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谷子，烂芝麻

泰白魂

陈谷子，烂芝麻
挨 斗
   我老家在大金镇花园村（那时叫公社大队），这个地名显得蛮富贵、蛮漂亮的。实际上，“大金畈”应该叫“大穷畈”，当时穷得要命，穷得叮当响，大金东畈更是穷得要死，穷得响叮当，花园就恰好在东畈。这里，山冇靠山，水冇靠水，壮劳力勤扒苦做一天，也只挣个五分钱。到底穷个么样，反正我只晓得大势（大家）每天吃两餐，两餐清水粥，这哪叫粥啊，就是脱了裤子下去也摸不了两粒米！我的童年就在这雀儿不屙屎的地方度过的。呵呵，闲话少咵（kua,上声，说），还是侃侃我的“挨斗”事儿。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在里巴路外的宋家垸，几间老土屋算是教室，垸中间巴掌大的空地算是操场。那时，每天上三次学。有天清早，我挎着我易（女旁，娘）缝制的土布书包，独个走在通往学校的高土坎上，看到一个老头儿在坎下佝偻着身子，吃力的挖着坎壁上的柘根。我认得渠（hei,去声，他），渠是我垸大胖的爹（dia，爷爷），成份不好，垸里伢泼（小孩）都敢当渠面叫“坏蛋”，不过我从来冇叫过的。我看渠举起的锄头脑，高不过渠的下巴，锄头就估的（这样）摇摆着落下去，就跟抓痒样的。我不忍心，就取下书包跳下坎去，接过渠手里的锄头，帮渠挖了起来。乡下伢打小做惯了，三下两下就解决问题。我又帮渠挖了几个柘根，这才罢手，赶紧爬上坎，捡起书包往学校跑去。到了宋家垸边，就听到读书的声音，我赶紧溜进了教室。不一会儿，上操的哨声吹响了，我像往常一样，跟大势来到那块空地上排好了队。校长徛（站）在前面，板着个脸，三五个老师徛在一边。我们不晓得发生了么事，都静静地望着渠。校长一把（终于）说话了，刚一开口就把我嚇（吓）个冷颤，渠居然把我喊到领操的位置，要面向同学徛着。我生来胆小，从冇见过这阵势，低着头，两眼只顾盯着比得齐齐的脚尖，心跟打鼓样的。校长开始训话了： “吕小林，就在今的清早，居然帮坏蛋挖柴！帮坏蛋就是反革命”！我一下子懵了，做好事怎么成了反革命？老师平时不是叫我们做好人好事么？我胆子小，但性子倔，我低着头嘀咕了句“我不是反革命”！这下捅了马蜂窝，校长吼了起来：“还死不认罪！今的不做操了，全校批斗！”顺手�e（推）了我一下，我身子一歪，又被渠扯住，怒吼一句：“徛好！”接下来的事我不晓得了，脑子一片空白，只记得校长要我就估的（这样）一直徛着，要徛到放学。后来，我逃跑了，逃学了，同学放学我回家，同学上学我出屋，我易（女旁）一直不晓得这事，我也不敢告诉渠，怕渠怄气。但是，好长时间，我一直解（hai,阳平，弄懂）不清：做好事怎么就成坏人了？挨斗这事对我打击蛮大，影响也蛮大，直到现在做好事我都有点儿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的，总显得不是那么热心快肠。唉，不侃了，造孽巴渣的（时运乖舛）！

