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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分享《一个人的村庄》作者:刘亮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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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3 20:41:0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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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懂得怜惜。

  我随便把一堵院墙推倒,砍掉那些树,拆毁圈棚和炉灶,我想它们没用处了,我去的地方会有许多新东西。一切都会再有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

  我出去割草,去得太久,我会将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一共放了四块土坯迷惑外人,东一块,西一块,南北各一块。有一年你回来,

  搬开土坯,发现钥匙锈迹斑斑,一场一场的雨浸透钥匙,使你顿觉离家多年。又一年,土坯下面是空的,你拍打着院门, 大声地喊我的名字。

  那时村里已没有几户人家,到处是空房子,到处是无人耕种的荒地,你趴在院墙外,像个外人,张望着我们生活多年的旧院子,泪眼涔涔。

  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芥,我说不准离家的日子,活着活着就到了别处。我曾经做好一生一世的打算在黄沙梁等你, 你知道的,我没这个耐力,随便一件小事情都可能把我引向无法回来的远处。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村里人就是为一些小事情一个一个地走得不见了,以至多少年后有人问起走失的这些人,得到的回答仍旧是:

  他割草去了。

  她浇地去了。

  人们总是把割草浇地这样的事情看得太随便平常。出门时不做任何准备,往往是凭一个念头,提一把镰刀或扛一把锹就出去了。一天到晚也不见回来,一两年过去了还没有消息。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了。

  我最终也一样,只能剩一院破旧的空房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我让你熟悉的不知年月的这些东西在黄沙梁,等待遥无归期的你。

  我出去翻地。我有一把好铁锹,你知道的。

  我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向那些熟悉的东西告别,不知道回过头说一句:草,你要一年年地长下去啊。土墙,你站稳了,千万不能倒啊。房子,你能撑到哪一年就强撑到哪一年,万一你塌了,可千万把破墙圈留下,把朝南的门洞和窗口留下,把墙角的烟道和锅头留下,把破瓦片留下,最好留下一小块泥皮,即使墙皮全脱落光,也在不经意的、风雨冲刷不到的那个墙角上,留下巴掌大的一小块吧,留下泥皮上的烟垢和灰,留下划痕、锈在墙中的木镢和铁钉……这些都是我今生今世的证据啊。

  我喜欢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下去——具体点说,是在一个村庄的一间房子里。如果这间房子结实,我就不挪窝地住上一辈子,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御寒和纳凉。如果房子坏了,在我四十岁或五十岁的时候,房梁朽了,墙壁出现了裂缝,我会很高兴地把房子拆掉,在老地方盖一幢新房子。

  在一个村庄活得太久了,就会感到时间在你身上慢下来,而在其他事物身上飞快地流逝着。有些人,有些东西,满世界乱跑,让光阴满世界追他们。他们最终都没能跑回来,死在外面了,他们没有赶回来的时间。

  在这个村庄里,睡一百年都不会有人喊醒你。马在马的梦中奔跑,牛群骨架松散走在风中。一场风一过,这个地方原有的空气便跑光了,有些气味再闻不到了,有些东西再看不到了:昨天弥漫村巷的谁家炒菜的肉香;昨晚被一个人独享的女人的体香;早上放在窗台上写着几句话的一张纸;昏昏沉沉的一场大觉……我醒来的时候,不知是哪一个早晨,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柴垛得整整齐齐,细绳上晾着洗干净的冬衣,你不在了。

  有几十年了,我没吃这片田野上的粮食,没喝这片土地中的水,没吸这片天空里的气,因而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带走了我所有的,这个村庄里的一切,在我离开的那一刻停滞了,风吹刮着他们的田野,倏忽间黄了又绿。雪落在留下的那些人的院落和道路上,一声一声狗吠驴鸣回响着,风空空地刮过,地一片一片地长荒。太阳落下。太阳升起。

  我只知道以后发生了两件事:有人死了,有人出生。

  多少年前的一天下午,村子里刮着大风,我爬到房顶,看一天没回家的父亲,我个子太矮,站在房顶那截黑糊糊的烟囱上,抬高脚尖朝远处望。村庄四周浩浩荡荡的一片草莽,风把村子里没关好的门窗甩得啪啪直响,连一个人影都看不见,满天满地都是风声,我害怕得不敢下来。

  我母亲说,父亲是天刚亮时扛着一把锹出去的。父亲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出去。我们还小,不知道堆在父亲一生里的那些活计他啥时候才能干完,

