，描金梁歪，院里没有天然游泳池”的那种阔少眼中的破，而是真真正正的破，破得唯有令人心酸，破得令人无法苦中作乐。我家住在刘家嘴，在一个小山坳口子上。算不上太偏远，不远处有条破烂不堪的公路，一个小时能有三到四辆车子路过。坐上它，再一个小时后就到了县城，一个崭新的天地。可惜我直到十三岁时才有幸一睹这个神话中的天堂。有道是“一山还比一山高，穷中自有穷中首”，我家算是全村的首穷。在全村差不多一个模子的样板房中，我家那老房子外表看起来也许并不显得鸡立鹤群，内里却穷得现在一想起就觉得眼窝里直往外冒酸水。我家那老房子有二间偏房，一个正堂，土坯墙，茅草屋。不好意思，说错了，要是那时说成是“我家”，估计又要引来这屋里一阵纷争。因为就是在这房子里，其实是挤着三户人家，这是“我们的家”。那个年代的人们都信奉人多力量大。爷爷结婚时住的房子我没有见过，听说还过得去。奶奶十八岁嫁给爷爷，大字不识一个的她，只能通过生育给这个家族做贡献。于是可着劲儿地生啊生，十五个年头硬是生了十三个孩子。养不活，一边生一边死，一边死还一边生，到头来生了十三个，死了八个，总算是养活了一女四男五个孩子。十五减十三等于二，那两个年头没有造人只是因为那时候爷爷被国民党抓壮丁打日本鬼子去了。等他带着一身伤从部队逃回来，地给没收了，房子也被国民党烧得只剩半垛墙，还有一个二十四五就被生育催得鸡毛鹤皮的老婆和六个孩子等着他养。爷爷无力修房子，只好带着全家打游击，一边养家糊口，一边还在接着荐地生。时不时还要跑到深山老林躲上几个月，因为他逃跑时杀了个国民党军官，算是个在逃的通缉犯。爷爷活活累死时年仅四十五，留下九个孩子，奶奶终身未再嫁，十口人吃百家饭，住天地间。等到再饿死了四个孩子，正好流落到刘家嘴，村里见她可怜，把一户刚刚全家死光光后闲下来的破土房让给她住，也给她匀了两亩田，生活才终于安稳下来。这就是那栋老房子的来历。我无法想象爷爷奶奶是怎么过下来的，这栋房子里的一贫如洗证明着父亲的这个口授故事的真实性。孩子一个个长大，一个个结婚、生子，都无力修房子，只好挤在一起。老大是女的，嫁到了邻村一个铁匠。到最小的老五结婚时实在找不到地方住了，只好让他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这件事一直被奶奶看作是她最大的耻辱，说是自己养的孩子给别人用，是她让这个家族蒙羞了。于是，从我记事起，这个破房子就挤了三家人，最多时塞着十一口人。正堂被用油毡隔成了四份，打了四个地铺。屋顶茅草稀疏，外面一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吃饭往往要蹲在角落，或者打着自制的那种带卷边的毡糊伞。一到冬天，寒风就从千孔百创的墙缝里往里灌，冻得人和房子一起抖。住这样的房子唯一的好处就是采光好，外面多亮堂里面就多亮堂。没地方做饭，只好在外面禾场立了几根竹杆子，搭了个简易棚子，起了个土糊的炉子，三家共用两口锅，轮着做饭。三户人家挤在这样的屋子里，走路都摩摩擦擦的，自然平时摩擦也多。这不是因为气量小，而是因为穷，穷人越穷窝心的事就越多。三兄弟苦水里泡大的，相互间关系还过得去，女人间却生了不少怨气，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常常斗得很凶，难得有个耳福。后来，老二学了理发，老四做了木匠，辛苦了几年后，总算有一点余钱各自造了个单间土房，搬出去了。