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与疯狂

预约春天

2005年5月15号，我终于没能坚持到暑假来临，中途告别了深圳一所大型民办学校。在我人生最暗淡颓丧的时候，她以博大宽广的胸怀接纳了我；而当她债务危机最深重的时候，我却以弱者的胆怯和对谋生不易的恐惧负她而去。那一天晚上，我跟校长辞行，校长呆在洗手间里不出来，觉得我是个小人，我很尴尬，也很羞愧。搓着手，出来。第二天早上，巨大的朝阳照耀了我的叛变，我看见南头中学高高的城楼，木棉花以英雄的灼灼火焰迎接我这个叛徒，当然，对南中来讲，关键时刻，有人挺身相填，总是好事。实际上，不过是南中这个时候需要一批语文老师投入到声势浩大的国家级示范高中的评估中来而已。我们都不过是一颗小棋子，很无助，很无奈，很卑微，很可怜。

      高大的木棉树，就这么不屈地守望着南头，一百多年来的苦难和抗争，耻辱与沧桑，尽收眼底。

      没有课的时候，我跟诗人去中山公园谈心。我们寻找到了当年抗击英国人的战壕，日本人侵略中国时修的碉堡，说来真的不敢让人相信，这碉堡就修在南头中学偏门的高壁上。而一个流浪到深圳的精神病患者，常年蜷缩在上面睡觉，终日浑浑沉睡，不管花落花开，真是个看破了尘世的家伙。北京的诗人树才来南中讲学，我们是一个年代的，就领了他去中山公园玩，领他去看林则徐，孙中山的石雕。我们三个曾经在九街的小巷子里穿过，石板上又多了六串生命的暗痕，我们探访到了一口古井，来深圳打工的女子在井边洗衣服，我们还研究了一下当年清朝皇帝推广官话的一道圣旨，因为南中所背负着的，刚好是当年东官郡的郡治所在，后来改为新安，地域有大有小，心脏部位却一直没变。原来这里就是古代深圳地区的首都啊。难怪，这里有什么新安县衙，有什么吸鸦片的烟馆，有当衣服的当铺，有卖淫的妓院，名字到是很好听，唤做聚秀楼。

      站在南新天桥上望向九街，这个叫做南头古城的农民房集中地，日日夜夜，生生不息，汹涌的人流从古城墙的门洞里涵淡澎湃，门洞吞吐着人流，人流热闹了门洞，进进出出，其乐无穷。所谓打工，一则是谋生，二则也是消费。南头古城里什么都有，做生意，做的就是人的需要。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开，油盐米柴。只要你往九街走那么一趟，细心数过去，这里不下两千家商户，卖小吃的，做馒头的，过油条的，川菜湘菜东北菜，客家潮州湖北菜，应有尽有，价廉物美，丰俭由君。卖碟子的，卖旧书的，卖二手家具的，理发馆，美容院，小超市，公用电话亭子间，农产品批发，麻将馆，休闲按摩色情服务一条龙。南中的学生从小巷子里穿过，看着那些衣着暴露的小姐们跟他们一般年龄，两种神韵，心里慨叹也一脸麻木。深圳的中学生比哪里的都早熟，大约社会这本教材完全是自然主义的写作风格。

     有一次，南中来了个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辑。语文组引为盛事，一定要尽情抒发一番情感，喝酒是例行公事。还要做一句表面文章，搞个百家讲坛之类的活动，要同学们在木棉树下，朗诵古今圣贤们的好文章，要老师做几句热情洋溢声嘶力竭的破讲演。每个人都有安排，男男女女，忙得文雅，显得很文化，忙得很功利，显得很恶心。于是就有那么一场高一高二全体学生的大型朗诵，从大江东去到小桥流水，从尚能饭否到浪遏飞舟，澎湃来澎湃去，一浪高过一浪，我望着这些极易兴奋的高中生，他们完全陶醉在自己的情感里，不知道这真诚的朗诵，成了学校领导和老师的示范秀，一则老师们语文教学很成功，二则刘博士的文化兴校战略，取得了巨大的辉煌，三则，中国传统文化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继承与弘扬。殊不知，文化成了口红，没有对人心的关怀，再文化都虚伪，再声嘶力竭都像妓女叫春，强做高潮而已。

      语文组的特技教师很高兴，非常满意于自己的安排。乘兴再发挥，说，某某某，你口才好，你来个即席演讲，下来我请你洗脚。哈哈，洗脚倒也不必，反正咱是打工的，得听话。我就讲啊，说，同学们发挥一下你们的联想能力，一百年前，我们站的这棵木棉树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四十年前，这里，你们从这里望向南新天桥那边，那里有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呢，今天，我们这里开了朗诵会，很文化，沃尔玛里人头攒动，很潮流，一个消费主义的时代，掀开了她的血盆大口。一百年前，我们做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愚民，很麻木；四十年前，我们做政治狂热的奴才，很革命，很敢作敢为，打老师，批权威；今天，我们做考试的奴才，做分数的奴隶。形式不同，本质一样，我们都是历史的被动者，我们也许清醒，但无力像这棵木棉一样，铁骨铮铮，凛然难犯。哪怕是开出吐血的花朵，也决不倒下，成为一堆随波逐流的泡沫。很可怜，我们无法不成为泡沫，像肥皂泡一样，绚丽极了，短暂的圆满后，啪的，甚至无声无息，爆裂，归于虚空。

     特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镇静得按程序吹嘘了一番我的发言，同学们没有掌声，不知道我到底讲了什么。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那个编辑，啥也没说，逛向文化长廊去了。复制的一些对联啊，书法啊，国画啊，那叫文化吗，那是花些冤枉钱作践孩子的把戏而已。跟当年某某某让孩子们去闹腾，是一模一样的大忽悠。

     我再一次告别了一所学校，这次是一所公立学校。校长很愕然，又很理解，说很惋惜，同学们都找我，要挽留你，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开南中。我只说自己是个流浪的命，对体制内的东西很不习惯。没有什么个人原因。走到哪里，都是人吃人，都是尔虞我诈，都是小圈子，都是党同伐异，中国的小知识分子，捏造的都是那些充满了小伎俩的骗子论文，搬弄的都是利益交换的男女是非。学校算是清净地，哪里还有一点象牙塔的纯白与高贵。市场，整个一个市场。学生成为老师和学校谋取利益的工具，理想的沦丧，还好意思动辄这个教育家，那个特技教师。

    回过头，我看见南头古城的桥头，黑不溜秋，突然，想到了中国人发明的两个字，厚，黑。

臭豆腐

文字一如既往的流畅自如，奔驰激荡的思想，触动了教育体制的某根琴弦。

回过头，我看见南头古城的桥头，黑不溜秋，突然，想到了中国人发明的两个字，厚，黑。
------楼主的每篇文章的收尾，都是一级的棒，民间有句老话说：编筐编篓，都在收口，因为每一个漂亮的结尾，春天的文章总给予读者放大延长的视觉。

臭豆腐

民间还是有一些好老师的，多不是特级。

朵朵

特技老师，呵呵~

苏小小

很喜欢你的文字。

czl73

哈哈，不愧是语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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