  更不知道有一件活儿会把父亲永远地留在一块地里。多少年来我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村庄附近的某一块地里,那一片密不透风的草莽中,无声地挥动着铁锹,他干得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家和儿女,也忘记了累……

  我曾经到过一个别人的村庄。我把那个没人住的破村子,收拾出来自己住。我花了半年功夫,把倒塌的墙一一扶起来,钉好破损的门窗,清理通被土块和烂木头堵住的小路。我还从不远处引来一渠水,挨个地浇灌了村庄四周的地,等这一切都收拾好,就到了秋天了。一户一户的人们从远处回来,他们拿着钥匙,径直走进各自的家。没谁对村里发生的一切感到惊奇,他们好象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似的,悠然自得地在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房子里开始了他们的生活。

  我远远地观察了这一切,直到我坚信再没半间房子属于我,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贼一般逃离了那个村子。

  又一年夏天一片玉米地挡住了我。一望无际的一片玉米,长得密密麻麻。我走了几个来回,怎么也找不到穿过它的路。我只好在地边搭了个草棚。我打算住一夏天,等种地人收了玉米,把地腾开我再过去。反正我也没太要紧的事。

  等待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成了一个看玉米的人。看着玉米一天天成熟,后一片金黄了,不见人来收。一场雪都下过了,还不见人来。我有些着急,谁把这么大的一片玉米扔在大地上就不管了。会不会是哪个人春天闲得没事,便带上犁头和播种机,无边无际地种了这片玉米。紧接着因为一件更重要的脱不开身的大事,他便把自己种的这块玉米给忘了。我想是这样的。

  我盖了间又高又大的粮仓,花了一冬天的时间把埋在雪中的玉米全收进了仓中。这时候我已忘记了我要去的地方。

  我记得,我才出去一天。

  芥,我们分明种过一块地的,离村庄很远。那个晴天的早晨我们赶车出去,绕过沙梁后走进一片白雾蒙蒙的草地,马打着响鼻,偶尔也高叫两声。在装满麦种的麻袋上我解开你的上衣,我清楚地记得有一股大风刮过你双乳间那道白晰的沟槽,朝我脸上吹拂;我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自遥远山谷的芬芳气息……马车猛然间颠簸起来,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我忘掉了时间,忘掉了路。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爬了几道梁,过了几条沟。后来车停了下来,我抬起头,看见一望无际的一片野地。

  芥,我一直把那一天当成一场梦,再想不起那片野地的方向和位置。

  我们做着身边的事,种着房前屋后的几小块地,多少个季节过去了,我似乎已经忘记我们曾经无边无际地播种过一片麦子。

  芥,那时侯家里只剩下了你。我的兄弟们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们也和父亲一样,某个早晨扛一把铁锹出去,就再也不见回来。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黄沙梁附近新出现了好多村子,我的兄弟们或许隐姓埋名,生活在另一个村庄了。

  黄沙梁,谁是你伸向天空的手——炊烟?树?那根直戳戳插在牛圈门口的榆木桩子?还是我们无意中踩起的一脚尘土?谁是你永不挪却转眼间走过许多年的那只脚?盖房子时垫进墙基的一堆沙石?密密麻麻扎入土地的根须?哪只羊的蹄子?或许它一直在用一只蚊子的细腿走路。一只蚂蚁的脚或许就是村庄的脚,它不住地走,还在原地……

  谁是你默默注视的眼睛呢?那些晃动在尘土中的驴的、马的、狗的 人和鸡的头颅中,哪一颗是你的头呢?我一直觉得扔在我们家房后面那颗从来没人理识的榆木疙瘩,就是这个村庄的头。它想了多少年事情,一只鸡站在上面打鸣又拉粪,一个人坐在上面说话又放屁,一头猪拱翻它,另一面朝天。一个村庄的头低埋在尘土中,想了多少年事情。谁又是你高高在上的魂呢?