由于父亲要养奶奶，就把这老房子分给了父亲。父亲小时候凭他过人的毅力，断断续续地站在私人学堂的窗外听了近三年的课，他就凭他自学到的那一点点学问做了村里的会计，积攒几年后终于开始修缉老房子了。说是修缉，其实也就是用那种粘土把墙缝给糊起来了，然后把茅草全换成了青瓦。瓦片很重，压得房梁比父亲的腰还弯。不过，冬天总算好过一点了。我兄妹三个，姐老大，哥老二，我老幺。母亲总算是看出了奶奶悲惨命运的源头，生了我后就偷偷做了结扎。为着这个，父亲两年没搭理她，奶奶至死都不肯原谅她。我们这辈人无法理解他们那种愚昧，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他们那个年代。父亲其实是很聪明的人，在我的印象里，什么都会做，串草鞋，做木活，烧红砖，都是一把好手。母亲也很能干，养猪鸡，种菜园，卖良薯，什么活都干。哥哥也很会来事，偷红薯，捉泥鳅，摸鱼虾，挖野角（念guo音），给家里帖补生活。只有我那时生就一付傻瓜样，整天傻站在那种四四方方的站椅里，缩着身子，流着鼻涕，随地屎尿，忍着饥饿，等着挣工分的母亲一回来就咧着嘴狠命地哭着要喝奶。为了填饱肚子，家里人都很努力，可我家一直还是那么地穷，一直攒不起修房子的钱来。不是因为我们懒，只是因为住的地方就那么贫瘠，庄稼没有好收成，与外界没有什么来往。尤其是村里几乎人人都是文盲，只懂在周围土地上找东西吃，胆小懦弱，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害怕，不懂到外面去挣钱，能填饱肚子就是他们活着的最大目标。所以村里人人都穷，人人住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土坯茅草房，人人都不觉得穷原来是一种耻辱。父亲却发誓要在我们这一辈人身上洗清这种耻辱，他认为要有出路就必须读书，因为他从那私塾先生嘴里听到过一句他认为肯定是圣人说过的话：“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时我们三姐弟都在大队自行组织的“小学”里读书，说是读书还不如说是托管，大人要挣工分，累死累活地干，没时间管我们。所谓的龙津小学，也就是村支书的老婆和他小姨子两个只念过几年初中的民办女老师，占了大队的粮仓，整天领着二十几个小破孩做“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闲下来教孩子认认最简单的字，教出来的孩子都是数一数二的：只会从一数到二。这说法夸张了点，不过父亲明白，在这样的破学校没法真正念好书，父亲决定重点突破，拟定了个“造人计划”：姐姐哥哥都不读书了，送我到县城读书！这个决定在当时全村人眼里无疑是蠢人说疯话，现在看来简直比毛主席还英明一百倍。父亲一眼就相中了我，他说是因为觉得我有股灵气，也不知是从我时不时流出的鼻涕虫那股灵活劲还是从我时不时就无缘无故望着天空呆上个把小时的那股执着劲看出来的。其实我知道，说有股灵气那是用来鼓励我的，选我一是因为留着哥哥姐姐能早一点给家里挣钱供我读书，二是因为父亲打小就看出我这孩子心气儿高，不会安分地守着老破房过苦日子，这样的小家伙才有恒心和毅力读好书。总之，十三岁那年，我小学毕业后，他带着我离开了老屋，在那条公路旁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坐了半个小时的拖拉机，又换坐了半个小时的汽车，我就这样进了县城，进了县城一中，开始了我真正意义上的学生生涯。