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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倒退八十年。
1925年，一个天色黛蓝的秋日，她和嫂子一起出国留洋。在开往英国轮船的甲板上，她与英俊才子李开弟偶然邂逅，海船颠簸起伏，船头处，她不断呕吐，嫂子此时也自顾不暇。他端来热水，递上热毛巾，冲了两杯龙井茶，主动照顾着出行的女士，细心周到处，像一个有教养的英国绅士。
她清高智慧，恬淡含蓄，他温文浪漫，谦谦君子，两人青春年少，灿烂芳华，旅途中，日日谈心说事，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题。他在安静的甲板上，金秋明亮阳光下，衬得她白净的脸庞愈加明晰透亮，他意兴飞扬，兴之所至，不禁用英语低低深情的吟诵，那是一首拜伦的爱情诗。远方，海面一片无垠的深蓝，阳光斜照，波光盈盈，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喜悦，浪花和她的心，一起欢笑奔腾。她的心事，竟如石击静水，在温柔清凉的海风中，一瞬间绽放出璀璨的花朵。
可惜，这完全不是一个想象中的才子丽人的人间佳话。
她没有“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的幸运，他早已有婚约在身。她也没有清平根正的出身，她的外公，是与洋人签署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的李鸿章，这在热血激进的新时代青年眼里，无疑是一个人人不齿千古痛恨的民族败类；她的父亲，“马尾之败”的主帅--张佩纶，兵败后狼狈逃窜，推卸罪责，懦夫行径；她的兄长，一个吸鸦片、爱嫖妓的浪荡子，游手好闲，败家举止。中国人一向视人和家族为整体，罪则连坐同诛，是思维定势，他亦不例外,不能免俗。这样一个“名门”人家出身的女孩，怎么能够和血气方刚的他双宿双飞？漫长的留学历程，一番矛盾倾轧，他胸中炙热的情感渐渐冷却下来。挣扎最后，他慧剑扬起，毅然斩断了和她之间刚刚盛开的情愫。清流狭见，贻误终身，这段短暂的恋情，注定成了开在伤口上的一场烟花，爱诚情真，却隔了一条无法泅渡的河。
向往蛰伏在梦的对岸
跨越泪水的近缘
沿着记忆的根系疯长
结出一朵朵苍白的笑声
眼眸中不再有别的身影
意念中只有一个名字
失落了爱恋封闭了自己
你不属于我了
是的 你不认识我了
你的沉默我的泪水
回首处 依然是痛楚和陌生
......
后来，他和一个女留学生结为连理。而她，心清心亮，无可奈何黯然神伤，她是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有着青藤般婉转强韧的毅力和心意，真实而勇敢，直面惨淡现实的人生，缘，终是冥冥中注定。执着的人注定一世被它囚禁。自他婚后，她再也没爱过。她说，今生等不到你，我等来生。神情决绝，语气坚定,令他惊心动魄，心中生有愧疚和悔意，可惜尘缘已定，为时已晚。自他离去，她选择了小姑独处，半生空窗。有算命的人说她晚嫁，其实她是清坚果决，爱惜羽毛，不肯俯就，世俗凡鸟，难入青眼。感情有时只是一个人的事，爱了他，他结婚怎样，不属于她又怎样，不妨碍她无所矫饰，一夕情缘，一生心路默默相从，绝不作他人想。
她受过西方高等教育，是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不是攀爬缠绕在祖辈和男人身上的丝藤。此后经年，她和侄女张爱玲相依为命,蜗居公寓里，清洁爽利的生活，当过银行职员，公司白领，电台播音员，自己挣钱自己花，自由自在，清清静静，没有人事纠缠。曾经投资股票，时运不济，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她是淡淡的，没有捶胸顿足,死去活来。<姑姑语录>中记录着她的奇思妙语：有一段时间她生活十分拮据，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曾感慨：“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到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她不大喜欢文人，有一天却也忍不住说：“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又如，形容脏头发把水染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还有一次，她生病久久没有复原，便带点嘲笑地说道：“又是这样的恹恹的天气，又这样的虚弱，一个人整个地像一首词了！”
她的冷淡和真实，只言片语里的那种穿透力，如一张网眼细密的筛子，筛去尘世间的装腔作势，安然地放置自己的内心。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爱玲能板着脸对迟到者说“张爱玲小姐不在”，能飘飘欲仙地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还自以为在保存劫后的艺术品，未必与这位姑姑无关。她教会了张爱玲按照内心的指示行动——“管他呢，想做就做，去他的！”。
她的性格有些矛盾，生活中的理性客观抹杀不了她对他的感性爱恋。一直，她等，是六十年，半个多世纪，他与她，长河渐落晓星沉，碧海青天夜夜心。隔尘相望，不越雷池半步，她的等，不是心头碎裂的忧伤，不是彻骨不眠的思念，不是漫长无边的绝望，而是风轻云淡，从容不迫，静静的守候，初恋的花魂，在生命的角落默默氤氲。
十年浩劫，年近古稀的他被打成反革命，每日弄堂里清理垃圾，亲友避之唯恐不及。彼时她已是豪门梦灭，家财尽散，却仍旧隔三岔五从自己并不富裕的供给中挤出一些，接济探望。每每去看他，她总是捋起衣袖，卷起裤管，用她从小弹钢琴的手，接过力不从心的他手中的水桶扫帚，帮他“改造”，做那些笨重的粗活儿。此时的爱，已无需言语，举手投足间的一切，他能懂,亦心神黯然。
五十年后，他的发妻去世，那也是一个善良温雅的女人。“我早知道你和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当初李开弟对你的出身抱有偏见，对你的个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个粗人，就断然拒绝了你的初恋，贸然和我恋爱并结婚了。真的，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等李开弟了解你的为人个性，了解你的坚韧不拔的恋情之后，我已经怀孕，和李开弟再也分不开了。李开弟苦恼过，悔恨过，内责过，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你作为李开弟的初恋情人是那么地专注于爱情，在长达60年不间断的交往中，你没越雷池一步，这点是我在暗自观察中的深刻认识。李开弟也是一位谦谦君子，你视我儿子为己出，李开弟视张爱玲为己女，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将不久于人世，我过世后，希望你能够和李开弟结为夫妇，以了结我一生的宿愿，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
这是他的发妻临死时所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段话，字字血泪，行行真情，读之令人落泪，也是她一生的真实为人。世事有时候是公平的，她的付出，即使她不说，亦有人看在心里，她对他的深情重义，时光也不能消减磨灭。他只是这个世界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男人，但对于她，他却是整个世界。
发妻死后，他们终于结合，走到了一起，那一年，她78岁。新婚之夜，他深情的握着她的手，如初见伊人,心砰砰跳着，她的脸红了,桃花朵朵,如年轻腼腆的少女。相爱相依十二年,她90岁去世。五十年的执着等待，换来了十二年的爱恋相依。时光将过往无数的片段润泽成珠，保存下来，留给两个相爱的人，一起在黄昏里细数，云卷云舒下淡淡的喜悦，车马喧嚣声中思念的悠长，还有，那些红尘中的纷纭往事，与曾经年轻过的美丽容颜。
张爱玲说：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他是，她也是。一地清凉，爱依旧。
这样唯美凄凉的爱情结局，这样感人肺腑的动人故事！这样穿透岁月的安静力量,这样情比金坚，百年不世出的女子，终将流传世间，被后人牢牢记取。夜中读张茂渊的故事，震动良久，出离感动，沉浸其中，宛如时光在回转，铁树在开花，江河在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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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5 14:2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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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9-9-5 16:21: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