懒 汉
   花园闵家垸在我垸东北角差不多两里的处坐（地方），我的二年级就在那读的。我们上学就沿着畈地七弯八拐的田坎走去，途中还要绕过三四口淹死过人的野塘。那时上学，老是早起，最怕的就是野塘里兀的冒出个水麻鬼，想到这就浑身一紧，汗毛都竖了起来。因此，我们常常结伴而行，很少有人迟到。不过，偶尔也有例外。对付迟到的同学，老师的法儿也够绝的。教我们的老师姓毛，当过兵，脾气丑（暴躁）得很，常常变着法儿整学生。哪天么人迟到了，渠（他）就把一块纸牌挂在么人的胸口前，让渠面向同学徛（站）在教室前的一角里。纸牌上用毛笔写着“懒汉”两个大字，黑黑的，特别嚇（吓）人。挂纸牌的同学跟刑事犯样的，并着脚，垂着手，勾着头，就估的（这样）徛着（站着），一直徛到早上放学。我们都不敢笑，都怕挨棍子，心里面想：不能迟到！千万不能迟到！于是，大势（大家）都摇头晃脑的唱读起来：“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二二得四……”

须 儿
   还是那个毛老师的课。
   那天，渠正给大势讲越南兄弟抗击美帝侵略者的课文，我们都喜欢听打仗的，都听得有滋有味儿，渠也讲得带劲，毕竟是当过兵的，嗓门大，充满着愤怒的激情，一手紧捏着课本，拇指深陷下去，另只手握着拳，不停地在空中挥击，板书时，粉笔狠狠地戳向木制黑板，发出“砰砰”的响声。这时，身后传来“嘶拉——嘶拉”的声响，还伴有 “须儿——须儿须儿”的话声。毛老师正“砰砰”的板着书，大势的目光一齐投向我的身后。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同垸寿民正忘我的把撕成一条条的课本举过头顶抖动着，边抖边念：“须儿——须儿须儿！须儿——须儿须儿！……”毛老师转过身来，继续着渠的讲课，渠背着个手，边讲边习惯的踱向我们，我以为渠冇（没有）觉察到，为寿民悬着的心也放回了肚里。冇想到我的身后又传来了“须儿——须儿须儿——啪！须儿——须儿须儿——啪”的更大动静，动静中还有“哗哗哗哗”的抖书声。显然，寿民没这大的胆，明显是毛老师的说话声。我扭头看时，毛老师正站在寿民的课桌旁，边抖动着被寿民撕成一条条的的课本，边咬着牙反复念着“须儿——须儿须儿！”，每念一遍，就用手里的黑板檫重重的拍向寿民的脑袋儿，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这时的寿民，也随着老师的节奏眼一闭、颈一缩的挨着每一次的拍打。
放学路上，大势跟过节样的欢喜，在田坎上蹦跳着，学着老师的样儿，嘴里念念有词，一唱众和。“须儿——须儿须儿！”“须儿——须儿须儿！”此起彼伏，响彻畈野。

弓眼皮
    在闵家垸读书，好像冇得（没有）其他老师，印象中就只毛老师一个，倒不是渠（他）么样的好，反是渠的丑（脾气坏）叫（使）我们难忘。记忆中，渠二三十岁的样子，爱穿绿色的军上衣，个子不是蛮高，人也不胖，脸上棱角分明，目光有杀气，蛮吓人的。渠的头发也算茂密，看上去冇得梳过的痕迹，倒是像用手指胡乱的耙过。鬓角的毛发剃得很短，笔直的向上剃去，显得蛮陡峭。渠说话的语气很硬，么人也不敢违抗，只要渠哼一声，课间游戏的我们就吓得像燕儿飞，教室里立马端正正、静悄悄的。咵（说）到渠的丑，记忆深刻的倒不是渠的拳脚，反是渠的招儿了。那些招儿，冇得人想得出来，可以说是渠的独门绝活。比如说，么人的字写错了，渠就叫么人出去，在垸里寻根稆粟（高粱）杆回来。然后，渠就像不用刀的篾匠，把稆粟杆折断，从折断的地方挑选个中意的杆皮叉，两指一捏往下一撕，就撕下了一条比篾匠破的细篾还要细的杆皮儿。渠再用两手的拇指、食指的指甲把撕下的杆皮儿钳住，“咔咔”几下，就折成一寸多长的两截儿。这时，写错字的人不用渠吩咐就已经毕恭毕敬的徛（站）到渠的跟前了，准备接受渠的处罚（尽管内心极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毛老师用左手的拇指把被罚者的下眼睑往下一摁，食指再把上眼睑往上一推，随后极娴熟的用右手把一截杆皮弓住被罚者的上下眼皮。如法炮制，那只眼也很快的被另一截杆皮弓上了。就估的（这样），接受处罚的人的双眼皮被强迫着夸张的、吓人的弓住了，想合也合不上，直到毛老师的气消了为止。听同学说这种惩罚，两眼不晓得有几（多）难受！说来怪得很，从那以后同学们写错字、写倒笔的现象少得几乎绝迹。唉，人真是贱骨头！