第一次坐汽车，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到那许多高楼大厦，新奇中我居然有种熟悉的味道。我感觉到这才是我应该住的地方，应该过的生活。以前只听过村里人对未来生活的最美好的神话般的描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在县城我总算是第一次知道人居然真的可以住在人的上面，在别人的头顶上拉屎拉尿；第一次知道钢筋、水泥才是造房子的最好材料，而不是粘土、红砖。我在一中这号称县城第一中学、升学率最高的学校安顿了下来，虽然正赶巧学校重建宿舍，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里，两个小孩挤一张床，不过我心满意足了。从此，一家四口就围绕我的学费而转，再也没余钱提到修房子的事，日子过得很紧巴。每个学期开学我要带几百元交学费，然后母亲每个月到学校一次给我送米和二十元钱作生活费。那是一家四口一分一厘、省吃俭用攒起来的血汗钱。母亲每次交学费时都是从一个帖身小油包里掏出一大撂小额钞票，连五分的硬币也有，引得收学费的那小年青数得很不耐烦，也招来旁人许多异样的目光。母亲每次来学校都要到我就读的教室来摸摸那雪白的墙壁，盯着日光灯管看，嘴里喃喃地嘟咙着啥。只有我明白，她是多么羡慕能住到这么宽敞明亮的房子里啊。记得有一次，母亲背着一袋米来给我送生活费，下了车舍不得坐一块钱的人力三轮车，硬是背着一袋六十多斤的米从车站走到我们学校。一公里的路，她硬是走了整整一个小时，摔了两次跤！到了学校，见了皮包骨头的我只用一块老腐乳拌饭吃，心痛得硬要拉我回家去不读了。走到半路又一把抱住我，老泪滂沱：“伢，还是回学校去吧，只怪父母没能力啊，就盼你有个出息，不要一辈子受这种苦！”记得有一次，母亲到学校来，交给我生活费后感觉特别累，就在宿舍睡着了。我看她脸色很苍白，感觉不对劲，等她醒后逼问她，她才咧着嘴直傻笑：“没事，就是输多了点！”我才知道，刚交给我的生活费是她卖血换来的啊。还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周末相邀走回家去。我是没钱坐车，他是走着好玩。五十多里路，从中午走到凌晨二点。到了我家，他走不动了，就睡在我家里。第二天一大早他留了张纸条就偷偷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半晚没看清楚我那老屋的样子，等一大早看清楚了，就为自己居然在这样的危房里过夜感到后怕，浑身不自在，才溜走的，从此他和我形同陌路，我知道，他很看不起我这个穷同学。在这样的各种内在的和外在的事情刺激下，发愤读书成了我的第一念头。不为别的，就为了能住到钢筋水泥里面，就为了能住到别人的上头，彻底摆脱住回老屋的命运。那时，我从心底里恨透了我家那老破房，感觉到了贫穷的耻辱和可怕。头两年，别人念的是初一初二的课本，我外带还要自学小学一到五年级的课本，到第三年我学习成绩才开始跟得上班，到高二我的成绩在我们学校终于真正数一数二了。到高考我毫无选择余地报考了军校，因为我知道家里再也供不起念大学的高额费用了，当时听说只有军校不需要学费，连生活费也是国家掏。后来我就真考上了军校，梦想开始随军舰乘风远扬。

