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一起的零碎时光

麦田的守望者

      草长莺飞春雨绵绵的季节，我常常带着深深的懊悔，缅怀我的父亲。十五年前，我若能知道，上天只肯给我零碎的短短时光和他相处，我将会如何珍惜那些弥足珍贵的分分秒秒。时光飞逝，记忆像是倒在掌心的水，无论我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会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溜走。因害怕遗忘，故反复将记忆咀嚼。在我经久不衰的回忆中，那些零碎的时光，如同用时间之水冲泡的经年老茶，愈久愈浓，不知不觉中成为多我年来难以释怀的忧伤和无法着墨的怀念。

      1996年6月，他第一次进了重症监护室。消息辗转到我这里，已经迟到十几天，如同晴天霹雳，我慌乱得不知所措。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吓得哇哇大哭，只会反复说一句：“怎么这么瘦啊，你怎么这么瘦啊”！他好瘦啊，一米八的身高，倦缩在床上，占不够半张病床。可他欣喜地看着我笑：“你这闺女，怎么见面就哭，我不还在吗。”听了这句，我的泪更是如同决堤的河水倾泻而下。

     我想趁暑假好好照顾他，可是，我干啥都干不好。做检查，我背不动他；上厕所，我扶不稳他；煎药，药总漫出来；倒水，经常烫着手；就连叫我喊医生，我却总是找错人。就这样到了第三天，他开始对我发牢骚，不停的埋怨我。他曾经是何等宠爱我！我委屈的哭起来，他却挥手赶我走。我难受地跑到顶楼哭泣。等回到病房，隔着门，却听到他对母亲说：“让闺女赶紧回家吧，医院不是好地方，呆久了，我怕会传染上她……”

       我终究没有好好照顾他，离开那天，他说：“你知道怎么回家吗，在医院门口上1路车到甘棠公园下车，左转50米换3路车，记得过马路，一定要过马路，不要坐错方向……”他虽很用力，可声音依旧虚弱，哼哼唧唧，唠唠叨叨，母亲都不耐烦了：“管好你自己就是了，她都20多岁的大学生了，你还怕她丢了！”

      是的，我21岁了，这个城市，我非常熟悉，熟悉得早已失去了东张西望的兴致。可是在他眼里，我分明还是个孩子，他依然担忧我会迷失在家门口的城市，找不到回家的路。多年以后，每每午夜梦回想起父亲的话，总是止不住地潸然泪下。

     从医院辞别后，暑期我转道学校做家教。一别半年，寒假回家，欣喜的发现他胖了一点。药还在吃，气色看起来却不错。晴好的冬日，他喜欢坐在避风处，懒懒的翻看着那些收藏了半辈子的书籍，他穿着中长的深灰色大衣，欣长挺拔的身材，散发出与生俱来的斯文儒雅，在乡村，是何等的卓尔不群。于是，我便抱怨自己为什么不能长得像他多一点。他呵呵的笑着，竟然也会有得意的神情。

      闲暇，我夸张的描述那些稀奇古怪、独行特立的同学们，惹得他或哈哈大笑或惊叹不已。除夕，挤在房间里看春晚，我掀开他的被窝，将脚塞进去直叫道，冷死了冷死了，他骂我一点不知避嫌不知害臊。丢三落四的我，经常不停歇的翻找东西，每每我惊喜的从一堆乱七八糟的物品中抓出其中某一件，欢呼着找到啦找到啦，他总会摇头叹息：“这样子今后怎么嫁得出去啊，踏入社会可怎么办呢”？这些短暂相聚的图景，如同时光的画轴，成为多年以来我对他唯一的慰藉。

       来年开学，我在继续做家教的同时，每天晚上兼职学校图书馆管理员。我开心的告诉他，也许暑假不能回家了，可我能养活自己了。他却不相信。8月底，一如既往给我寄来3000元，在华工喻家山邮局，我不假思索的将这笔钱退了回去。他十分生气。骂我白白损失了往返60元手续费。却全然没考虑到，其实这是他的三个月药钱。

      时间缓缓，光阴徐徐。我于10月初回到阔别8个月的家。到家时，他正站在门口，双手举着一本小册子，眯着眼睛，念念有词，神情专注。8个多月不见，他的气色尚可，只是眼睛突然看不清字迹了，手臂也无法举过头顶，也许是老花或者风湿吧。我问看啥呢？他回答说，在杂志上看到有人出售致富秘籍，就花7元钱邮购了，正在研究着呢。我大笑，秘籍，还会公开出售啊？他讪讪的说，反正就是7元钱，也许真的是秘籍呢。

      经过反复比较，他笃定“祖传养猪秘方”十分具有可操作性。他噼里啪啦的按着计算器，双目炯炯，创业热情势不可挡。第二天居然独自骑了30公里自行车，从邻镇买回4头小猪。小猪奔跑着，冲撞着，他满头大汗，兴奋地追逐。看来，他身体真的好了，真的好了！

