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萸
我和小琼相识有不少年头了,能在一块聊天的频次不算低,但很少正儿八经地谈诗,更别说谈她自己的诗。这次硬着头皮,为她的诗集《玫瑰庄园》撰写序文,确实有点诚惶诚恐的味道——作序这样的事情,难道不是应该由那些功成名就、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做的事情吗?但我还是应下了。为什么呢?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既然矢志于做诗歌批评,我就得尽对同代诗人的观察和批评的责任,否则这项工作的意义至少要打对折;而这种同代人之间的观察和批评,与前辈的称扬提携或学院里的专业研究都有所不同。说得私人化一点,是因为,通过这些年的交往和了解,我对她这个人的品性和文本都有不小的好感,并且发现了她写作的多重面向,以及为各种标签和意识形态所误读和塑造的复杂性。
在2012年的时候,我们共同的朋友胡桑写了一首诗,《与郑小琼聊天》。这首诗触及到我们1980年代出生之人的境遇,很能体现这代人在精神生活中所遭受到的挫败:“只有卑微的人们接纳了我们的眼泪,/最大的勇气是,在别人的羡慕中承认失败。”这种“别人的羡慕”来自哪里呢?从世俗生活的意义上来说,小琼这些年可谓是成功的:无论是以“打工诗人”的面目出现在公众眼中,获得了极大范围内的认可;还是从工厂里出来,成为文学期刊的一名编辑(说句题外话:据我近年的观察,小琼也是一位非常优秀和有眼光的编辑),改变了一般打工者那样的人生轨迹。所谓的“获得极大认可”,既包括文学期刊、出版和文学奖项方面的全面青睐,也包括各种不同语言的国家对其作品的译介和国际文学交流,还包括学院里为数不少的对她的写作的研究。这种认可固然改变了她的生活和现实境遇,但也夹杂着各种诗歌之外的特殊机缘。她既受惠于“打工诗人”这个身份,受惠于那些在工厂里度过的日日夜夜,又多少为它们所束缚着。从另一个角度说,所谓“承认失败”,或许也意味着,对自己写作的预期和来自外部的认可并不相侔。对于一个恳切的写作者来说,自我的满足或许才最重要。
现在的郑小琼还保持着当年在工厂时期养成的习惯,为人里朴素、诚实和温文待人的好品性也依然在她身上。实际上,我对她的现实生活了解得并不多;我看过她的一个访谈,得知她现在的日常生活依然没有和昔日脱节,“闲时到工业区或乡村交流”,但我想,境遇、心态和人际关系始终还是不同了,当年滋养过她的真切经验,现在能继续持续给养吗?另外,现实中朴素和温文的郑小琼,以及那个媒体和主流期刊所塑造出的诗人郑小琼,在她不少难以刊发和正式出版的作品里,却是暴烈的,尖锐的,批判式的,时而歇斯底里,时而在文本里狂欢。一个这样的郑小琼,是“制造郑小琼”(梦亦非语)的主流媒体、学院、批评家和意识形态话语所喜闻乐见的吗?相比于这两个“作者形象”,在这部《玫瑰庄园》里隐身的第三个“郑小琼”,可能是位于两极之中间的一个平衡的形象。
在通常语境中,“打工诗歌”意味着一个独特的伦理维度,它所进行的底层生存叙事,有别于其他阶层在诗歌写作上展开的实践和想象。借用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文化区隔理论,可以认为,“打工诗歌”在风格上往往会偏向于必然趣味(taste of necessity),从而趋近于朴素、直接和原始经验。在形式和技艺上,这一类诗往往不那么“讲究”,也并不通过这种“讲究”来标榜一种自由趣味(taste of freedom)。这种不同本来并无问题,甚至就纯然艺术创造的角度来说,“自由趣味”中的“讲究”似乎凝聚了更多技艺成分,从而体现着人类心智的劳作。但在近百年的中国文学史中,那种关联着左翼文学传统的底层生存叙事,却有着天然的优势和政治正确性,易于为国家主流意识形态所吸收、标榜和重新塑造。郑小琼一度被视为这一类作品的代表,其优势也在于,她诗歌和散文中有大量的底层生存经验,并因其质朴、原始和富有真实的感染力以脱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