跪石子
    男孩儿顽皮似乎是天生的，不要咵（kua上声，说）老师是么样的丑（厉害），就是再丑的老师告（教）他们，只要迈开（避开）眼，顽皮的还是顽皮，总能整出个动静来，一刻也不能消停。毛老师该丑（应该厉害）吧，渠上课的时候还是有人做出不小的动作，就莫说课间的刺手儿（动手欺负）、剁人（骂人）了。被欺负的伢泼儿（小孩），忍不过就要到老师的跟前告状。碰到这种事，做（当）老师的总要把刺皮的（肇事者）喊到跟前来熊（凶的变音）一顿，甚至着实的整一餐（一回），一来可以给被欺负的人出出气，二来可以杀鸡儆猴儿，嚇嚇（吓吓）那些刺儿头、调皮蛋，起码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安稳。侃（kuen，聊）到这儿，又该咵咵我们的毛老师了。我的印象中，毛老师好像冇得（没有）拳打脚踢的事儿，渠碰到这种情况，跟“弓眼皮”的法儿差不多。渠先把刺儿头喊来，叫渠（刺儿头）到外面去寻一捧石头子儿回来撒在教室门口，要一个石子挨着一个石子平着铺开。调皮蛋铺好了石子，还要恭恭敬敬的请老师去检查是不是合格，如果石子少了还得去捡一捧回，要是铺得不合要求还得重新铺，铺到合格为止。然后毛老师命令受罚者把裤脚（裤腿）卷到塞坨（膝盖）以上，叫渠两个塞坨并拢跪下去，跪在平铺的碎石子儿上面，挺直腰，背着手，屁股不许碰到脚后跟，就估的（这样）面朝教室里直直地跪着，像个虔诚的参拜者。这个时候，其余的人该干嘛干嘛。上课了，该跪的继续跪着，不跪的坐着听讲。侃（说）实话，坐着的人心里多多少少也是不安的，老惦记着门口还有个造孽（受罪）的人，总忍不住要偷偷地望下。罚跪的起初跪得还算端正，后来慢慢的，渠身子的重心就开始左右摇摆，可能是两个塞坨跪着难受，想轮换着歇息下，么人（谁）晓得越是估的越是难受，后来竟然龇牙咧嘴起来，以至眼泪也下来了，汗水也下来了，渐渐地忍不住哽咽、啜泣起来……这时，毛老师才允许渠站起来。大势（大家）扭头看渠（受罚者）时，只见渠先将上身向前俯下去，用两手支撑着趴在地上，好半天才挪起一个塞坨，有些碎石子儿还深深的嵌在皮肉里，冇掉下来渠也不晓得。接着，渠极小心的抬起兀（阳平，那、另外）个塞坨，同样有石子嵌着冇落。然后，渠两手用力往跟前一撑一撑地移动，最后终于把整个身子拗（阳平，一端用力使另一端直起）了起来，心疼的看了看，用手把嵌着的石子拂（hu阳平）落。这时，渠的两个塞坨面，跟蜂窝样的，尽是大大小小的深陷下去的凹痕，皮下的淤血都青紫得发黑了。渠噙着泪，吞着声地往教室里走，这哪是走哇，几乎是直挺着两只脚，向渠身子两侧的前方甩动着往前挪，塞坨根本不能弯曲。渠每挪一步，大势的心就跟着揪一下，戚戚的，就好像受罚的是自己……