       如果不是看到炉灶上冒着热气的中药，我几乎忘记他是一个病人，我从最初的恐惧、小心翼翼，最后变成了漫不经心。幼稚如我，天真如我，以为他会好的，甚至已经好了。以为我们将会有很多在一起的时光。那天，天气很好，阳光从门前两棵大杨树的缝隙里穿越过来，地上一遍斑驳，树叶也绿得格外油亮。我的父亲，正在树荫下满怀希望的调制饲料。听说我要返校准备毕业考试，他搓着沾满饲料的双手，站在杨树下望着我。我，懒得近前，隔着10米远的距离，不过是轻飘飘的留下一句“我走了”，就这样潦草的从他的视线中消失。我甚至没有再回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他挥手告别的身影。如此漫不经心的告别,总以为日子还很漫长，还会重复很多次很多次这样的告别，事实上，竟然这就是最后一次，他满手饲料的身影，是他留给我最后的、永恒的记忆。在12月初，我甚至还收到他的一封信，寥寥几句却语重心长。他告诫我：身为女子，一定要自立、自爱、自信、自强，切勿虚荣和攀比。最后祝我顺利通过毕业考试。而这也成为他留给我的最后的话。

       时光若能倒流或者我若有先知，我肯定会回头做一次隆重的弥补，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微笑或者拥抱；我也一定写一封回信，里面装满我心底所有想对他说出的话语，这些或许能稍稍弥补我多年以后的心底沉痛。然世间的一切都无法重来，他走的仓促决绝，留给我一世的忧伤和无尽的懊悔痛恨。

     1998年元月4日黄昏，那天小雨夹雪，天气异常寒冷。我突然莫名慌乱。难道是冥冥之中的暗示？我破天荒到邮局打电话给同村的叔叔问家里的情况。电话那头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种不祥之感笼罩了我。等我到家，已是阴阳两隔。再也看不到他温暖的笑脸。我木然的看着他冰凉的身躯，他却只能在奈何桥那头,穿越时空看着我。无论我如何呼唤，他始终不曾应声，我一次次扑上去，一次次被人拉开。所有过往平凡的点点滴滴瞬间被放大。在我牙牙学语时，他用笔墨记录我的成长，独创“雅然”这个词语来形容我无辜的眼神；在我上中学时，他每天起早摸黑披星戴月步行20公里，到中学附近的工厂找活做，只为中午能够去学校看我一眼；在我上大学时，他背井离乡，只为给我一份无忧的生活；哪怕这两年家境窘迫，他也从未放弃努力，努力给我家中最好的。就算在11月底，他第二次进入了重症监护室，在和病魔抗争的30多天内，他也始终不准家里人向我透漏病情，他总是为我的一切担忧，他以为大学的学业很紧很紧，害怕耽误了我的毕业考试，怕我冷，怕我饿，怕我迷路，怕我被拐卖，怕我没有一份美好的未来……他有太多害怕和担忧，却独独忘记我将如何能承受这种没有告别的永别。

     那一年，他46岁，永远地离我而去。那一年，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仅仅只有7天。在他生病的那两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零碎的20多天！屋外，天地苍茫，雪花纷飞，一派银装素裹，河流树木仿佛都在披麻戴孝。屋内，一切摆设依旧，4头小猪鲜活的奔跑，寻找主人的身影。我的心底一片荒芜空白，没有他，谁愿陪我慢慢成长？谁为我分析选择取舍？谁为我黑夜指引方向？谁提醒我添被加衣？谁纵容我的任性妄为？……

    而世界那边，谁又陪他孤独行走？

     都说人逝去头三天，魂魄还在家的附近盘旋。于是，我多次半夜里独自起来，点上被寒风吹灭的油灯，只愿能照亮他回家的路。我屏息凝神，静听声响，生怕错过传说中的相见。我几乎夜夜梦见他。甚至在后来的多年里，屡次梦见他是活着的而被埋葬，我在雨中哭着喊着奔跑着，求人帮忙把他从泥土里救出来。醒了，才发现，终究是一场梦，而那个雨地，不过是和我梦中纷飞的泪滴。

      15年又3个月了。爸，毕业那年我顺利找到工作了，而且不止一份。我选择了离家乡最近的城市，我喜欢我的工作环境。我没有变成老姑娘，我在适婚年龄而嫁。公婆视我如己出，爱人宽容正直，孩子健康可爱。我还是什么事都做不好，依然丢三落四,但我的生活的确是安宁知足。我们姐弟给母亲买了保险，她也能拿上退休金了，现在她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要是你们爸爸还在，半夜都会笑醒的……”
     爸爸，人有三生，您可要记牢回家的路。

真我的风采_

楼主年纪应该也跟我相仿，是位很懂事，很有孝心的好姑娘。爸爸的在天之灵，就是想你过得好好的，别让他老人家担心。看到楼主的生活近况，过的确实很美满幸福。这就够了，爸爸一定会很高兴的。
楼主不是我们武穴人吧？文章确实写的很动情和感人。文字功底还很不错。赞一个。

俏俏

呵,这篇也想加精,可是已经加了一篇了,郁闷,谁叫你的写得这么好.

俏俏

呵,那些生活极小的细节,写得特别情真感人.

麦田的守望者

俏俏 发表于 2013-4-30 21:56
呵,这篇也想加精,可是已经加了一篇了,郁闷,谁叫你的写得这么好.

谢谢肯定，初次发帖，有人看就很高兴了

苏伟峰

好文章！有感情！

薄暮深山

真情实感的迸发，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可以作为范文了。

青子

的确是好文，学习了！

流浪的人

   有点像朱自清的《背影》

扬帆远航

同是天涯丧父人，如果有缘盼相逢。借问楼主老家哪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