  芥,我带走了狗,我不知道你回来的日子,狗留在家里,狗会因为怀念而陷入无休止的回忆。跟了我二十年的一条狗,目睹一个人的变化,面目全非。狗留在家里,就象你漂泊在外,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心事。

  芥,我把钥匙压在门口的土坯下面,我做了这个记号给你,走出很远又觉得不塌实。你想想,一头爱管闲事的猪可能会把钥匙拱到一边,甚至吞进嘴里嚼几下,咬得又弯又扁;一头闲溜达的牛也会一蹄子下去,把钥匙踩进土中;最可怕的是被一个玩耍的孩子捡走,走得很远,连同他的童年岁月被扔到了一边。

  芥,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少年。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没完没了,做着早不该我做的事情,走着早不属于我的路。

  我黑黑地站了一会儿,又黑黑地走出村子。再没人理我,说话声也听不见了。我的四周寂静下来,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走路声。此时此刻,只有我在一个人的村庄里进进出出,没有谁为我敲响收工的晚钟,告诉我:天黑了,你该歇息了;没有谁通知我,那些地不用再种了,播种和收获都已结束,那个院子再不用去打扫了,尘土不会再飘起,树叶不会再落下;更没有谁暗示,那个叫芥的女人,你不必去想念了,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青春,一切的一切,都在一场风中飘散。

  我出去割草,我有一把好镰刀,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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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0:42:21 | 只看该作者
刘亮程是近几十年来文字玩得最出色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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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0:44:08 | 只看该作者
“我一回头,山下的花儿都开了”这么精美的句子,就是刘亮程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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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0:46:05 | 只看该作者
今天重温了一次武穴文学版经典作品
感觉整体水平相差还远
同志们仍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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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1:08:37 | 只看该作者
没有“文化”的散文
--读刘亮程散文集《风中的院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

高水皮

  刘亮程这个农民,写了些没有“文化”的散文。

  刘亮程没有上过大学。没有被“文化”过多地浸染,倒使得多年种地的他能
够更为赤裸、更为真切地体验自身的生存状态,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看到了别
人看不到的,当然,想的也和别人不一样。

  人畜在村庄里走动,风越过墙角撕走草垛上的一把草,一片树叶落在地上,
麦子拔节的声音……刘亮程听到了天籁。是他的农民父亲教会他怎样在自然中倾
听。静静地蹲在地边上,往下蹲时要闭住气,不能带起风,让空气都察觉不出你
在往下蹲。你听的时候其他东西也在倾听。这样,才能听出老远草滩边的一头牛
和一只羊,牛的喘气声要粗些。农民刘亮程所关注的,是路边的一根木头,觅食
的蚂蚁;老鼠摇落草籽,一只小虫的死;云彩在天上急速流动,地上却没有一丝
风……对人们熟视无睹的自然景观背后的生命景象及其微妙变化,他明察秋毫。
以令人吃惊的听觉和视觉,刘亮程和自然融为一体。

  在刘亮程眼中,人、畜生、小虫,草木、道路和风,都是大自然生命的组成
部分,这一切的哀乐、生长、变迁,都体现着大自然的生命流程。对着驴小解时,
他看出了驴眼中明显的藐视和嘲笑,自己猛然羞愧自卑。听着树根被砍砸时发出
的声音,他会惊恐、震颤、屏息倾听。以为那一刻我们有可能听懂,这件事物的
神秘之门正向我们敞开。在《人畜共居的村庄》中,他感慨“人和牲畜相处几千
年,竟没有找到一种共同语言,有朝一日坐下来好好谈谈。”看着老鼠和鸟也在
秋天抢收,他觉得“丰收和喜悦不仅仅是人的。也是万物的。我们喜庆的日子里,
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落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
刘亮程的哲学就在这样的赤子之心和悲悯情怀中显现出来。

  刘亮程喜欢“扛一把铁锨在野地上闲逛。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
或在一片平地上无故地挖一个大坑”。几年后,“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
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每个夏天都落在土包上的
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
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他在这种率性而为的活动中体会到“我改
变了事物”,并由此沉思时间和永恒:“人用旧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
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远的痛”, “所谓
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刘亮程把自然当作一
种秩序和圣殿,感受到了自然后面大生命的呼吸。对存在的奥秘,也就有了新的
体验和发现。