徛破桌
    闵家垸给我留下了不少记忆。那时的教室，都是垸下（村里）几间破旧的土巴屋做的（充当），每间也就只能摆两个小组的桌子，每组两列，紧挨着，中间留条过道。学生课桌都是读书伢自家带来的，一般是些农村常见的小桌子，方方正正的桌面儿，寸巴厚，高不过伢泼儿的肚子眼，细伢读书、写字用蛮合适。凳子也是自家的，高高低低，样式不同：有椅鼓儿、凳儿、长凳，也有砖头石块儿磊的。毛老师用的就是一张人家废弃的八仙桌和一把破旧的高背椅儿。八仙桌的腿脚都在，只要人一碰，渠（它）就会立马歪斜，伏着写字，渠都要摇晃个不停，叫人担心渠会散了架垮下来。椅子也一样，屁股一沾渠就“吱吱呀呀”的叫起来，毛老师坐上去都不敢翘起二郎腿。所以，毛老师很少用渠，尤其是八仙桌，只是把它们摆放在黑板的一端，放些黑板檫、粉笔、书本一类东儿（东西）。不过，这八仙桌和高背椅儿我们可是怕得要命，渠在大势（大家）的眼里，丝毫不亚于电影里的“老虎凳”。印象中有两个同学被毛老师“请”上了八仙桌，不晓得是么事原因，现在想不起来了，可能是上课不规矩吧。记得那回上课时，毛老师突然停下不讲了，把个男伢儿（名字记不清）叫到渠跟前，生气的说了几句什么，那个男伢儿低头不闹（不说话），渠就一把抱起渠（男伢儿）放在八仙桌的正中间，渠的脚刚碰到桌面，桌子就一歪。老师刚一撒手，渠就开始在八仙桌上跳起“舞”来，东一脚西一脚前俯后仰的，嚇（吓）得“哇哇”直哭，边哭边叫，后来毛老师也就算了。兀（另外）一回，也是个男伢儿，毛老师把渠抱上去，么人晓得渠的本事大，只是开始渠的身子随着破桌晃动了几下，就立马稳住了，大势都惊得愣住了，心里暗暗佩服渠的厉害。这时，毛老师随手提起那把破旧的高背椅儿，往八仙桌上一码（放），吼了句：“徛上去！”渠往上爬了几次都冇成功，可能是难度太高，不敢冒险。最后还是毛老师把渠“请”上去的。这次，渠再冇得先前的安稳了，身子弓着，腿脚弯着，屁股翘着，两手紧紧地抓着破椅的靠背儿，就跟（像）抓着救命的稻草，叽叽嘎嘎摇摇晃晃的，不晓得有几（多么）惊险！最后渠还是嚇（吓）得告（叫）饶，毛老师一把提下渠，就跟拎着个小鸡样的，往地上一顿（用力放）。再看渠，两手还是紧抓椅背的样儿平抬着，两脚还是弯着不住的打颤，脸戛白戛白（白得无血色）的，眼睛里仍然显着惊恐，嚇得都不晓得哭了！只这一回，莫说是渠嚇（吓）个半命，大势（大家）都嚇着了，么人也不敢再靠近那破旧的八仙桌和高背椅儿，就是不小心瞅一眼心里也要打个激灵[b]！（待续）

樂樂

拜读楼主的文章很亲切，算起来您应该属于父辈了。

彭康华

楼主文采不错啊。

萧寒

很有文章功底，很有家乡味

空忄菜

文字很亲切  

一江秋水

花元老乡呀,俺就生长在你读书的闵家垸!

三声

有味道！
拜读、欣赏美文！

云之彼端

有家乡味道。
拜读。

俏俏

哈哈，牙齿都快笑落了，现在有些方言都听不倒了。

想的不一定

很有家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