蓝色可餐 · 发表于 2007-12-6 07:12:09

我读军校时，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后，总算开始吹到了老家那山旮旯。村里好多人开始出去打工，不少人修起了小楼房，也过上了人上人下的生活。可是我老家还是那破房子，因为我读书欠了不少钱，得还债。到九八年，那时我哥哥已谈了八年恋爱，女朋友唯一的要求就是有栋属于自己的房子，于是就这么拖着一直结不成婚。我哥那时虽然才二十五岁，在我们那村子普遍十八九就结婚的环境里，算是大龄青年了。哥哥吵着要修房子结婚，父亲常骂他不懂事。我回家常看到父亲在后面追，我哥哥在前面跑。两父子闹得不可开交，让外人站在旁边看笑话，看这种穷人之间经常上演的心酸的笑话。在九八年，老屋以它几乎是宿命安排的方式结束了它的生命，也许是知道我恨它，为了报复我，临死前，它给了我狠狠一击，几乎夺走了我的小命。那年全国发大水，我家地势高，淹不着，不过大雨一连下了两个多月，墙角地基全泡胀了。终于有一天，靠东的偏房有一面墙塌开了一道两米宽的口子。父亲看了看说没事，就和哥哥去找木头准备先撑一下。那时正值军校放暑假，我也在家，看偏房里有口大水缸，怕给砸破了，就闷着头一点一点地往外移。移到屋中间，就听得头顶“嘎”的一声脆响，声音不算很大。我头脑还没反应过来，头也没抬，身子就已有如神助般腾空往后门跳起，整个人摔到门外的臭水沟里去了。等我迷迷糊糊坐起来，眼前老屋已彻底倒塌，只剩下一片残埂断垣。父亲从外面往家跑，带着哭腔地喊：“幺娃子，幺娃子还在屋里头哦。”看到我安然无恙，才长松了一口气。老屋就这样土崩瓦解，它的阴影笼罩了我这么多年，终于彻底地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村里安排我们一家分开借住到别人家里，父亲和哥哥开始着手修新房。当时父亲兜里就二千块钱，买了水泥和一些预制板后所剩无几。正好村里在烧一窑红砖，需要砖的各家做各家的坯砖，费用按烧的砖多少分摊。父亲和哥哥主动给别人家做坯砖，让别人给我家出烧窑的费用。为了赶工，几乎每晚干通宵。砖烧好了，除花了力气外一分钱没花。然后和哥哥到港坪里挖沙，说是挖，其实是偷，只能进行暗夜行动……总之，人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个月后，一栋新房子矗立在原来的老屋地基上。虽是个没经过任何装修的毛坯房，在我们全家人眼里却濯濯生辉，宛如天堂。两层楼房，上两间，下三间，红砖白粉。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家，它的修成不仅解决了提心吊胆住危房的问题，更被我们全家看做是生活的一个分水岭，预示着我们全家从此要过上幸福的好日子了。以后哥哥就欢天喜地地结了婚，接着我也就从军校毕业，开始领到军饷。日子虽不算富裕，总算温饱之余也能略有余钱。房子装修过，成了村里一栋比较亮眼的住所。对比起以前的苦日子，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全家人都住得舒心、知足。好日子过了五年。到2003年，村里开始闹起了恐慌。一年之内村里死了七八口人，全是年轻力壮的劳力，症状全都一样：先是肝炎，后来出现肝腹水，转为肝硬化，死亡。村里人都猜测是因为修公路时在山坡上建了个沥青厂，炼过柏油，整天浓烟滚滚的，地下水遭污染了。可无根无据，厂子也早不在了，不知该找谁负责，于是就自认倒霉，不了了之。第二年刘家嘴又接着死人，全村人心惶惶，纷纷搬迁，到现在原来的刘姓天下，已只剩一家姓刘的还住在那里了。我家无奈之下，保命要紧，拿出全部积蓄到镇里买了个门面，开始做小生意。那二层楼房想卖也卖不出去，只能一直到现在还空置在那里。虽然搬到了镇上，离老家三里多路，我哥哥终于还是没有逃脱厄运。他于2004年发病，一样的肝炎引起肝腹水，再转为肝硬化，不服医石，于05年5月去世。那时他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临死前只有两个愿望，一是想见我一面，二是想死在老家的那二层楼房里。接到电话我回家探望，和父亲默默地把他抬上板车，运回了老家。哥哥在老家挣扎了半个月就活活痛死在床上，年仅32岁。现在部队给我分了房，一个人住着三室一厅，父母都不在身边，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我孤零零地一个人常常坐着发呆。此刻我坐在电脑前，写这个帖子，写关于我家老房子的故事。往事历历在目，悲喜飘飘往来，眼前止不住就开始湿润。我抹了抹发酸的眼球，去洗洗脸吧，冷静一下，然后对自己说：我要做个不哭的男人。

江涛 · 发表于 2007-12-6 08:29:32

读着楼主的文章,被你的文字深深打动!有着那样丰富的人生经历、那样丰富的感情积淀、那样执着的人生追求，相信你今后的人生路，会越走越宽广。祝福你！

冰城冷雪 · 发表于 2007-12-6 09:35:44

唉,生活都喜欢剥离我们在这们清寂的早晨看到这个贴子心里酸酸的问候朋友了

妩媚妖儿 · 发表于 2007-12-6 19:48:47

好家伙，几日不见，又加餐了哈！！好文章慢慢品，希望你空的时候能多贴些好的文字供我们欣赏！！问侯楼主！

月芽儿 · 发表于 2007-12-7 10:26:23

我要做个不哭的男人顶你这一句！楼主的经历真是充满沧桑，不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就是你好好生活的时候．

蓝色可餐 · 发表于 2007-12-7 20:07:25

谢谢大家的关心和鼓励。现的日子好过多了，从刚当兵时的八十斤飚到了现在的一百三十斤，每一两肉都代表一种幸福，它是对我现在的幸福生活的一种明证。呵呵。

江涛 · 发表于 2007-12-8 20:46:15

期待着蓝色的力作!

山野人 · 发表于 2007-12-8 20:59:57

   好文章,好文采,顶一个!刘家嘴是那里的?是武穴哪个镇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12-8 21:00:31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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