  刘亮程的散文没有“文化”。他的思想没有被思想大师驯化,文字表达没有
被经典文本同化,他自己也没有文人化。在刘亮程的散文中,没有文人趣味,没
有被人们误以为是人文精神的文人精神。在被思想和技术、大师和文本不断文化
的过程中,刘亮程“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
走他乡的那一个”。刘亮程是独步而高迈的,他把日益商业化的文坛现状撇在一
边,也跨越了由文人精神主导的文学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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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1:13:49 | 只看该作者
狗这一辈子  
作者:刘亮程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总之,稍一马虎便会被人炖了肉剥了皮。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一条熬出来的狗,熬到拴它的铁链朽了,不挣而断。养它的主人也入暮年,明知这条狗再走不到哪里,就随它去吧。狗摇摇晃晃走出院门,四下里望望,是不是以前的村庄已看不清楚。狗在早年捡到过一根干骨头的沙沟梁转转;在早年恋过一条母狗的乱草滩转转;遇到早年咬过的人,远远避开,一副内疚的样子。其实人早好了伤疤忘了疼。有头脑的人大都不跟狗计较,有句俗话:狗咬人你你还能去咬狗吗?与狗相咬,除了啃一嘴狗毛你又能占到啥便宜。被狗咬过的人,大都把仇记恨在主人身上,而主人又一古脑把责任全推到狗身上。一条狗随时都必须准备着承受一切。
  在乡下,家家门口拴一条狗,目的很明确:把门。人的门被狗把持,仿佛狗的家。来人并非找狗,却先要与狗较量一阵,等到终于见了主人,来时的心境已落了大半,想好的话语也吓得忘掉大半。狗的影子始终在眼前窜悠,答问间时闻狗吠,令来人惊魂不定。主人则可从容不迫,坐察其来意。这叫末与人来先与狗往。
  有经验的主人听到狗叫,先不忙着出来,开个门缝往外瞧瞧。若是不想见的人,比如来借钱的,讨债的,寻仇的厖便装个没听见。狗自然咬得更起劲。来人朝院子里喊两声,自愧不如狗的嗓门大,也就缄默。狠狠踢一脚院门,骂声?#29399;日的?#65292;走了。
  若是非见不可的贵人,主人一趟子跑出来,打开狗,骂一句?#30606;了狗眼了?#65292;狗自会没趣地躲开。稍慢一步又会挨棒子。狗挨打挨骂是常有的事,一条狗若因主人错怪便赌气不咬人,睁一眼闭一眼,那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一条称职的好狗,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需要交配时,两家狗主人自会商量好了,公母牵到一起,主人在一旁监督着。事情完了就完了。万不可藕断丝连,弄出感情,那样狗主人会妒嫉。人养了狗,狗就必须把所有爱和忠诚奉献给人,而不应该给另一条狗。
  狗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狗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话,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远、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 ,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前的陈事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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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1:15:20 | 只看该作者
我改变的事物  
作者:刘亮程

  我年轻力盛的那些年,常常扛一把铁锨,像个无事的人,在村外的野地上闲转。我不喜欢在路上溜达,那个时候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去处,而我是个毫无目的的人,不希望路把我带到我不情愿的地方。我喜欢一个人在荒野上转悠,看哪不顺眼了,就挖两锨。那片荒野不是谁的,许多草还没有名字,胡乱地长着,我也胡乱地生活着,找不到值得一干的大事。在我年轻力盛的时候,那些很重很累人的活都躲得远远的,不跟我交手,等我老了没力气时又一件接一件来到生活中,欺负一个老掉的人。这也许就是命运。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无辜地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活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增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跑过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会永远迷失。
  有时我也会钻进谁家的玉米地,蹲上半天再出来。到了秋天就会有一两株玉米,鹤立鸡群般耸在一片平庸的玉米地中。这是我的业绩,我为这户人家增收了几斤玉米。哪天我去这家借东西,碰巧赶上午饭,我会毫不客气地接过女主人端来的一碗粥和一块玉米饼子。
  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却永远不会为某一件事去忙碌。村里人说我是个?#38386;锤子?#65292;他们靠一年年的丰收改建了家园,添置了农具和衣服。我还是老样子,他们不知道我改变了什么。
  一次我经过沙沟梁,见一棵斜长的胡杨树,有碗口那么粗吧,我想它已经歪着身子活了五六年了。树总是一个姿势做到底,原地踏步一辈子,往前走半步都地要命的事。我找了根草绳,拴在邻近的一棵树上,费了很大劲把这棵树拉直,干完这件事我就走了。两年后我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棵歪斜的胡杨已经长直了,既挺拔又壮实。拉直它的那棵树却变歪了。我改变了两棵树的长势,而现在,谁也改变不了它们了。
  我把一棵树上的麻雀赶到另一棵树上,把一条渠里的水引进另一条渠。我相信我的每个行为都不同寻常地充满意义。我是这样一个平常的人,住在这样一个小村庄里,注定要这样闲逛一辈子。我得给自己找点闲事,找个理由活下去。
  我在一头牛屁股上拍了一锨,牛猛窜几步,落在最后的这头牛一下子到了牛群最前面,碰巧有个买牛的人,这头牛便被选中了。对牛来说,这一锨就是命运。我赶开一头正在交配的黑公羊,让一头急得乱跳的白公羊爬上去,这对我只是个小动作,举手之劳。羊的未来却截然不同了,本该下黑羊羔的这只母羊,因此只能下只白羊羔了。黑公羊肯定会恨我的,我不在乎。羊迟早是人的腹中物,恨我的那只羊的肉和感激我的那只羊的肉,嚼到嘴里会一样香。在羊的骨髓里你吃不出那种叫爱和恨的东西,只有营养和油脂。
  当我五十岁的时候,我会很自豪地目睹因为我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大小事物,在长达一生的时间里,我有意无意地改变经它们,让本来黑的变成白,本来向东的去了西边厖而这一切,只有我一个人清楚。
  我扔在路旁的那根木头,没有谁知道它挡住了什么。它不规则地横在那里,是一种障碍,一段时光中的堤坝,又像是一截指针,一种命远的暗示。每天都会有一些村民坐在木头上,闲扯一个下午。也有几头牲口拴在木头上,一个晚上去不了别处。因为这根木头,人们坐到了一起,扯着闲话商量着明天,明年的事。因此,第二天就有人扛一架农具上南梁坡了,有人骑一匹快马上胡家海子了厖而在这个下午之前,人们都没想好该去干什么。没这根木头生活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坐在一间房子里的板凳上和坐在路边的一根木头上商量出的事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结果。
  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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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1:19:05 | 只看该作者
走向虫子
作者:刘亮程

