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鬼难辨---碎金淌岭南系列

桑蚓微博

                                              人 鬼 难 辨


                                              (碎金淌岭南系列)


                                                                    文//白说废话




       我翻着泛黄的书页几近发狂，心里淤积着的疑问快要爆炸了。你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魔，来自何方又往何处？好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然而没有，你躲在徐州的城垣下一言不发，你躲在广州的帅府中一言不发，你躲在赣江的泥沙里一言不发。你仿佛嘲笑世人，以你们掌握的知识和尊崇的道德，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公允的结论吗？让我在幽冥世界里无所适从，不知该下地狱，还是该上天堂，孓然无依，成为中国文化里的一个孤魂野鬼。
       真是这样。
       明清之际是个血肉横飞的时代，从史可法、陈子壮、夏完淳等无数忠臣英烈身上，我看见他们用热血写就的人字，高耸在天地之间；而从吴三桂、阮大铖、孙可望等奸逆之人身上，闻得出腐烂气息，至今令人作呕。历史人物，非忠即奸泾渭分明的很少，有个三七开，乃至于四六开，也就成了歌颂或鞭挞的典型，留在世人和后人心里。可有的人死后也好坏难辨，比如战国时期的白起，南北朝时期的冉闵，功大盖天，却因滥杀为传统文化所谴责。这还是有个标准匡其言行，不算是太离谱。但对于你，无论用什么尺度去衡量都难定夺。大奸大恶大忠大勇集于一身，翻云覆雨，反叛无常，搅翻十七世纪中叶的中国。
       你不是史可法，虽然都有沉江而死的窝囊；你也不是吴三桂，尽管都有冲冠一怒的豪气。你是李成栋，比吴三桂的气节更差。吴三桂引狼入室，坐实了卖国的罪名，哪怕他后来又举兵反清，也是出于对康熙撤藩的反抗，而不是为了复明。你是大明的子民而叛明，你当上农民军的将领又叛闯王，你成为手握重兵的南明柱石再次叛明，你为满清打下半壁江山之后，又叛清投明。每一次反叛都带来血雨腥风，都带来尸横遍野，都带来人间浩劫，然而，你死后，却被南明永历帝溢为忠烈。
       你曾经是人，大明朝最底层的贫民，天灾人祸，逼得你活下去了。1627年，陕北白水县农民王二率领数百农民杀死知县张斗耀，揭开了明末农民战争的序幕。你成为李自成部将高杰的下属，在声势浩大的明末十三家里，也混出了响亮的绰号，李诃子。可当高杰拐走李自成的老婆邢夫人投降明朝，你就和他一样成为鬼了。你拿起屠刀，不仅与曾经的战友生死相搏，还纵兵沿途大肆掳掠，杀良冒功。
       八旗铁骑南下，明朝降官如毛降将如潮，这不足为怪。明朝灭亡的过程，可以说是人性弱点的全方位大暴露，承平已久，整个官场都已经腐朽了，信仰体系崩溃，靠这帮人救不了国家。每一个政权到了腐朽败落期，都会产生这样的恶果。毕竟生命只有一次，气节看不见摸不着，不能为这虚幻之物掉了真实的脑袋。然而，你不是因为怕死而降清。作为高杰的副手，你比高杰走得更远。高杰只是骄悍跋扈，仗着策立弘光帝之功，夹持朝廷以自肥，可对抗清依然是信心坚定、锐利进取。高杰咎由自取被杀后，你却奉着邢夫人投降了清朝。如果说反叛农民军降明，你还是副将身不由己，但降清完全是你个人的决策，你和那些怕死的人一样，把节操丢得满地爬。