    一只八条腿的小虫,在我的手指上往前爬,爬得极慢,走走停停,八只小爪踩上去痒痒的。停下的时候,就把针尖大的小头抬起往前望。然后再走。我看得可笑。它望见前面没路了吗?竟然还走。再走一小会儿,就是指甲盖,指甲盖很光滑,到了尽头,它若悬崖勒不住马,肯定一头栽下去。我正为这粒小虫的短视和盲目好笑,它已过了我的指甲盖,到了指尖,头一低,没掉下去,竟从指头底部慢慢悠悠向手心爬去了。

    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原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它一把,却不知蜣螂要把它弄到哪儿。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一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

    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儿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边,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把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骨碌爬起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拼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到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原搬到土块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摘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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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1:28:12 | 只看该作者
刘亮程的语言节奏控制得非常好
我们总会有这样的感觉:对某一篇文章,读着读着就读不下去了,而读刘亮程的散文,他会让你很难作出选择,直到文章的最后,中间总有一种迷力,让读者欲罢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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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3 22:24:37 | 只看该作者
对一朵花微笑
                                                                                作者:刘亮程
            
  
    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
    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
    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还有一次,我在麦地南边的一片绿草中睡了一觉。我太喜欢这片绿草了,墨绿墨绿,和周围的枯黄野地形成鲜明对比。
    我想大概是一个月前,浇灌麦地的人没看好水,或许他把水放进麦田后睡觉去了。水漫过田埂,顺这条乾沟漫漶而下。枯萎多年的荒草终于等来一次生机。那种绿,是积攒了多少年的,一如我目光中的饥渴。我虽不能像一头牛一样扑过去,猛吃一顿,但我可以在绿草中睡一觉。和我喜爱的东西一起睡,做一个梦,也是满足。
    一个在枯黄田野上劳忙半世的人,终于等来草木青青的一年。一小片。草木会不会等到我出人头地的一天?
    这些简单地长几片叶、伸几条枝、开几瓣小花的草木,从没长高长大、没有茂盛过的草木,每年每年,从我少有笑容的脸和无精打采的行走中,看到的是否全是不景气?
    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这不容易开一次的花朵,难得长出的一片叶子,在荒野中,我的微笑可能是对一个卑小生命的欢迎和鼓励。就像青青芳草让我看到一生中那些还未到来的美好前景。
    以后我觉得,我成了荒野中的一个。真正进入一片荒野其实不容易,荒野旷敞着,这个巨大的门让你努力进入时不经意已经走出来,成为外面人。它的细部永远对你紧闭着。
    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愣愣站上半天,感觉到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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