       真该万人唾骂。不说你亲自剪灭了南明两个皇帝，就凭你为虎作伥，攻下史可法守卫的扬州，造成扬州十日大屠杀的惨剧，你就是千古罪人。何况嘉定三屠完全是你一手制造的，只因你的弟弟死了，你出于野蛮的报复心理，拿满城百姓出气，屠城一次又一次，还有没有一点儿人味？只有魔鬼才能干出。这些死在你屠刀下的人，并不是为行将灭亡的明朝殉葬，而是因剃发令激起义愤，挺身而出保卫华夏衣冠的义民。你和他们同一个父母之邦，怎么忍心下得了毒手？这笔血债算在满清头上了，在两百多年后革命党的檄文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仍然是满清政权不合法的铁证。可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你这个汉人才是杀害同胞的直接凶手。
       仅仅于此，你的定论也好写。不过在清史上留下贰臣传一篇，让你子孙后代蒙羞。可是，你在两广提督的位置上突然良心发现，配合江西的金声桓、王得仁，又背叛了曾经投靠的满清政权，重新加入明王朝的阵营。不是假的，不是被迫，而是诚心诚意。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难怪图穷末路的永历朝廷，突然得到你献出的大片土地，反而疑心重重，不敢派人接收。按说当时永历朝廷非常窘迫，躲在广西的一小块地方苟延残喘。广东反正简直是喜从天降，你作为满清的封疆大吏，怎么又在抗清斗争最低潮的时候，抛弃荣华富贵，义无反顾地投奔朝不保夕的永历朝廷？
       难道是抗清义士们的杀身成仁，使你良心不安？难道是身边的明朝官绅心不忘明，暗中策动？难道是冲冠一怒报红颜，自刎而死的赵夫人，激发了你的血性，挽回了你的良心？众说纷纭，但你的最后一次叛变，使南方的局面突然变盘，明末历史平添了无数波折。我从你身上看出了，道德崩塌后、重建人性的艰难复杂过程。你为满清做鹰犬时，横扫福建、广东锐不可挡，连杀南明两帝，对满清称得上死心塌地。可同时，你在嘉兴的那种嗜杀魔性有所收敛，直到攻占广州，沿途再没有大杀平民。
       传说赵夫人到达广州时，你正在密谋策划反清归明，赵氏不知内情，私下怂恿你举兵响应江西。可你惟恐走漏消息，厉声斥责赵氏胡言乱语。赵氏于是以死明志，让你正在恢复的人性突然复位。这事想必是真的，你反正后，曾经要求文学家何吾驺为赵氏作传，又命门人邝露作歌。赵氏是明末岭南三忠陈子壮的妾，她以其悲壮的死，救赎了你沉沦的灵魂。
       该不是魔性的去除，你的打仗天分也去除了？怎么在没有道德约束的满清那边，你的辫子兵如狼似虎所向披靡，扫平了半个中国；而回归明朝后，你那些剪了辫子的兵弱如羔羊，打一仗输一仗？不，也只是打了一仗，你就输了。输得很彻底，连鼻子呼出的气都输干净了，换了一肚子桃江的血水。
       这场仗打得真窝囊，清军攻下南昌后，主力由赣州出发，向你所驻的广东信丰进攻。你出城迎战，很轻易地就给打败了，不得不退入城中。其时东门外桃江泛涨，无法渡河。清军便在西、北两门外和南门旱路上挖濠栽桩，防止明军突围。你的部下军心不稳，见清军对东门未加防守，便蜂拥出东门渡河逃窜。清军轻而易举地占领信丰，一边对城中居民滥加屠杀，一边乘势尾随追击。明军大乱，各自争相逃命，直到撤至大庾岭清点兵马时，才发现主帅无影无踪。原来，你已经被溃兵挤到河里，和两年前的史可法一样死于水下。不过，他成神了，你却不知道成为什么东西。
       你后悔吗？ 剃头不剃头区别这么大。你反正时带过来一群虎，怎么知礼仪了又变为一群羊？你最后一次的背叛，应该是人性回归，却没能拔高你的精神，反而淹没了你的血性。
       对于你，只好回避。不，只有把你雪藏，使你永远不走出故纸堆，这样，才不至于让中国文化蒙羞。



作者:唐国强(笔名白说废话)，荊州人氏，湖北省作协会员。

村长小麦

提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